我坐在窗臺上,帶著溫度的陽光給我手裡的茶杯鍍上一層模糊不清的金色。
茶杯裡的茶葉就像一座浸泡在水中的森林,淡淡的清香讓我想起宋楠靦腆的、轉瞬即逝的微笑。
宋楠離開後,我經常在某個特別安靜或者特別嘈雜的時刻問自己,真的存在嗎?
那些讓人溫暖而絕望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比如愛,比如友情,比如寬恕,比如守望,比如不顧一切,比如善良,比如擁有……
如果真的存在,它們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又是在什麼時候被我們慢慢遺忘呢?
每一次問完,我都會被一種浩大的空虛感完整地淹沒。
一個月前,在我和可可驅車趕往遠藤文化的路上,宋楠打來了電話。
她的聲音聽上去雖有些疲憊,但很平靜:“漪涵。”她說:“對不起,給公司添麻煩了。”
堵在胸口的巨石終於落下,我問宋楠:“你現在在哪裡?”
宋楠說:“在去機場的大巴上。”
“機場?你要去哪兒?”
“甘肅。”
“甘肅?”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是去支教嗎?”
“對。”宋楠輕輕地說:“很久以前就打算去的,可是,一直被耽擱了。漪涵,很抱歉,論壇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今年年初,我和他提出想要一起去甘肅支教的想法,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個正在讀幼兒園的女兒。我沒有告訴他我也有了我們的孩子,所以分手的過程並沒有太多糾纏和痛苦,把孩子拿掉雖然有些殘忍,但我別無選擇。”
“原本我是打算等《霜塵》上市之後再動身,但是現在……恐怕《霜塵》永遠也不會上市了吧。”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不,《霜塵》會上市的,我一定會讓它出版!”
宋楠在電話裡溫柔地笑:“漪涵,千萬不要做給公司抹黑的傻事。《冬城》連載在先,無論如何,讀者都會認定是我抄襲了左雯的作品。”
“你這是在逃跑!”我不由得賭氣道:“爲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爲什麼要讓她們得逞,而你卻選擇離開?”
宋楠笑著說:“難怪龔蘊常說你是個冒失的小孩子,漪涵,你有敢於和錯誤的世界對抗的勇氣,這是好事。但是,你知道嗎,很多時候,對的也許會被錯認爲錯的,錯的也許會被追捧爲真相。”
“網絡上的那些攻擊和議論,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大家遺忘。這就說明我現在經歷的,不過是一些會隨著歲月被大家淡忘的瑣事罷了。 既然這樣,我又爲什麼要被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給困住呢?”
我沒好氣地說:“你倒是想得開。真是應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別這樣說。”宋楠的聲音帶著幾分抱歉:“我知道你被我嚇著了,在擔心我,如果我沒猜錯,你興許正在往遠藤趕呢。所以我纔給你打了這個電話,漪涵,你能原諒我嗎?”
我徹底沒有了脾氣,甕聲甕氣地說:“到了甘肅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宋楠認真地說。
“還有。”我說:“寫作的事情可以暫時停下,但絕不能放棄。你和我這邊還簽著約呢,如果敢就這麼放棄寫作的話,小心我告你毀約!”
她狡黠地笑:“謹遵領導教誨。”
可可問我:“怎麼了?宋楠沒想不開吧?”
我嘆一口氣:“咱們太小看了宋楠,她比誰都堅強樂觀呢。”
可可笑著說:“我也太高估你了,你比誰都驚慌失措呢。宋楠啊,沒有跟錯編輯,不過漪涵,在社會這個奇怪的圈子裡,你的道行還是太淺。”
“是這樣嗎?”我看著窗外:“也許吧。也許。”
宋楠離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著《霜塵》的底稿去主編室找主編。我說:“這本書一定要出,一定。”
主編從她的鏡片後面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作爲一個編輯,如果你不能爲工作室的長遠利益著想,而是像現在這樣意氣用事的話,我想你是選錯了職業。”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出版《霜塵》無論是對宋楠,還是對公司的形象都沒有好處。
有些事情如果我們不能用理智說服自己的話,就只能聽聽心裡的意見。
於是,我就哭了,站在主編的辦公桌前,哭得語無倫次。我說:“如果你不肯讓我出版《霜塵》的話,我……我就真的不幹了!”
我還說:“這是一本好書,雖然情節與《冬城》相似,但是情感絕對比《冬城》真摯!作爲一個編輯,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這個作品面向讀者,評判和審閱都是讀者的事,爲什麼你不肯給這本書一個機會?”
那一天的我簡直丟臉透了,氣餒極了。
彷彿從十五歲開始到現在,我就沒有成長過,就沒有進步過。我還是那個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只會不甘地掉眼淚,只會無助地問爲什麼的傻姑娘。
我對這樣的自己失望透頂,又無可奈何。
主編看了我半晌,搖搖頭,忽然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她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吧。”頓了頓,又說:“就按你說的,給這本書一個機會,也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看看是現實說服了你,還是奇蹟說服了我。”
我吸了吸鼻涕,終於傻乎乎地笑了。
我想那個時候的主編也許是在我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哪一個社會新鮮人沒有流過幾次不甘的淚,沒有做過幾件莽撞的事呢?
後來可可就常常拿這件事嘲笑我,每次龔蘊讓我們留下來加班,她都會學著我的語氣誇張地說:“再讓我加班,我……我就真的不幹了!”
工作室裡的員工順勢笑成一片,裡面就包括笑得最開心的龔蘊。
我知道大家都原諒了我,原諒了我的任性,就像一個大人原諒了一個死不認理的小孩。
從小到大,除了好好地去愛藍方顏之外,我就再沒做過一件像樣的正經事。出版《霜塵》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想要認真對待的事,這件事讓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義。
《霜塵》上市的前半個月,左雯約我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面。
我走進咖啡廳的時候,她很有禮貌地上前來迎我,微笑著對我說:“冒昧地把你叫出來實在抱歉,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她穿著一條顏色素雅的半身裙,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寬寬大大的針織衫,眉眼間頗有幾分沉靜的性感。
我們點了兩杯藍山,面對面地坐下。
左雯,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我剛進公司實習的那幾天,她和宋楠挽著彼此的胳膊,站在走廊裡細聲細語地談論些什麼。
我經過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看著對方開心地大笑起來。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想起《昨日書》裡的一句話,世界還是世界,而我們卻不再是我們。
左雯說:“這家的藍山特別濃郁,每天中午來喝一杯,整個下午都會有好心情。”
我說:“你常來這裡?”
左雯點點頭,慵懶地笑了一下:“常和宋楠一起來,不過她喝不慣藍山的酸味,只喝加了很多牛奶的拿鐵。”
我雖料到她叫我出來多半是因爲宋楠,但還是有些意外她會先提起這事,所以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非常瞧不起我?”她拿起勺子輕輕地在咖啡杯裡轉動了幾下,擡起眉眼認真地問我。
天哪,怎麼總是有人在問我是不是瞧不起她們?蘇語也是,左雯也是,她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我瞧不起了?我又有什麼資格瞧不起她們?
我笑了笑,儘可能不帶任何感**彩地說:“你既然選擇抄襲,選擇爆料,就說明你並沒有拿左雯當過朋友。我只瞧不起出賣朋友的人,你還不值得我瞧不起什麼。”
窗外下著絲絲縷縷的細雨,雨絲溫柔地敲打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像是劃下一道道清晰的傷痕。
左雯就是在一道道雨絲的背景下衝我嫣然一笑,說:“宋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得不脫口而出:“原來朋友的職責就是在她最絕望最悲傷的時候,到處宣揚她的隱私,落井下石,順便把她的東西搶過來變成自己的。呵,左雯,你真是給我上了一課。”
左雯不怒反笑,長髮輕柔地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就是因爲是朋友,所以才更加無法忍受對方比你優秀的事實呢。”她淡淡地說。
“什麼意思?”我覺得她話中有話。
“因爲是朋友,是最親近的人,所以才更容易產生對比。”左雯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和自己對話,而不是對我這個外人辯解。她費力地說:“像宋楠那樣有才能的人,只要輕輕鬆鬆地隨便寫一寫就好。隨便寫一寫就會得到南編輯的重視,隨隨便便就會得到和龔蘊合作的機會,甚至不用討好任何人,就會有成千上萬的讀者追捧。“
“漪涵,你不覺得這對於像我這樣,即使拼命努力也未必會有多大成就的人很不公平嗎?我可是認認真真地回覆著每一個讀者的留言,一絲也不敢怠慢呢。可是,爲什麼,當我在爲寫不出東西而苦惱痛哭,甚至想過放棄生命的時候,宋楠卻可以隨隨便便就想出一個有趣的故事?當我想到一個不錯的情節,生怕被別人搶先而通宵寫作的時候,憑什麼她卻可以雲淡風輕地把那麼好的故事說給我聽?”
“左雯。”我打斷她,靜靜地看著她悲傷的臉孔說:“那是因爲你放大了自己的努力,而藐視了宋楠的付出。作爲宋楠的編輯,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她不是天才型的寫手,但是她對寫作的態度卻要比任何人都要認真。在你眼裡看上去“隨隨便便”就寫出的優秀的作品,很可能是她反覆修改了十多遍甚至上百遍,才得以面向讀者。”
“至於她爲什麼要把《霜塵》的內容說給你聽,我想作爲她的好友的你,應該比我更能體會到她對友誼的信任纔對。”
左雯默不作聲。
“咖啡算你請。”我將一張寫有宋楠最新聯繫方式的小字條,放在桌子上起身離開。“這是我的回禮。”
“漪涵!”左雯叫住我:“聽說你執意要出版《霜塵》,難道你不怕宋楠背上抄襲的罵名嗎?”
我在心裡對自己輕輕一笑,沒有轉身去看左雯的表情。
“是抄襲還是超越,讓讀者自己去評斷好了,那是讀者的事。作爲編輯,我也只能做到讓它與讀者見面而已。”
半個月後,《霜塵》在全國各大書店陸續上市。而我像個瀕死的犯人,靜靜等待著讀者的審判。
星期五的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給宋楠郵寄了一本《霜塵》的樣書,藏藍色的封面像極了她沉穩樂觀的性情。
從郵局出來時接到餘瑤的電話,她囑咐我別忘了訂蛋糕,我這纔想起明天是劉笑笑的二十三歲生日。
餘瑤特別選在劉笑笑生日當天,舉行新店開業慶典,她把“逝水”的店名改爲“五月”,因爲五月是一個死灰復燃的季節。
巧合的是,拉風爹的大女兒就叫五月。我想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僅僅憑藉著緣分塵埃落定。
劉笑笑的生日被餘瑤安排得熱鬧非凡,凡在當天到“五月”消費的客人,無論金額多少,均打對摺,持消費券還可以免費參加劉笑笑的生日派對。
那天我一直在店裡幫餘瑤招呼客人,店裡一共才六個服務生,有點忙不過來。那個叫青貓的女孩也幫不上什麼忙,一直抱著一把吉他,在那兒輕輕地唱著歌。吉他是劉笑笑買的開業禮,青貓好像對它一見鍾情。
一直忙到慶祝生日的人都到齊了,餘瑤才把大廳交給服務生照看,和我一起到二樓給劉笑笑慶生。
這一天雙喜臨門,餘瑤新店開業,劉笑笑慶生,因此一整個包廂都坐滿了人。xx中學的同學就佔了一大半,當然還有蘇語和藍方顏,杜一也早早地到了,一直在大廳幫忙做服務生,只是從頭到尾我都沒看見小百合的人影。
蛋糕推進來之前,劉笑笑拉著一個看上去特別斯文的男生,興沖沖地給我們介紹:“這是我的男朋友陸河。”
我和餘瑤都有點驚訝,之前從來也沒聽她提起過。劉笑笑得意地說:“我就是要在我生日這一天給你們一個驚喜!”
陸河揉了揉劉笑笑栗色的鬈髮,溫柔地笑了,他說:“你們好,我是陸河,謝謝你們來給笑笑過生日。”
他很高,很挺拔,眉宇間有一絲讓女人著迷的邪氣。餘瑤說:“這個男生看上去不簡單。”
說實話我也不大喜歡陸河,雖然長相、修養無可挑剔,但我總覺得太聰明得體的人都有點自私。
這時候服務生把蛋糕推進來,我發現不是我訂的那一個,便問餘瑤:“蛋糕換了?”餘瑤懵懂地搖了搖頭:“不是你訂的嗎?”
我說:“那可能是蛋糕店弄錯了吧。”
劉笑笑的男朋友點燃了蠟燭,關了包廂的燈。溫暖的燭光裡,一羣人圍在一起等著劉笑笑發表生日感言。她說:“今天是我二十三歲的生日,但實際上我才真正地活了四年。十九歲以前的劉笑笑已經死了。”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杜一。然後,把目光甜蜜地轉向身邊的陸河,微笑著說:“大家就祝我四歲生日快樂吧。”
就在劉笑笑閉上眼睛許願的時候,包廂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釋俊男捧著一大束鮮豔的紅玫瑰走進來。
劉笑笑睜開雙眼,一愣,說:“你來這裡幹嗎?”
釋俊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餘瑤說,只要憑消費券就可以來參加你的生日會。”
我看見劉笑笑狠狠地瞪了餘瑤一眼,餘瑤則淡定地把目光轉向天花板。
釋俊男把玫瑰花遞給劉笑笑,笑得有點傻,也有點羞澀。他說:“今天我是來向你告白的。劉笑笑,我喜歡你,從高中時就開始喜歡。可是,我一直不敢和你說,怕你瞧不起我,事實證明,你也確實瞧不上我。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鼓起勇氣對你說,劉笑笑,我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朦朧搖曳的燭光裡,他期待地看著劉笑笑越來越不爽的臉,尷尬地笑著等待。
劉笑笑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花束,然後,在釋俊男就要盪開的笑容裡,將它冷冷地丟在地上,踩碎。
釋俊男愣愣地看著劉笑笑,愣愣地看著一地破敗的花瓣。
劉笑笑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釋俊男,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劉笑笑也不會愛上你這個醜八怪,絕對不會,絕對!”
釋俊男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包著一層透明的眼淚,他抿著嘴艱難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他轉身離開時,輕輕地替我們關上了包廂的門。
在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安靜裡,劉笑笑低頭吹滅了蠟燭,她的臉剛好沉浸在一片轉瞬即逝的光芒裡。然後,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生日快樂,我們一羣人又都在開燈之前活躍了起來。
這天晚上劉笑笑喝了很多酒,誰都攔不住,索性大家也都放開了吃喝。
我看見藍方顏一直在角落裡不怎麼說話,他還是老樣子,不習慣鬧哄哄的場所,人越多就越不習慣,越安靜。
但是我沒能像從前那樣,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邊陪他說說話。我想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畫面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凌晨兩點,走了一批,醉倒了一批,只剩下我和餘瑤還有些清醒。
劉笑笑早已接近抽風邊緣,陸河不知道去了哪裡,也許是醉得不省人事了。劉笑笑只好抓著吐得氣若游絲的杜一繼續灌酒。
餘瑤一邊把劉笑笑從杜一身上挖下來,一邊問我:“他女朋友小百合怎麼沒來?”
我含混地說:“我不知道。”
劉笑笑就在這個時候哧哧地笑起來,笑得張牙舞爪,她說:“餘瑤你這個傻逼,真以爲杜一拋棄你找了個妞啊?哈哈哈,你真傻,那個小百合……那個小百合,根本就是我找來演戲的!你知道嗎……還沒說完,劉笑笑就彎下腰來吐了杜一一身。”
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的,幸好杜一整個醉死了,無知無覺地繼續打鼾。等劉笑笑吐舒服了之後,我忍著酸餿味把杜一的外套扒下來丟在一邊,然後,就看見了那個掉在地毯上的打火機。
餘瑤冷冷地問:“你什麼意思,小百合是你找來演戲的是什麼意思?”
劉笑笑像個小雞一樣被餘瑤拎住,軟綿綿的身體一半癱在沙發上,一半懸在餘姚和沙發之間,她看了餘瑤一眼,傻乎乎地笑了,然後,徹底醉暈了過去。
我說:“她都這樣了,還是明天早晨再逼供吧。”
餘姚擡頭看了我一眼,問我:“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瘋狂搖頭否認:“相信我,餘瑤,我要是知道就詛咒我胸圍縮水十釐米!”
這個惡毒的詛咒,讓餘瑤對我的信任感倍增。
我鬆了一口氣,虛弱地說:“等我一下,我把這個給藍方顏送去,回來後再帶劉笑笑回家。至於杜一,我想他可能要和這幾個人一起留在這兒過夜了,我可搬不動他們。”
餘瑤點了點頭。
此時已接近凌晨三點,夜已經沒有那麼濃了。
我撥通了藍方顏的手機,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他沙啞的聲音。
我說:“我是葉漪涵。”
他說:“我知道你的號碼。”沉默了一會兒後,他問我:“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這纔回過神來:“你的打火機掉在店裡了,如果沒走遠可以回來取一下……要不,我放在店裡你明天來拿也可以。嗯……就是告訴你一聲,怕你以爲丟了會著急……”
“我現在馬上過去。”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一個人站在茫茫夜色中等了片刻,就看見藍方顏的車遠遠地朝這邊駛來。
凌晨的大街靜悄悄的,他下了車走近我,眼睛裡是酒精發酵的模糊和恍然。
“幸好被撿到了。”我把打火機遞給他。
他伸手接過的時候,微涼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掌心,他收回手,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我搖搖頭:“碰巧而已,不用客氣。”
然後,我們就突然安靜下來,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誰也不再說話。像是有一陣奇異的風,將往事一幕幕從我們身邊掠過,那些被我們壓抑在角落裡的情節,和被我們刻意遺忘的過去,就在這靜悄悄的夜色裡,匆匆圍繞著相視而立的我們。
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再次出現那種空蕩蕩的痛楚,有一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攥住心臟的一角,不時地提醒著我,我們曾經那麼相愛,如今卻只能置身事外。
“寧願你恨我也不想你忘了我。”藍方顏聲音沙啞,突然俯身下來吻我,那是一種絕望的,具有某種毀滅性的吻。他的胸口緊緊地和我貼在一起,彷彿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裡去。這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每一次吵架過後的吻,他溫熱的嘴脣帶著殘餘的酒精的清香,吻過我的臉頰、嘴脣,以及微微顫抖的頸。
我整個人凝固在他懷裡,任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龐,拇指悲傷地滑過我的眉骨,帶著一絲淡淡的草藥的氣味。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我在那一刻無法動彈,就連思維都沒辦法轉動,直到他的舌頭霸道地探進來的時候,我纔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藍方顏……”短促的聲音聽上去就像疼痛的呼吸。
他放開我,黑亮的瞳孔裡恢復一絲理智。“對不起,漪涵,我一定是瘋了!”
下一秒,他大步走進車裡發動了引擎,車子飛快地向前衝了出去,衝進無邊無際的夜色裡。
我輕輕地咬了咬麻木的嘴脣,轉身走進“五月”燈火通明的前廳。
餘瑤悲天憫人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把額頭搭在她的肩膀上,艱難地哭了起來。
“我要放開藍方顏,即使他抓住我,我也要咬牙把他推開,然後,一個人忍受著這種心臟被抓在手心裡狠狠揉捏的痛苦。難道這樣就會有人幸福了嗎?爲什麼我要承受這些?是因爲蘇語還是因爲葉易安?都不是,都不是……是因爲我們自己已經失去了彼此相守的勇氣。
當我看著藍方顏落荒而逃的背影時,腦海中忽然想起龔蘊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他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著一個人,即使明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你依然在等。漪涵,你知道你這種行爲叫什麼嗎?這不是傻也不是固執,這是放棄。你在放棄你自己,更是在放棄我給你幸福的機會,你懂不懂!”
“我該怎麼辦,餘瑤?”
我像一隻被大雨打溼了翅膀的飛鳥,疲憊地倚在餘瑤的肩膀上,哭得發抖。
有些事會被淚水沖淡,有些事會被歲月原諒。我知道這樣的時刻何其難熬,我也知道將來的我會對今天的一切一笑而過。
痛在當下,痛過就好。
我和劉笑笑一起在餘瑤的店裡睡了一天,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宿醉讓我們兩個頭痛欲裂,神情憔悴。
當劉掙扎著爬起來,試圖恢復理智的時候,餘瑤端著兩盤吐司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微笑著看向劉笑笑問道:“餓嗎?”
胡萊萊懵懂地點了點頭。
餘瑤把餐盤遞給她溫柔地說:“吃吧。”
劉笑笑虛弱地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聽見餘瑤冷靜地說:“小百合是怎麼回事?”
然後,我就看見劉笑笑臉色凝重地瘋狂捶打自己的胸口,滿臉通紅。
我驚恐地閃到一邊問餘瑤:“不至於吧……你往吐司裡下毒了?”
餘瑤一邊幫劉笑笑捶打著後背,一邊面色祥和地問:“所以說,是你和杜一串通好,找來了小百合演戲給我看的,是嗎?”
劉笑笑臉色鐵青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終於吐出一團卡住她喉嚨的吐司。
我轉身倒了杯水給她,向她表示同情和哀悼。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劉笑笑認真嚴謹地敘述了小百合這個人物的來龍去脈,和事情的起因經過。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劉笑笑遇見在街頭喝得爛醉的杜一,在杜一聲淚俱下的述說中,劉笑笑更加覺得他對餘瑤的感情實在是感天動地。當下,劉笑笑便拍著胸脯表示,一定要讓餘瑤重新回到杜一身邊。
《愛情聖經》上說,想要挽回一個女人的心,就要讓她意識到,你比她不愛你更不愛她。因爲女人的愛情永遠與嫉妒心並存。
爲了激起餘瑤的妒意,劉笑笑就在《回家的誘惑》粉絲羣裡找到了一心想當明星的學生妹伊伊藝名小百合。伊伊是表演系一年級的新生,一聽到劉笑笑的召喚就答應幫忙,一來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爐火純青的演技;二來也可以讓一對苦命鴛鴦重修於好,真是一箭雙鵰、一舉兩得的美事。
在盜版愛情合集《夢裡紅杏出牆來》的指導下,三個人一起設計了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件,其中就包括買衣服事件和找我出書事件。
劉笑笑擡起頭,看著餘瑤一臉平靜地喝咖啡的樣子,緊張地把目光轉向我。
我看著餘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其實伊伊塑造的小百合這個形象還是很成功的……還有就是……劉笑笑也是好意嘛,所以……”
餘瑤說:“你們兩個先吃飯吧。”
我就閉上嘴,和劉笑笑一起默默地把吐司吃光。
其間,餘瑤一直沉默著,什麼話也沒有說。直到我和劉笑笑準備回家的時候,她纔出聲叫住了劉笑笑。
劉笑笑回過頭去急忙辯解:“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杜一真的特別喜歡你,小百合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我真的是爲了讓你們重新走到一起才騙你的!”
“是嗎?”餘瑤靜靜地說:“你真的希望我們重新走到一起嗎?”
劉笑笑面色凝重地問:“餘瑤,你什麼意思?”
餘瑤像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儘量表現得雲淡風輕地說:“你也喜歡杜一不是嗎?從高一那年開始……”
劉笑笑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她僵硬的背影讓我覺得胃裡突然一陣難受。
我看了餘瑤一眼,她的視線避開我,直直地看著劉笑笑的背影。
我從沒這樣無助過,因爲劉笑笑的手機一號鍵設定的是杜一,這件事我還沒有忘。
餘瑤就那樣靜靜地看了劉笑笑兩分鐘,劉笑笑一句話也沒有說,搭在門把上的手指非常用力。
終於,我受不了房間裡這種壓抑得像火葬場一樣的氣壓,推開門拉著劉笑笑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我是怕她們打起來,也許骨子裡我就是一個孬種,遇到不想面對的事就只會逃避,這一次竟然還拉著劉笑笑一起逃了。
夕陽漸漸隱退,天邊是一片洶涌的暗藍。一輪白色的月牙遠遠地懸在那裡,一絲溫暖的光芒都沒有。
我拉著劉笑笑打車回家。路上她一直沒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
“笑笑。”進屋後我清了清喉嚨,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問她:“要吃泡麪嗎?剛纔在餘瑤那兒我沒吃飽。”
她回過頭來,衝我笑笑:“還是等我說完再吃吧。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同學聚會的第二天,你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漪涵,你願意相信我,不拆穿我,我真的很高興,但其實……她頓了頓,聲音裡夾著一絲哽咽,其實,我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儘快地拆穿我,因爲……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太辛苦了……”
微涼的夜風從窗戶吹進來,把室內悶熱的空氣慢慢捲走。我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安靜地坐在劉笑笑身邊。
她垂下頭,想了很久才鎮定地說:“你知道嗎,杜一是咱們班唯一一個叫我笑笑的男同學。別人都喊我胖妞、肥婆,只有杜一和他們不一樣,他從沒取笑過我,一次也沒有。”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笑著問我:“那時候的我沒有道理不會喜歡上那樣的杜一吧?可是,我只能對自己說,劉笑笑,你清醒一點吧,那個人是餘瑤的男朋友,是你的好姐妹餘瑤的男朋友。”
“漪涵,你知道我有多羨慕餘瑤嗎?如果她離我遠遠的還好,可是,她就在我的身邊,那麼 清晰地美好著,而我只是她身邊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
“我喜歡餘瑤,非常非常喜歡,她給我帶來這一生最最珍貴的友誼,我想即使我再怎麼喜歡杜一,也不會和她搶。可是,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麼爛的一個人,餘瑤在畫室出事那天,我看見她跟著那個人渣一起去了那個地方,我明知道那個地方很危險,根本就不是什麼畫室,可是,我卻沒阻止她。”
“當時我就在想,像她那麼完美的人,即使被……即使被弄髒了……也還是比我強許多的吧。”
劉笑笑閉上眼睛,滾燙的眼淚一顆一顆落在她緊緊地抱著膝蓋的手臂上。
我輕輕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但是你找來了杜一不是嗎?因爲你通知了杜一,餘瑤才得救了啊。”
“我知道你一定早就後悔了,後悔了很久很久,所以別這樣說自己……算我拜託你,別這麼說……”
劉笑笑望著天花板,眼睛紅紅的。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有一次體育課我摔傷了,杜一抱著我飛奔向醫務室,當時……”
聽到這兒我忍不住打斷她:“什麼?杜一抱著你飛奔向醫務室?別開玩笑了,你那時候的體重連你自己的雙腿都承受不了。”
劉笑笑白了我一眼,繼續說:“我受不了他對我好。所以高考前趁著大家都喝醉了,我就告訴他我喜歡他很久了。你知道杜一對我說了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劉笑笑說 :“他說,除了餘瑤之外的女人,在我眼裡都是狗屎。”
我說:“那是他的口頭禪,他不是針對你的。”
“我知道。”劉笑笑說:“可是,我還是很難過,那段時間我常常偷偷溜出去喝酒,你還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爛醉,在操場上一邊跑一邊哭的事嗎?”
我點點頭:“我還記得你沒裸奔,你圍了個圍巾呢。”
劉笑笑破涕爲笑,推了我一把。“那天晚上我一邊哭一邊就下定決心,我一定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我要變漂亮、變瘦,變成一個像餘瑤那樣值得愛的人。我不在乎整容後有人因爲我的外表才喜歡上我,之前的我又胖又醜,連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噁心,我又怎麼能指望別人來愛我,是不是?”
我抱了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後來我在大街上看見喝得爛醉的杜一,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幫他和餘瑤和好。”
因爲他對我說:“對不起,是我說錯了話纔會讓你傷心。可是,笑笑,我真的只能喜歡餘瑤一個人,至少這輩子是這樣。“
從那以後,劉笑笑和餘瑤似乎都選擇遺忘了那天下午發生的不愉快。我曾經問過餘瑤:“爲什麼不能原諒杜一,是因爲還在恨他嗎?”
餘瑤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我不是恨他打了我,我只是恨他不能體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貧窮。因爲不能體會,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沒辦法感受我當時承受的痛苦。”
我看著至今也無法釋懷的餘瑤,心裡像是撒了一把滾燙的鹽。
兩個相愛的人難道不應該在一起嗎?這樣折磨彼此就真的有意義嗎?
我望著她安靜消瘦的側臉,很想走過去抱一抱她。
那段時間我一直心緒不寧,《霜塵》的出版在網絡上迅速成爲了熱門話題。有人大肆謾罵宋楠抄襲,也有人堅決擁護宋楠的文字。至少形勢並非一面倒,這也算是一種欣慰。
我曾經一度後悔把宋楠推上了風口浪尖,以她向來低調的處世態度,是最不想站到作品面前,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人挖掘出身世評頭論足的。
但是後來,當《霜塵》幾度銷售一空,當這之後的幾年裡,宋楠的作品一直穩穩擠進暢銷榜前三名,當左雯已不復當年,而宋楠卻開始全國巡迴籤售的時候,我才明白,有些人只有在荊棘叢中才能夠完美綻放。
週六的早上,寫了一夜策劃的我,剛敷上面膜準備睡覺的時候,突然聽到門鈴響起。
我暈頭轉向地出去開門,看見李阿姨正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發愣。我穩了穩心神,開門讓她進屋裡來。
“阿姨,你隨便坐。”我一邊從臉上撕下面膜,一邊把劉笑笑丟在沙發上的內褲丟進垃圾桶:“我和笑笑兩個人都隨便慣了,家裡有點亂。”
“孩子嘛,又要工作,亂一點的家才顯得活潑有朝氣。”李阿姨大方地坐下來,顯然她已經從剛纔的震驚中頑強地走了出來。她把一個保溫盒遞給我,說:“這是你愛吃的裡脊咖喱,笑笑出去了?特地給你帶了兩人份的。”
“謝謝阿姨。”我接過保溫盒,一邊走進廚房一邊回答:“笑笑去健身房了,要吃過營養午餐纔回來,您有什麼事儘管和我說。”
“這孩子。”李阿姨笑笑:“沒事還不能來看看你,你爸爸總唸叨你還不回家住,這不,派我來當說客的。”
“爸爸答應讓我好好考慮一段時間,您準不是爲這事來的。”我倒了杯飲料遞給她,乖巧地在她身邊坐下來。剛纔我那副樣子一定把她嚇得不輕,我得裝出乖乖女的樣子,好好安撫安撫才行。
她低頭喝著飲料,像是在斟酌要怎麼和我開口才好。我等了好久,才見她放下杯子看向我,笑容裡夾著一絲脆弱:“漪涵,我這次來呢,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終於切入正題了,我洗耳恭聽。
她把我的手拿在手裡溫暖地握了握,才說:“上個禮拜醫院給你爸爸來了電話,說你媽媽生病住院了。你爸呢,本來不打算告訴你,想先去看看,治好了就好了,免得讓你擔心。”
我沉默著,慢慢覺得胸口很悶。
李阿姨繼續說:“但是現在,我們都覺得應該告訴你,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情大人不應該一味地瞞著你。”
“她得了什麼病?”我平靜地問,腦海裡忽然閃過很久以前,我們在咖啡館見面時,她的病例報告掉在地上的那一幕。
“乳腺癌晚期。醫生說,恐怕是熬不過今年夏天了。”
“什麼意思?”我瞪大眼睛:“什麼叫熬不過今年夏天了?不就是生病了嗎?她那麼有本事,就把自己治好啊!她不是很有本事嗎?得了癌癥而已,什麼叫熬不過今年夏天……”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當頭一棒。因爲太突然,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就沒法消化這件事情,所以我徹底地慌了,亂了。
李阿姨難過地看著我。“你爸爸現在受了很大的打擊,他覺得……覺得是自己當初放棄了你媽媽,才讓她現在這麼不好過,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心思顧慮到你了。漪涵,對不起……看來我不該這麼唐突地來跟你說這件事,可是……我覺得你該和你爸一起來面對這個問題,因爲你媽媽她現在非常非常需要你們的支持。生病的時候,只要有家人陪在身邊,痛苦就會減輕很多……”
我勉強地點了點頭。“阿姨,謝謝你告訴我,我會去看她的,雖然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見到我。”
李阿姨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傻孩子,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呢。”
我仍是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李阿姨臨走前囑咐我不要太難過,去醫院的時候回家一趟,她會給我煲點湯水,自己家熬的總比外面買的健康。
我感激地衝她笑笑,始終不發一言。
送走李阿姨後,我把自己摔在牀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一夜未睡,大腦像個墳崗被挖掘機粗魯地挖掘。我想起十四歲那年的冬天,Y城下著暴風雪。過膝的積雪導致交通癱瘓,車輛無法前行。學校緊急取消了晚自習,讓學生可以在天黑以前儘快到家。
那天是葉易安來學校接我放學的,因爲打不到車,兩個人牢牢地挽著彼此的胳膊,在大雪中低頭前行。Y城的冬天天黑得特別早,沒走多久四周已是黑壓壓的一片。
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遠處閃著一束橙色的光,漸漸走近時纔看見是媽媽打著電筒來迎我們。
“媽——”
葉易安喊了她一聲,就在這個時候,他腳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雪地裡。
媽媽在遠處焦急地喊了一聲,加快腳步朝我們跑過來。就在這同一個瞬間裡,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我也下意識地讓自己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我被自己的行爲嚇了一跳,耳邊是喉嚨裡傳出的不可思議的呼吸聲。
然後,媽媽跑過來,緊張地將葉易安從地上扶起。她關切地問他有沒有摔壞,順便看著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中的我,不耐煩地說了一句:“漪涵,快起來。”
雪無聲地落下,我的胸腔被某種奇異的空虛填滿,類似於委屈、羞恥,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惡。這樣的空虛像兩團火焰,在大雪紛飛的夜晚灼傷了我的眼眶。
我想著這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流了滿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我已經睡了一覺醒來,也許沒有,總之,當我疲憊地睜開腫脹的雙眼時,周圍的夜是寂靜的,窗外一點聲音都沒有。
客廳裡亮著的燈光朦朧地聚在門縫周圍,像暗夜裡瀕死的螢火蟲。
我拖著千斤重的身體推開房門,看見龔蘊正坐在客廳裡翻閱一本雜誌。他來找我似乎是出於和李阿姨同樣的理由,所以他纔會只是看了我一眼浮腫的眼睛,就什麼都明白了似的。
“什麼時候來的?”我走過去,在他身邊抱著膝蓋坐下來。
“下午,劉笑笑開的門,後來她有事就出去了。”
“哦……”我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死死地盯著地板上一道細小的裂痕。
“龔蘊。連你都知道了,可是,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是聽蘇總的同事說起才知道的。”他溫柔地向我解釋,彷彿是爲了證明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孝。
“怎麼辦……現在……”我無助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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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別怕。”龔蘊輕輕地抱了抱我,語氣裡有一種讓人踏實的沉著。
我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懷裡,聞著他身上特有的檀香皂的氣味。“龔蘊,帶我去看看她吧。”我說。
我們抵達醫院的病房時,媽媽在睡覺,平日裡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後的頭髮,柔軟地垂散在枕頭上。她看起來很瘦,瘦得幾近刻薄,皮膚在昏暗的夜燈裡,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和鬆弛。
龔蘊把我一個人留在病房裡,出去的時候輕輕地關上了門。
病房裡一直瀰漫著很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病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熟睡中的女人,這是我的媽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本應該最親近最熟悉的人,可是,在這一刻,我看著她的臉,卻只覺得讓人陌生得心酸。
原來媽媽的額頭這麼漂亮,幾乎找不到一絲皺紋,她的嘴角有一顆赤色的痣,很小很小的一顆,我從前從沒發現。
還有她的手,看起來像每一個媽媽的手一樣乾淨溫暖。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後,慢慢地,近乎貪戀地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很溫暖,很溫暖。
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忽然睜開了眼睛,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我慌忙收回自己的手,也在這不夠明亮的光線裡看著她。
過了很久,她不緊不慢地對我說:“聽說你執意出版了《霜塵》,這個脾氣,倒是和我有些像。”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我皺了皺眉,露出一個非常難看的笑容。
她也笑了,自顧自地說:“藍方顏不適合你。”
我說:“適不適合是我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跟我說:“你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孩子,似乎總是在怪我對你不夠好。可是,當我真的在爲你著想的時候,你又總是抗拒。”
我眨了眨眼睛,狠狠逼退聚集在眼眶裡的眼淚。“你不是在關心我,你只是想擺佈我,因爲我不是哥哥,不可能做到像他那麼完美地聽從你的指揮,我總是在走彎路,所以你不喜歡我,你只是想控制我。”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母親!”
“那生下我之後呢?”我激動地站起來,俯身看著她。“把我丟給奶奶照看了不是嗎?爲什麼不把哥哥送到奶奶那兒?爲什麼是剛出生沒多久的我?”
“原來你是在怪我這個。”她疲憊地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頑固地睜大眼睛,生怕“傷心”這個詞語會讓我的眼淚衝破防線。所以,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她說:“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她點點頭:“隨便,我也不見得多想見到你,活著的時候未必多想,現在要死了,也沒什麼想不想的。”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後悔生了我?”
“沒有。”她的語氣快速而冷漠。
我笑笑,面色平靜地說:“都是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生下我又不喜歡我,我也不會變成你厭惡的樣子。哪怕是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也好,我也不會想要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你不是一個好媽媽,也不是一個好妻子。所以爸爸纔會和你離婚的,不是嗎?哦……對了……你一直認爲是我害死了我哥,所以才導致我們家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其實不對,哥不是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
“是你用金錢留住了藍方顏去老鐵軌的腳步,所以哥哥纔會在那兒一直傻等。如果那天藍方顏按照約定去了老鐵軌,哥哥就不會死,爸爸也不會跟你離婚。”
“所以,都是你一個人的錯。可是,你卻把錯誤全部都推到我頭上。”
“是你生下了我,卻怪我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是你害死了哥,卻把責任全部算在我喜歡藍方顏這件事上。媽,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你的孩子,我和哥一樣,都是你的孩子。”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病房裡聽上去格外淒涼,我揉了揉眼睛,發現並沒有眼淚。
媽媽的身體陷在被子裡,她一直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就在我以爲她是真的睡著了的時候,她突然睜開眼睛嚴肅地對我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她的眼神在朦朧的光芒裡顯得格外遙遠。
然後,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幾乎是用一種帶著恨意又莫名溫柔的口吻對我說:“我對你多好。寧願讓你在奶奶那兒享福,也不願意讓你跟著我們在城裡受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冬天,下著好大好大的雪,你和易安一起手牽著手冒著大雪往家走……我遠遠地就看見你們走過來,我想真好啊,這就是我的一對子女,真好。”
“然後,易安就摔了一跤,我急壞了,連忙跑過去想要扶他。可是,你呢,我看見你遠遠地看著我,然後,也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摔在雪地上。”
“你看你……你纔多大啊……你纔多大……竟然就這麼有心眼。可是,我沒有拆穿你,我放著衣安不管,先把你抱起來,問問你摔壞了沒有……”
“你騙人。”我打斷她:“你只問哥摔壞了沒有,根本就沒有理我。”
“怎麼可能!”她怔了怔,拼命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是你記錯了。男孩子磕磕碰碰的有什麼關係,我看你趴在雪地裡好像很委屈似的,就急忙先把你抱起來了,一定是你記錯了。”
她語氣堅定,一個勁地對我說:“一定是你記錯了。”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裡待到很晚,直到媽媽忍不住睏倦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像大海的起伏,帶著一個母親特有的頻率緩緩地傳到我的耳朵裡。
龔蘊說:“世界上不會有不疼愛自己小孩的母親。你的母親也一樣,她愛你,也愛你的父親,只是她或許不大會用你們喜歡的方式去表達愛。”
也許他是對的。
只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再去追究的必要了。
走出病房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檸檬黃的燈光溫暖地籠罩著媽媽的臉,這樣的燈光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黃昏,媽媽牽著我的手,也是站在差不多這麼大的一間屋子裡,屋子裡也亮著一盞差不多的檸檬黃色的燈。
你看,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