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空中除去殘存的幾縷寒溼水氣外,便再無什麼異樣。
而在陳珩掐訣運起神通,形貌一陣變幻,於孝瑜寶囊中又隨之飛出一套衣物後,那幾縷水氣更是在須臾間就蕩然無存。
只剎那功夫,帳中便多出了一個高大魁梧、頭生犀角的年輕男子。
其人兩眼灼灼,精芒四射,一身皮肉如若生鐵鑄成,堅凝有力。
而面容雖說也是英武可觀,可眉宇間總有一股灰氣徘徊難散,再加之神情陰狠淫悍,倒是平白壞了幾分氣度,叫人不敢生出什麼親近之心。
幾乎就在陳珩變化成於孝瑜形貌的剎那,帳外便陡有某類重物碾過地面的聲音沉沉響起,再過得數息功夫,金帳忽被拱開了一角,狂風灌來。
先是探進了一顆巨大獅首,然後隨腳步聲慢慢走近,帳中氣氛就忽變得陰冷僵滯起來。
那是一頭身長三丈的高大石獅,筋肉虯結,爪趾賁張,鬣鬃濃密蓬然。
它脖下掛著六個綠銅鈴鐺,鈴身光華隱隱,刻有一個個蠅頭大小的符籙文字,顯然並非凡物。
此刻石獅圍著陳珩轉了幾轉,不時用鼻尖輕嗅,臉上顯露出幾絲狐疑不解之色,不似傀儡造物,更像是血肉生靈。
陳珩見此倒也不意外,先前據呂融所言,除開那對借來的寶鏡外,這於孝瑜身旁還有一面銅鑼和一頭石獅。
這兩物向來被於孝瑜視作護身保命的底牌,從未敢離身過。
在當日與呂融作別後,陳珩也是暗中施法潛入過這片妖帳,親自將情形打探清楚,以求無誤。
在這過程中,他當然已知曉眼前這頭石獅非僅感應敏銳非常,更能夠察知到災禍劫氣,頗有些厲害之處。
於孝瑜雖說不得樂陽公府看重,但身份畢竟擺在那,有一兩件這等寶貝也不足爲奇。
而他方纔拿下於孝瑜雖未有什麼波折,但恐怕在動手剎那法力波盪虛空,這等細微動靜亦叫帳外石獅察得了古怪,故闖進來查看。
“此地還真是守備嚴密。”
陳珩心下一笑。
他眼簾微垂,此時在他感應之中,隨著石獅的突兀闖入,帳外亦是有目光漸次投了過來,不少妖修紛紛站起身來,面面相覷,神色微妙。
其中數日前所見的,那個雙頭四臂的老妖更目芒閃爍,暗暗扣緊了兵刃,擺出了一副小心戒備之態。
不過縱是面對這般險境,陳珩面上也無什麼動容,只是學著於孝瑜平素行事將其照搬了一遍。
很快帳中就有斥罵和拳打腳踢聲陣陣響起,在這之後,衆多妖修看著石獅又灰頭土臉溜出來,嘴裡還叼著一壺灑了大半的酒,腳步一晃一晃,搖首擺尾,似心情不差。
“任管事?”
一個頸後生腮,顯是魚怪化形的妖修見此扭了頭,有些尷尬的喚了那雙頭四臂的老妖一聲。
“這夯貨仗著自己全身都是石頭,皮糙肉厚,故而纔不怕打,爾等也想試試?那鞭子抽來,一鞭下來就是一道血痕,可不好對付!”
任管事心下大罵石獅沒事找事,同時倒也暗自慶幸自己未做什麼莽撞舉動,否則被於孝瑜在大庭廣衆下狠狠責打,縱他是銅筋鐵骨,但那也要丟了顏面。
“去罷,去罷,勿要圍在此處了!”
任管事興致闌珊揮一揮手,一衆趕上來的妖修也立時是如蒙大赦般,趕忙四下散開。
此刻帳中的陳珩也不意外,只是尋了一方錦椅坐下,將於孝瑜的儲物寶囊拿在手中,不緊不慢翻看起來。
莫看他方纔拿下於孝瑜輕鬆從容,似不費吹灰之力。
但那是陳珩以靜制動,搶佔了出手先機,將於孝瑜打了個猝不及防,且全力催動下的幽冥真水莫說血肉生靈了,便是攔在眼前的一座山頭,都能將其收走。
而於孝瑜本身境界應是相當於仙道正統金丹,再加上他這出身根腳,如此下來,倒令陳珩在寶囊中多少尋得了些可用之物。
“此人身上的靈藥種數倒是不少,是欲作煉丹之用?”
在將那些靈藥收起後,陳珩視線在一篇丹方上停了停,繼而又移到了一面銅鑼和一張獅首牌符上。
這銅鑼是一件厲害的殺伐之寶,能放出金光烈火來,專能摧折血氣。
至於獅頭牌符,它更是帳外那頭石獅的命魂寄居之處,只要牌符未有損壞,縱石獅在現世中被辣手打殺了,經得一段時間的孕養,又能再度使用。
可惜這兩物都是真正的妖器,若無妖力在身,便驅使不得。
陳珩也只得暫且將之收起,留待後用。
而在陳珩清點斬獲之際,在幽冥真水內的於孝瑜則又是一副苦不堪言,疲於奔命的姿態。
其人先是猝不及防被幽冥真水收起,放眼望去,只見濁水洶洶,似無邊無際,難分清什麼東西南北,爾後水中又突現出一羣生魂,上來也不答話,擡手就直奔要害。
更令他駭然絕望的,便是這幽冥真水內著實道途曲折,七轉八繞。
就算他只認定一個方位向前疾飛,亦很快是莫名迴轉到原地,先前一番辛苦,都化作了無用功夫。
於孝瑜一面要頂著真水的污穢侵蝕,似個無頭蒼蠅般亂轉,一面又要應對衆多生魂圍攻,心下已是暗罵不已。
幽冥真水雖久未現世,饒於孝瑜有些根腳在身,情急之下,也未想到自己竟是遇上了這類天地真水,但他見這情形,也知應以陽烈之法來破。
可伸手往袖袍內一探,才知不知何時連自己的寶囊都已遺失,更莫說拿出囊中的火珠了。
過得少頃,於孝瑜終是力疲,被一頭丈高屍精猛以鐵槍貫穿胸腹,像串糖墩兒一般將其高高挑起。
遭此重創,於孝瑜護身妖力一亂,渾濁黑水再無至此阻礙,猛往他口鼻處灌入,但這回卻並不損壞他的皮肉。
小半刻功夫後,昏沉中的於孝瑜猛睜開眼,瞳孔竟是烏黑一片,並無半絲光亮。
旋即腦袋一歪,繼續又渾渾噩噩下去,隨水波載沉載浮,失了知覺。
而此時陳珩心有所感,他起手一掐,幽冥真水便將於孝瑜的生平經歷一一傳遞入腦海。
“原來如此……”
待將這記憶消化完畢後,陳珩目芒一閃,心下道了聲。
幽冥真水除去至關緊要的不死之能外,更兼具三子水功用,而小成境界的幽冥真水,還在三子水基礎上又衍生出了諸般厲害。
如方纔之所以可將於孝瑜收攝而起,那是因小成境界的真水已有自成內景天地之能,如五色孔雀一族的五色神光一般,若非有正確應對之法,絕難從那片內景天地脫離,要被慢慢耗死。
這是陰蝕紅水之蛻變,要更進一步!
而羅暗黑水本身只能是護得自身神魂周全不失。幽冥真水卻在涉及神魂一道上更爲強橫,更有搜魂讀魄之功。
據道書上所言,若是將幽冥真水練得了大成至境,且道行高深,有雄渾無儔法力可供隨意拿動。
那時候,就可將真水徹底演化成爲一方真實不虛的幽冥世界了,真水主人便是那方世界唯一主宰,上統陰陽靈變,下轄諸鬼神魔!
方纔陳珩之所以以真水對於孝瑜行搜魂之事,也是爲了多上一層僞裝。
於孝瑜雖說對眼下一衆家將不多搭理,但平素多少也是要見個幾面,若他在言行上不慎露了什麼異樣,那便難免不美了。
“於孝瑜還求娶過邕王府中的女眷,後雖被婉拒了但一直念念不忘,之所以要獵得璘魚心肺來煉丹,不僅是爲了在合歡一道上更進一步,還欲在邕王府門前吐氣揚眉一番?”
陳珩想起於孝瑜記憶中的這幕,稍一思量,便也未多想,只是閉目端坐。
直過得了四五日後,那追逐璘魚而去的衆多妖修才陸續回返。
因並未得手,個個臉上都有一絲訕訕神色,忐忑不安。
而結果倒也不出他們所料,陳珩變幻而成的於孝瑜自然大發脾性,在痛罵一頓後又親自提金鞭下來,每個都賞了十幾鞭子,連在旁看熱鬧的石獅亦未能逃脫,被順手抽了一頓。
就在一片愁雲慘霧中,當陳珩提起要轉道去魚湖山後,原來臊眉耷眼的一衆妖修忽又興致高昂起來,點頭如啄米,唯恐陳珩下一刻要反悔。
在他們看來,眼下這璘魚已是難捉得了,縱攜了寶鏡在身,也是無用。
那與其是徒留此地再被於孝瑜責打,不如儘早轉道去往魚湖山。
想必以於孝瑜身份,邕王府自可通融一二,入山採芝應當不難。
“也好,也好!久聞魚湖山風光秀奇,在前古時代便是洪鯨天內的一座名山了,如今雖十不存一,但也廣袤非常,山中多少還有些玄異在。
便讓主上去那處撒歡玩玩罷,若再留在這廣洋湖,說不得老任我啥時候也要吃上一頓鞭子!”
任管事心下腹誹,手上動作絲毫不慢,忙拜倒在地,主動請纓,要替於孝瑜先往邕王府處投書。
陳珩見此自無不允,就在任管事和一衆妖修歡天喜地離去後。
入夜時分,帳中端目端坐的陳珩眼皮忽一動,然後不遠處就陡有一道聲音響起:
“陳真人,果真好手段,如此假形法,恐怕是於孝瑜他親至此間打量,怕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
……
錦繡飄搖,層層懸燈。
帳中本是禁制齊開,隔絕了內外,但在陳珩注目處,忽跳出來了一縷猩紅血煙,隨即微微一震,就顯出了呂融身形。
“過譽了,久聞呂真人這紅蓮走影大法有穿陣破虛之能,今日一見,傳言非虛。”陳珩一笑。
呂融深深看了陳珩一眼,直言道:
“陳真人,你命這等妖修去邕王府投書之事我已知曉,但今番我前來,倒是有另一事相求。”
他眸光微微一冷,繼續道:
“先前陳真人應也知曉,我同那綴歡宮真傳蕭令姬有些恩怨在身,早欲此賤婢吃個苦頭了,不過礙於她身旁同伴緣故,倒是一直尋不著下手之機。
這回在廣洋湖中誘開一衆妖修之際,意外在湖底尋到了一塊璘魚血肉,其上氣息,倒似是蕭令姬同伴所留。”
“同伴?”見呂融親手拿出一塊拳頭大小的暗色肉塊,上面果然氣息有異,陳珩稍來了些興致。
“無量光天,大隨寺的法嗣弟子,倓素和尚。”
呂融冷淡開口。
光光相燃,照耀無盡,映十方小千世界遍成琉璃,百千妙色,悉皆具足,此所謂無量光也。
在無量光天中,大隨寺在諸般清淨禪林中的名頭可從來不小,與綴歡宮一般,這兩家都是傳承萬古的大派大宗,底蘊深厚無比,無法揣度。
而法嗣弟子顧名思義,是指得師心印、可以承續法脈的禪宗英才,地位等同於仙道當中的真傳。
大隨寺倓素,綴歡宮蕭令姬——
堂堂兩位大派真傳聯手一處,聽呂融口吻,倒也未有多忌憚。
他似篤定自己能勝過那個蕭令姬,只是礙於那個大隨寺倓素在旁,纔不便下手。
“陳真人的手段,我已是領教過了,你我若是聯手,勝過那兩個天外修士,應不算什麼難事,而請人出手自當以厚禮酬贈,此處呂某還是知曉的。”
呂融說完將手一揚,空中立時有數團寶光凝聚,煌然絢爛,幾令人心神沉醉。
“我知自己與陳真人相識不過幾日,貿然提出此請,著實是無禮了,但這洪鯨天內能夠有力助我的,只怕唯有真人一人。”呂融難得打了個稽首,面容誠懇。
“如此重利,看來呂真人是真欲令那蕭令姬吃個苦頭了?”
陳珩目光自那些經書、法寶、大藥上一一移過。
他過得半晌後收回目光,只是淡淡一笑,忽轉了話鋒:
“聽聞貴宗有一類靈物,名爲赤燔真?”
呂融聞言面色微沉,他沉默許久後才緩聲道:
“丹元大會在即,我若將赤燔真作爲交換,豈非資敵?”
“西方沙門曾有言曰,妄想憎愛,取捨去來,此皆心也。關於貴宗的赤燔真,呂真人可先行思量一二,不必急於答覆我。”
陳珩一揮手,道:
“至於眼下,還望呂真人略說說你與蕭令姬、倓素和尚的恩怨罷,若想請我出手,來龍去脈種種,我也應當知情。”
呂融點一點頭,並無異議。
而與此同時,摩兀陸洲。
一道明亮佛光忽從遠處飛來,光華莊嚴,流芒四溢,彷彿空中又平添出了一輪圓月。
直至飛到一座山谷左近,那佛光才緩緩消去,從中現出了倓素和尚的身形來。
倓素睜眼向雲下一望,縱相隔頗遠,亦有淫聲惡調窸窣入耳,一股清芬馥郁的香氣縈繞山頭,風吹不散,叫人不由下腹火熱,浮想聯翩。
倓素對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合掌唸了聲佛號,就落下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