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背對著祁雲月、正把那“趙局”哄得興高采烈仰著脖子一杯又一杯的,正是他們那位八面玲瓏的經紀人——李肖臣。
李肖臣把祁雲月推出去之後,就一直在背後向他打手勢,讓他快走。交際場上的事情,這個木魚腦袋懂得太少,應酬的時候總是得罪客戶不說,自己還渾然不知。每次都要自己給他收拾殘局,陪吃陪笑陪酒送禮,有時候還要讓阿姨級的人物吃豆腐。這些就算了,偏偏還有一些怪大叔也要佔他便宜。
以李肖臣的口才和哄人的手段,他們自是撈不到什麼真材實料的東西,可被不喜歡的人拉手摸腿什麼,畢竟很讓人火大。最鬱悶的是,這都是工作,他不能翻臉。
李肖臣是外貌協會忠實成員,典型的以貌取人。凡是看不上眼的人,人家多看他一眼他都覺得難受,更別說去交際周旋了。這也就是爲什麼他練就了一身舌璨蓮花的本事——把人哄得不吭聲了,他就自由了。
何況他酒量好,有記憶以來只喝醉過一次。十三歲那年,他和朋友拼酒,兩個孩子喝空了一個地窖,最後他是被扶出來的。還能走路,不算輸得太慘。
李肖臣擺平了趙局長,回頭看到祁雲月還站在那裡,維持著剛纔的姿勢,整個人傻呆呆的,靈魂出竅的樣子。覺得很有趣,便用一根手指頭捅他的臉頰。
“喂~還醒著嗎?”
被李肖臣這麼一戳,剛纔那股酸水又翻了上來。祁雲月噁心了一下,捂著嘴衝向洗手間。
李肖臣眨巴了一下眼睛,低頭瞧著自己的手指頭自言自語:“我的手有這麼噁心嗎?”
說完,撇下這裡一桌子東倒西歪的,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端著酒杯,繼續在大廳裡晃悠。
慶功宴已近尾聲,酒也過了三巡,酒足飯飽了之後就是公關時間。李肖臣看似晃得悠閒,一雙鳳眼卻閃動著精明而洗練的光采。他在人羣中搜索著有價值的對象——
文化局、廣電部門的領導,是一定要打好關係的,歌、節目、雜誌訪談、硬廣告能不能通過審批,都要指望他們。這羣人很麻煩,同時也最容易對付。Glaze Project(“荒草”的經紀公司)別的不敢誇口,資金方面絕對不缺。接下來的事情,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媒體第二個不能開罪,那些資深娛記、娛樂雜誌的策劃、編輯,甚至是小報記者,他們消息靈通、耳聽八方,一不高興了什麼都能寫,寫好事有銷量,爆勁料銷量更好——偏偏自己家裡那幾個都是不讓人省心的料,尤其是樊虞,那孩子表面上一副風光樣子,私底下劣跡斑斑,不提也罷。
再然後,是廣告客戶,且不論他們現在有多紅,光說經紀公司背後的宋氏集團,歐洲好幾個皇室的座上賓,重工業界的帝王。加上宋氏在那些國際大品牌上的控股,不看僧面看佛面,能拉到他們幾個代言,高興的反而是廠商,順便巴結一下宋氏,何樂而不爲?
至於唱片公司和電視臺,基本屬於利益共存的互惠合作關係。你幫我賺錢,我幫你賺名賺利,好事情。大家和平相處、和樂融融、和諧一家。
……
話是這麼說,道道也是這麼劃,可人畢竟還是人,總有著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再說了,他李大經濟人再能幹,也只是一個人,無法一下子應付百來個。加上他今天出門前胃病又犯了,有些發燒。雖吃了藥,但如今藥力散了,體溫有些回升。這麼多亂七八糟的酒下肚,人不醉,吐不出來,胃裡也在犯疼。
李肖臣走了幾步之後覺得有點頭暈,他知道自己的底線,今天狀態不好,似乎是差不多了。可一屋子的人還沒有要散去的意思。
他看到一羣貴婦名媛正圍著樊虞,樊虞坐在高腳凳上,抱著吉他低吟淺唱,周圍的女士們一臉的如癡如醉。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這孩子總有這個本事,再複雜的場合都能玩得遊刃有餘,隨時可以全身而退。只要不觸他的雷,和他交往基本上是一件如沐春風的事。在這一點上,李肖臣從來沒有爲他擔心過。
窗邊的沙發上正在裝睡的,是樊閬。這位走可愛路線的小弟弟應付這類場合基本上都用這招,居然也總能給他忽悠過去。一來因爲他年紀小,二來有哥哥照應。也不用李肖臣太操心。
想來想去,最不省心的果然還是祁雲月。
這個人,不去想他便算了,一想,頭更暈……
李肖臣覺得胃裡像是有一把火在燒,難受得很,臉上還要強顏歡笑。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就這樣因公殉職的話,可以從宋氏集團領多少撫卹金。轉念又一想,人都死了,撫卹金有什麼用?給誰用?
要是自己真的就此壯烈,宋家那個小瘋子一定要高興死了。這可不行,不能讓他這麼高興,再說那傢伙酒量比自己好,住的又不遠,拉過來救一下急也是好的。也好讓那傢伙知道,自己並不是整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
想到這裡便摸出手機,撥了個號碼。
鈴響了很多下,沒有人接,直到李肖臣認爲他忘帶了手機,決定放棄的時候,電話終於接通了,一個慵懶性感的聲音:“喂……”
李肖臣一愣——他平時說話不是這個樣子的。平時的那個人,跟自己鬥起嘴來,說話嘎嘣脆,字字句句都是陷阱,今天怎麼像只發了情的貓似的?
李肖臣還沒來得及回答,那邊的人就說:“……肖臣啊,什麼事?……”帶著一點點氣喘。
那句“肖臣”叫得極有特色,“肖”的發音有點像第一聲,又有點像第三聲,一個仄音卡在嗓子眼裡發出來,讓人聽一次抖一次。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會這麼叫他,李肖臣知道自己沒打錯電話,定了定神便說:“江湖救急!”
“江湖救急……嗯……”電話那頭的人重複了一遍,喘得好像更加厲害了些,還帶著輕微的鼻音,“急……我也很急……沒工夫救你……”
李肖臣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宋琉你在哪兒?”
“我?……我在家啊……”電話那頭還在喘。
“在家你怎麼喘成這樣?你哮喘啊?”
“你才哮喘……你全家……唔……都哮喘……”
李肖臣心裡更奇,幾乎忘了自己的胃痛:“你在幹什麼?”
電話那頭沉寂了片刻,緊接著聽到宋琉一聲輕哼,然後說道:“……你說我在幹什麼……唔唔……啊,凌你輕點……”
李肖臣突然明白過來,喝了一晚上都沒紅的臉“唰”的紅到脖子根,什麼都不敢說,匆忙按了掛機鍵。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點哮喘了,還非常嚴重的樣子,順帶若干心臟病癥狀。
於是順手抓起一瓶威士忌,想灌幾口冷靜一下。瓶子剛舉到嘴邊,就被一隻手拿了下來。
“酒量再好,也不能把這個當水喝。”是祁雲月。
李肖臣不樂意了,斜了他一眼:“吐完了?”
祁雲月有些尷尬地點了點頭。
李肖臣看看他,覺得臉好像沒剛纔那麼燒了,心跳也恢復了。而且剛纔他已經在肚子裡把宋琉罵了十七八次,心情也舒暢了些。天曉得那個小瘋子做那種事的時候也會接電話,累人累己——可他似乎忘了,打電話過去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他側著腦袋望了祁雲月一會兒,忽然就想,要是把宋琉那張美得冒泡的皮披到這個人身上,那該有多完美啊。
嗯?等等?怎麼好像是他在承認祁雲月脾氣對自己胃口一樣?!
奇了怪了,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想法?
不過……看在他剛纔這麼關心的自己份上,算啦!
想著,便拍拍祁雲月的肩,說:“吐完就去做事,把小閬叫起來,讓小虞上臺說一段感謝詞,然後閃人。”
祁雲月站著不動。
“快去呀,我得打個電話給朱小萌,讓她把保姆車開過來。”
朱小萌是“荒草樂隊”的助理。
祁雲月還是不動。
李肖臣有些摸不著頭腦,以爲他酒還沒醒,於是又伸出一根手指頭捅了捅他的臉頰:“喂~睡著啦?”
祁雲月的頭好像是側了一下,有點想躲開李肖臣的手指,最終還是沒有動,任由他戳。
戳完,祁雲月開口問了一句:“小閬根本沒睡著,需要叫嗎?”
李肖臣暈厥。
最終祁雲月還是去叫了,樊閬裝模作樣地揉眼、打哈欠,一副美夢被擾的惺忪樣子,假得祁雲月幾乎忍不住破功。他覺得李肖臣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笑翻過去,回過頭去的時候卻看到李肖臣又舉著杯子殺入人堆,嬉笑推飲的樣子整一個八方美人。
祁雲月沒來由的氣惱,拎起還在裝起牀氣的樊閬也殺入人堆,再把被紅粉軍團包圍的樊虞揪出來,一手一個拖上臺。
樊虞即便被拖也能保持風度翩翩,站在話筒前洋洋灑灑地發表了一大篇感謝詞——感謝國家感謝領導,感謝媒體感謝歌迷,感謝工作人員感謝兩個拍檔,差點就連隔壁鄰居家的狗也感謝進去了,最後順便感謝了一下父母。
慶功宴圓滿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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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坐上他們那輛奔馳商務車,李肖臣就受不了了,胃痛勢如破竹地襲來,輕而易舉地將他掃平。
他把副駕駛的座椅放下來躺著。
樊虞好心地湊上來:“肖臣哥,你沒事吧?”
胃很疼,頭很暈,李肖臣說不出話,把手反擱在額頭上,緊皺著眉搖頭。
駕駛座上的朱小萌也湊上來:“老闆,你臉好紅……哎呀,你在發燒!”
女孩子的尖叫是殺傷力極大的武器,李肖臣算是徹底理解了。朱小萌這麼一叫,他的頭從眩暈變成了刺痛。
“小萌姐,你小聲點啦。”樊閬掏耳朵。
朱小萌很急,聲音還是很尖,卻不像剛纔那樣大聲了:“怎麼辦?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李肖臣的聲音很虛弱,他的手還擱在額頭上,一手指指後座的三個人,“先把他們送回家,我還要回公司……”
“去醫院。”後座一個人果斷地說。衆人回頭,是很少參與集體意見的祁雲月。
朱小萌看看另外兩個,徵求他們的意見——樊閬聳聳肩,不置可否。樊虞看看李肖臣,又看看祁雲月,又重新看了看李肖臣,然後點了點頭。
朱小萌也一點頭,就要發動車子,被李肖臣按住手。
“去去去,去你個頭!巡演最後一場剛結束三個人就一起進醫院,還一個個喝得跟豬頭似的,明天一早想見報是不是?”李肖臣仍是躺著,看起來疲憊不堪的樣子,語調卻非常嚴厲。
“可是……”朱小萌剛想開口,忽然看到樊虞在向自己眨眼,忽然明白了什麼,便不再說話。
“你這個樣子不能再工作,”祁雲月坐在後排的黑暗裡,語氣平淡,卻隱含著不容辯駁的力量,“本來胃就不好,發著燒,還喝了那麼多酒,很容易出事。”
沉默了很久,李肖臣才長長嘆了口氣,說:“好好,我去……不過,還是要先送你們回家……要是真的上了報,還是要我擦屁 股……增加我的工作量……”
“先去醫院。”祁雲月不肯讓步。
李肖臣怒了,坐起來轉身瞪著他:“我說的話你沒聽見是不是?你們先回家!少給我惹事!”
“先去醫院。”祁雲月語調不變。
“先回家!”李肖臣怒目相向。
“醫院。”
“回家!”
“醫院。”
李肖臣忽然捧著胃縮成一團。
祁雲月挑眉,一副“看到了吧?”的姿態。
李肖臣痛得說不出話,只好拼命眥牙。
兩人相持不下。
樊虞突然說:“小閬,你不是說很想住住舅舅這家酒店的海景房嗎?今天好像空著,我們借來玩玩吧。”
樊閬還沒反應過來,天真地眨眼:“可是這麼晚了,還讓不讓入住啊?”
樊虞使勁地使眼色:“沒事,前臺應該都認識我們。再不行打個電話給宏煜,他是大少爺,他一開口一定能入住。”
樊閬像是明白了,“哦”了一聲,仍是坐在原地不動。
樊虞對朱小萌:“小萌姐,他們就交給你了,方向盤在你手上,家還是醫院你看著辦。我們走啦。拜拜!”說完拉著還在發愣的樊閬下了車。
朱小萌呆在當場,內心在哀嚎:嗚嗚嗚,爲什麼這麼糾結的決定要我來承擔呀~?
回頭看到彆著臉生氣的李肖臣和臉色鐵青的祁雲月,再次哀嚎:嗚嗚嗚,爲什麼這麼炮灰的事情要讓我來面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