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8日/星期日/晴
嫺冰,一切都結束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呢?
如果早就知道這是代價,我寧願做一個普通人,我不要任何力量,我也不想,永遠的失去你。
我依然沒有你那部分記憶,我也不想費力氣去恢復,那是屬於你的,我尊重你,我不會去碰。
你放心,我會有力量保護好自己的。曉泊已經將他這些年的所有作戰方式都教給了我,這幾天的“補習”雖不會讓我有你那樣的知識,但是有他同行,也就足夠了,我們現在配合起來真的足以對付劉逸之,或許也是有他故意承讓的成分,若真的生死相博,他的經驗還是會吃定我們的。但是,你可以放心,我自己也很努力,從曉泊那裡學著、記著、以備自己一個人面對各種對手時如何處理局面,沒有依靠他的打算。其實我已經留心,如果有一天,他離我而去,我自己也可以獨立用好那些法術起碼做到自保的。我終於明白,冥想的資質,在一種高效率的運作形式之下,能夠發揮出多大的力量了。
或許你根本不會再爲我擔心,但將最後的事情寫下,就當做對你的一個交代吧。曉泊說,你可能會轉生,可能不會。總之,我會將本本電腦留在九經書屋的櫃子裡,跟最開始我們扶乩的沙盤放在一起。老闆會把這裡封起來——他強調他一定會回來的,但是真的不一定,我們可能都不會活著回來。總之,我將加密日記的密碼寫在了時祈軒曾給你傳訊的那隻紙鶴裡,將紙鶴夾在了你之前借過的《陳與義集》裡,放回了書店的架子上。當然,還加上你曾經讓我留給時祈軒的話:“乾明的事,我幫不了了。曾經的人雖然不在,但我會好好生活下去的,請放心。”
——他最終沒有在這次亂流中出現。但是小影給我發過傳訊告訴我——雖然我那時還沒有學會如何回覆她——他逃出來時被師父捉到了,帶回山門了,只是不知會有什麼樣的懲罰……但我想,或許這纔是最好的結局,本來,我也不希望他如此無意義的死在仇恨中。我不可能勸得動他放棄復仇,但是,我更希望他活著,僅此而已,雖然到現在爲止,我也不記得他的樣子,縱使有緣相遇,也認不出來吧。但這樣更好。不然我也沒有辦法面對他。我是想承負起你所承負的,但是,我依然做不到。小影還說,時祈軒是她見過的最有情有義的人,說的時候,我聽得出她的語氣,能感受到她的動容。我突然感到很能理解她,即使是公主又能怎樣,與我這樣的普通人在面對命運和如此茫茫世界的時候,不也是一樣的麼?時祈軒能感動她,正是因爲他無論自己多麼渺小無力,也堅決不肯放棄。這與力量無關,是靈魂上的堅強與堅守,嫺冰,我終於能夠理解你們了,但是,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勇氣,我承認。所以,我才永遠是一個小人物吧,無論有沒有力量都是。
這七天裡,我見到了很多,很多,各種各樣的人,來問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有各種各樣的事端。的確,準備多年的人能夠得到更多的東西;想要破壞的人,也不是簡單的瘋子,而是各有各的執著。——那天不是我解開的防護陣,雖然鎖靈陣已解,你的力量也在我身上,但是那時我不會咒語、符文或是任何一種的法術,空有力量能怎麼樣?我只不過很廢物的哭到再也沒有力氣哭而已。我終於知道你失去乾明時是什麼感受了。最終還是因爲來鬧事的青鸞們,它們摧毀了這裡的一切,我纔出來,在曉泊留下的符石保護中活下來,並見證了劉逸之的力量——戰鬥真的很殘酷,劉逸之也是遍體鱗傷,但他的堅守讓他最終獲勝。原來,力量並不是絕對的,意志纔會給人力量。目睹過這樣殘酷的一幕,還有劉逸之連腸子也顧不得塞回去就先用一個怪物的腿趕緊給小攸換上——我再也不像之前那樣害怕了。
但是,嫺冰,最終還是——我還是忍不住含著淚水告訴你,我們再也見不到小攸了,即使你或許還在,如果你還是以某種方式存在的話,我雖然知道無望也還是願意這樣想像,你也不會再見到他,因爲他已經神形俱滅。最後那天早上——我也不清楚爲什麼人會這麼貪婪,還是一個正統的道門正一派茅山上清宗的弟子呢,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那個彼岸的靈體扒著裂隙就要進來,青芒陣毀了一個角……我跟曉泊聯手都沒有克服亂流猙獰的吸力,最終是小攸用生命結束的這一切。我不該再哭了,我已經能夠平靜的面對這樣的生活。劉逸之趕來後一滴眼淚也沒掉,只是說這是兩百一十七個了,但願人類之中能夠有人記得。我也明白那天劉逸之不答覆你守不住會怎樣的問題而只是笑個不停了,原來不過一死,這就是主動願意擔當的守陣者,生命是最後一道防線。還有,昨天,他將小攸的一些遺物去給了白山上清宗——他走之前問我要不要同去,我不願,不想再面對眼淚。
——原來,最後一週,他是想讓小攸回去看看自己的同門,雖然它已經被逐出來很久了,但他每年都想讓它回去白山看一看……只是我也不知道,最後小攸有沒有去過。
是的——鏡湖亂流可以問未來,但是問的卻是死去的過去與未來,問的是自己死後的靈魂,甚至,你不能確定彼岸世界中那個已經不再是你的靈魂,是否對你懷著善意。——所以這纔是完全背乎這個世界的法則的。我不知道你之前究竟知不知道這些,我還是不能理解劉逸之對時間和空間的描述,最終他放棄瞭解釋,說這個就是人類世界存在的邊緣,人類就是在時空之中的存在,靈魂是時間性的,肉身是空間性的,只要我還在這個形式之中存在,還沒有因爲修行所來的神魂的力量超越出十二條先天範疇的鎖鏈束縛,觸及自由的疆域,就是無法理解的。“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劉逸之的苦笑如在眼前,“……神而後能饗帝饗親,見易而後能知神。是故不聞性與天道而能制禮作樂者末矣。”我也不再問了,我記得你在日記中曾經說過因果律的鎖鏈,大概類比的自我建構一種理解吧。
亂流中,我最終也什麼都沒問。曉泊也沒有。他說夢界人是不應該接觸這些魔物的。但我不是這個理由,而是因爲你記下來的劉逸之的話,知道未來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我不想知道,如果將來曉泊離開我的話,我會是怎樣,所以我不敢問未來。儘管曉泊的死生契闊很打動我,但是,我也很清楚下一句是什麼,“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你也很瞭解我,我是一個很難相信什麼的人,用曉泊的話來說就是,完全沒有信德。他說相信是一種美德,而且是最爲難得的一種。我覺得很有道理,但是,有道理不等於有道德,我也清楚。
但是小影來問了,是最後一天的晚上。她看見這個陣樞有我和曉泊一起守著,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但隨即就想通了似的點點頭,不再說什麼——或許是傳訊給我時沒收到迴音,她已經明白了;或許是見到我淚如雨下而明白的。總之,她沒有再理我,或許是故人已逝她驕傲的不願理我,或許是因爲她實在厭惡曉泊——從她看他的眼神中能夠太明顯的看出。她猶豫了一下,才問出了她的問題:“若我的父親在去世之年還沒有別的子女,我該怎樣做,才能維護他想要維護的一切?”
——我們不知道她所聽到的答案,她沒有讓那個彼岸靈體顯現,因爲她沒想從它那裡得到別的東西——但是我們能看得到她的臉瞬間變得煞白,就像受到重擊快要死掉一樣,而且她突然死死的盯著我們,目光裡卻看不出是什麼情緒——我還以爲出事了,想要出手穩定陣法,但曉泊立即阻止了我,我才反應過來陣法還好好的,而曉泊示意準備對付的卻是小影!他後來才解釋,他以爲,小影開始可能誤會了我們能夠聽到答案,可能是想把我們滅口,但後來清醒過來,才放棄的——的確,小影很快平復下來,轉身就走,而且是直接消失,甚至不惜用座標空移離開了這個地方。我不知道她問到了什麼事情,只是她的問題,聽起來,倒是符合劉逸之所說的她的身份,儘管曉泊並不這樣想。
曉泊和劉逸之的關係,很難說清。雖然曉泊說過他們早就認識,而且合作過好幾次,但是事實卻是,他們一見面卻總不是那麼友好。我能夠明白,曉泊認爲,我跟劉逸之之間,或者更準確而言,是你跟劉逸之之間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尤其是劉逸之總是不鹹不淡的說我是被曉泊誘騙而離開他的小紅帽,真是可悲。我的靈波還是你所說的那樣,兩個,卻不歸於一靈,只不過,我能使用的只是冥想這個,但另一個卻變得隱晦不定,甚至淡化得跟原來的紙符學那個也不一樣,我當然無法使用,而且,我估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會徹底消失的,就像失去的關於你的那部分記憶一樣。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而已,曉泊教會我使用力量之後,我馬上把這些隱藏起來,不想示人,也不想解釋。
——因爲你的事情我不想再對任何人說,對曉泊也是一樣。而且,孩子的事,假的真不了,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知道的。即使他認爲這樣的我也可以接受,我何不給他一個驚喜呢。
在這緊張繁忙的一週中,他還是很照顧我的,怕我太累,儘管劉逸之不這麼認爲,反而不停的找機會抽空折騰我們,讓各種人物儘量來我們這邊,幾乎榨乾我們所有的力量。曉泊很有智慧的面對各色人物和各種狀況,在我的驚歎中還不忘抽空對我解釋,他可是從三歲就開始施法的“靈二代”,別看年紀跟我差不多,經驗可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雖然不比幾百年的老妖怪,但應對如今的法術界還是綽綽有餘的。只不過這個時候劉逸之還是很煞風景的出現,繼續指揮著我們將陣樞移位。我沒有問他們這次爲什麼要合作,曉泊也沒有說,他只是在青鸞之戰後出現在這裡,但是鑑於劉逸之偶爾閃過時說起,我是他最得意的員工了,我還是能夠猜到,曉泊是爲了我纔到這裡而不是他原來想守的水晶世家自己的陣點的——事後,看到完全毀壞的那個區域,也證實了我的想法。我總是壞他的事,唉,但他卻也毫不言語的承擔了這一切。不過他這回顧不得回去水晶世家領受任務失敗的懲罰了,我們就要走了。
——休整時間就要結束。亂流也已經平復——除了最後的這一點,劉逸之說這個陣是認識我的,或者更準確說,守望者的生命跟這裡是一體的,他就是根據這個認出我是如渢的,以他對能量鑑查的細微程度而言,很早就能感覺到我的相似。但直到我的封印解除後,終於百分之百明確了,現在我自己也能夠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了。劉逸之不愧是老妖怪啊,真的厲害。曉泊卻表示,水晶世家之前竟對這裡與溪水桃源陣法的關係一無所知,不知是真的無能,還是王族故意封鎖消息,不能讓他們這些人間的使者知道。儘管兩種陣點看上去和感覺上去毫無相似之處,但卻是由守望者來聯繫起來的。
然而,守望者的故事,劉逸之不再多說——我們所知道的那些神話,或許與真相所去甚遠。他只是說有些話不適合在人間說,到了那個世界再告訴我們,他來帶路,他知道該做什麼。而且,我們能走到的話,另外的守望者估計也會到了,到時就會見面。於是我們誰也沒有再問。從這裡到桃源界的路,只有我能夠打開,雖然我還是什麼都不記得——劉逸之也明白我只是我,千年等待來的曾經承諾過的這一個開路人,雖然神魂依舊,卻無論身心皆不再是當年的人了。
最後,劉逸之讓我好好休整兩天,然後我們一起走。這期間,不知道他是在休整恢復力量還是在安排好雲城的什麼。曉泊則是調整恢復力量之後,就去安排許多人的記憶了——我知道,他在儘量的用法術安慰和醫治那些他所關心的人們,卻未必會讓他們記得,誰幫助過他們。或許,他還會聯絡他的母親,想辦法給水晶世家一個解釋吧。總之,他讓我不用擔心他的事,他會處理好的。而我,則寫下了這篇最後的日記——在雲城,我所關心在意的人,只有你了,嫺冰,但不知你還會不會知道這一切……
我不知道未來要面對的是什麼,嫺冰,我只是知道,我再也不會是過去那個普通人了。
但我寧願自己是。因爲寧願有你。
因爲那樣,我不孤獨。而現在,即使是我跟曉泊那樣緊密的結合在一起的時刻,我也依然是孤獨的。
或許人生而孤獨,人都想跨越個體的界限,有一個可以理解與認同的共同體,人的幸福沒有比知己更大的了。但是人也生而自私貪婪,總想得到更多,卻從不會珍惜自己所擁有的。
所以我失去了你。我承認是我的罪。
爲什麼有那麼多的猜疑,爲什麼那麼害怕失去,最後的結局不都是一樣的?我們最終每一個人,不都是要空手離開這個世間,到彼岸那個世界的麼?
但人就是這麼悲哀、短視,難道是這種種族的邊界限制?我承認,即使讓我重新再來活一次,最後的結局也會是一樣的。
其實我很羨慕曉泊的善良——他能夠相信那麼美好的未來,真的是一種福分。或許是這個原因,我才那樣迫不及待的想佔有他,分享他的生命,分享那種有意義有價值的感覺。
但我即使到今天也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喜歡我,只是我很清楚,如果我不是守望者,他是不會跟我在一起的。
這就夠了。
我不想知道未來。
我走了。
或許,彼岸世界那日,可以再見:)
願,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沈馨/於秋夜,子時將近,落葉紛飛之際
(香行·流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