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老懞對趙德柱的印象一直都挺好。
李校長都表揚這個孩子有大將之風，有極高視野嘛。
但是學校不應該空蕩蕩的全都在外面跑業務。
哪怕拿了趙德柱兩個五千塊，那都是光明正大的教材潤筆費。
該堅持的原則一定要堅持。
等到穿過這片鶯歌燕舞的沼澤地，沈佳凝幫他推開老闆辦公室大門的時候。
老懞對趙德柱印象就更好了。
因爲放著外面那麼多青春洋溢的美女，趙德柱居然在裡面跟潘江源談話。
這個負責電競遊戲專業教材的男生，老懞打過交道，甚至還像帶研究生那樣指點過這個學生的編撰工作。
潘江源春節考慮再三，還是硬著頭皮回去了。
但肯定沒敢給家裡說自己被退學，已經落到高職讀電競專業。
而整個春節期間，他也帶動了湘南老家城市的地推銷售工作，給家裡說是勤工儉學。
直到開學今早纔回來報到。
一到就被趙德柱罵得狗血淋頭：“你是什麼人！電競專業實際上的管事兒，現在你跟著去賣什麼點卡？我特麼差的是你那點銷售嗎？你對得起我對你的期望嗎？電競大賽的方案做出來沒有，現在已經三月……臥槽，情人節都過了！”
潘江源前面被罵得冷汗淋漓，後面有點懵。
趙德柱不過是自己不會做，想推脫給別人罷了。
看老懞進來，起身拍潘江源的肩膀：“回來就是叫你跟這邊的工程師們打交道，討論清楚這個電競大賽怎麼搞，把具體的方案拿出來給我看，蒙教授來得好，正好一起探討工作，電商物流專業這次要給電競專業打輔助了……”
老懞對打輔助這種用語還不太熟悉：“趙總，我是用很認真的態度來跟你談這個學生返校上課的事情，學生學生以學爲生命，現在全都在外面爲個遊戲做推銷，這是本末倒置！”
潘江源本來準備出去的，趙德柱拉住他：“這邊喝茶，佳佳泡茶啊。”
沈佳凝嬌軀一振，精神抖擻的坐到茶臺後面去。
老懞雄赳赳的氣勢被這琴棋書畫般的優雅削弱一半，他本來就是老夫子。
對這種文雅的東西天然著迷。
趙德柱卻拉著他過來重新坐下：“蒙教授，我給您講個故事，真事兒，當初我父親進醫院看到的，隔壁牀慢性什麼衰竭晚期，反正很慘的那種，家裡沒親人，只有個十一歲的兒子，老婆早兩年就跑了。”
潘江源坐下以後，本來翻開自己的記事本開始思考電競大賽的事情。
聞聲凝神，他考軍醫大就是因爲父母有在醫院工作，要求他繼承職業，對這種事情比較瞭解。
除了沈佳凝行雲流水的操作，都靜靜聽趙德柱描述：“透析的費用很高，醫院儘量減免，社會救助和捐款，能湊合過下來，但很苦，非常苦，父子倆有時會抱頭痛哭……”
這其實是上一世最後那幾年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
父親去世前他已經沒多少資產，瘋狂的賭博妄圖翻本，很少去醫院。
根本沒注意人家的疾苦，都是後來聽母親講的。
但那時的他，無動於衷。
因爲賭徒的思維已經完全忽略身邊人的感受，也是母親去世後，偶爾想念纔想起這故事。
“醫院門口有個燒烤店，老闆人特別好，聽說這事兒，就找到那個孩子讓他去店裡打工，放學先寫作業，完了跟大家一起吃飯，然後當個小跑堂能做到晚上十點半，11點送回去，然後給這孩子全額工資，按全天成年人算，其實其他人都要做到2，3點，
大家都很照顧這孩子，孩子一天天的也挺開心，成績反而還好起來，挺好的事兒吧？”
沈佳凝一般不聽柱子跟人講什麼，專注於泡茶的。
都有點情不自禁的停頓，潘江源就更專注了，唯有老懞皺皺眉頭。
趙德柱繼續：“可有天晚上有個女顧客吃燒烤看見，順口問他是幫父母做事啊，孩子挺驕傲的說自己在打工，結果這女的就拿手機悄悄錄音，套孩子話問得一清二楚，工作多久，拿多少錢，轉頭就去舉報了老闆用童工，一堆工商、警察、社保的都去了，證據確鑿，收繳牌照關店，還要罰款很大一筆，您覺得這事兒操蛋嗎？”
老懞皺眉的就是這個：“僱傭童工本來就是錯的，有困難找政府啊……”
三個年輕人一起靜靜的看著這位教授。
隱約能聽見外面辦公區的嘰嘰喳喳，也能隱約聽見另一邊落地窗外巨大都市的喧譁。
但在這個高檔豪華的辦公室裡，只有安靜，嗯，還有咕嘟嘟燒開水的茶壺。
彷彿提醒到沈佳凝，這姑娘伸手拿起水壺添水，卻輕聲：“我們家一共就十七平米的老房，拆了七年，到現在我們一家還在到處租房住，爸媽鄰居們一直在跟開發商鬧，沒人管我們的困難，因爲那個地產爛尾了，明明看見那個老闆開著豪車戴著金錶，卻說他破產了，我們小老百姓也沒什麼辦法。”
說得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
一生都在象牙塔裡面的知識分子嘴皮動了動。
趙德柱直截了當：“您這事兒也是一模一樣，這座學校實際上的教學質量你去跟那些老師交流下就知道了，每年交兩三千塊，能學個屁！就是特麼騙錢的野雞大學，我之所以要搞物流、電商、電競專業就是爲了讓大家能真正學到一門手藝，能夠吃飯賺錢養活自己的手藝，少特麼的跟我談什麼高大上的學問，你懂了嗎，高職教育！就是來學手藝的，電商專業教材上的什麼定義，什麼歷史，什麼運行原理，那都是騙鬼的！因爲全世界都沒人完全搞懂這些全新的手藝，如果不糊弄有關部門，根本就沒法做事，您卻舉報……對，你一身正氣，見義勇爲，可你知道你毀掉的是一千多個學生正在學手藝的前途嗎？”
老懞定定的看著趙德柱。
趙德柱一寸不讓的看回去：“我是無所謂，老子有家產有這些公司可以養活，大不了不管那個學校自生自滅好了，一千多個學生重新回到教室被迫讀那些早就跟社會脫節的教材，畢業以後誰來給他們工作，給他們工資？就像那個孩子，你能想象他放學以後回到燒烤店，卻因爲他被關門了什麼心情嗎？你懂嗎？你研究了一輩子教育，你懂最底層的痛苦嗎？”
沈佳凝眼圈紅了，晶瑩剔透的淚水慢慢順著臉頰滑下來，她沒有擦，只認真的繼續倒茶，雙手捧著端到趙德柱面前，這就是她能報答的。
嗯，有滴淚水還掉進茶杯了。
潘江源坐正，一動不動的在趙德柱身後。
彷彿有些驕傲的氣息，也開始在他身上蔓延。
爲能夠跟隨這樣的人，這樣的隊伍自豪。
老懞的目光似乎都有些遊移了，抵不住趙德柱咄咄逼人的氣勢。
但還是低頭嘟噥：“可學生打遊戲就是不務正業，他們還助紂爲虐，幫著推廣遊戲。”
趙德柱呵呵，起身從辦公桌上打開自己電腦上的播放器，立刻就有投影儀放出巨大的畫面在旁邊。
他還得順手把窗簾拉上點。
趙德柱已經決定找張澤貴買個巨大的液晶屏來裝逼了，不管多貴都買。
投影儀太沒有逼格了。
但這時候透出來的畫面很清晰精美。
畫面一開始就是一家三口那胖乎乎的兒子，雙手疊放在櫃檯上，出神的看著液晶顯示屏。
長得好像魯智深的高大肥胖絡腮鬍父親，快活的在電腦上操控：“你看！多好玩，神鵰俠侶……”
一點都不漂亮的年輕媽媽憨厚的探頭看，也喜笑顏開的嗯嗯。
拿過手邊精美的《神鵰俠侶》遊戲光盤盒子遞過去：“買了。”
那個長相好笑的苗條妖嬈男營業員恭敬的雙手接下：“請問您是買給誰的呢？”
媽媽驕傲：“我兒子！”
營業員用喊包租婆開水的表情詢問：“公子今年貴庚？”
正在給兒子炫耀必殺技的老爸滿不在乎：“五歲。”
營業員一邊若無其事的收錢， 一邊把遊戲包裝盒放到旁邊玻璃櫃裡：“麻煩您十三年以後再過來取貨。”
這邊一家三口戲劇化的猛擡頭，彪悍的絡腮鬍爸爸更是兇光畢露。
考驗演技的時候來了，妖嬈的營業員羞澀扭捏，母親莫名其妙，父親氣洶洶：“你說什麼？”
營業員一改剛纔的妖嬈，一本正經的神情正式：“這款遊戲適合給18歲以上的成年人玩耍……”
鏡頭切到懵懂的孩子：“他年紀還很小，應該跟您享受家庭時光，好好去了解溫柔跟愛，而不是血腥暴力的砍殺……”
這時候夫妻倆有些恍然的看孩子，在溙式廣告特有的旁白腔調下有所觸動。
周圍高科技的店鋪，孩子的眼神天真無邪，恰恰就揭示出那個爭論多少年的話題。
遊戲少年，錯的是遊戲嗎？
網癮兒童，錯的是網絡嗎？
包括後來的手機孩子，錯的是手機嗎？
錯的是父母，丟個遊戲丟個網絡丟個手機讓孩子玩，自己就省心。
明明是沒有給予足夠的培育包容引導，只知道一味簡單粗暴的禁止封殺。
那個長得像醬爆的營業員這一刻居然有點聖人的味道，笑瞇瞇的溫情樣子，讓父親轉頭對兒子：“等你長大再玩吧？”
孩子應聲點頭，好的爸爸。
廣告很理想化，但孩子就是一張白紙，是父母的引導才讓他們變成不一樣的畫面。
道理闡述得很清晰。
這是父母、社會共同教育的事情，別特麼全都甩鍋給遊戲。
誰都有顆遊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