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裝著沒看到女子臉上的防備之色,笑著問了一聲:
“姐姐怎麼稱呼?”
那宮人神色有些冷淡,抓著髮尾,皺眉應(yīng)了一句:
“我姓陳,宮中的姐妹們都叫我妙蓮姐姐,你叫我一聲陳女令就行了?!?
“女令?我說姐姐氣度不凡,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女官?!?
趙福生不動聲色恭維了一句。
謝景升聽她說到這裡,怪異的看了她一眼。
陳妙蓮一聽趙福生的恭維,緊皺的眉眼立即舒展開來了。
她順撫髮尾的動作一頓,轉(zhuǎn)頭盯著趙福生看,雖說沒講話,但看她表情似是對衆(zhòng)人的不滿減褪了許多。
“你倒是很有眼色?!标惷钌徸摿艘痪?。
範(fàn)必死臉上露出古怪之色。
趙福生笑了笑,接著正色道:
“陳女令,我們是才入宮不久的人,一進(jìn)來之後就覺得不對勁兒,先前還聽到有人慘叫,可一路行來又不見人,直到走到這邊,纔算是碰到‘活人’了。”
她問道:
“這是爲(wèi)何呢?”
趙福生一問完,屋內(nèi)其他兩個女子臉上露出驚恐之色。
陳女令年紀(jì)稍長,性情要沉穩(wěn)許多,此時聽趙福生這樣一說,心有餘悸:
“你們算是運氣好,宮裡近來鬧鬼呢——”
“鬧鬼?”趙福生故意提高音量說了一聲,接著轉(zhuǎn)頭看向孟婆,末了遲疑著說:
“這個之前未曾聽說呢?”
“近來才發(fā)生的事?!标惻钚氖轮刂氐?。
“你剛剛提到杜美人——是跟杜美人有關(guān)的嗎?”趙福生又問。
那右上鋪探出頭的少女就急道:
“就是!”
“也不是——”她下鋪的另一個宮人則說出與她截然相反的答案。
“這個事說來複雜?!标惻畹馈?
“怎麼個複雜法?”趙福生好奇問。
陳女令眉頭不知不覺間又皺起來了,她似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趙福生索性換了個問話方式:
“你們剛剛提到鬧鬼,又說杜美人死了,是杜美人死後厲鬼復(fù)甦了嗎?”
陳女令身體一扭,側(cè)頭看她,半晌後訝然道:
“你竟然也知道厲鬼復(fù)甦——”
她說完後,嘆了一聲:
“我也說不好是不是杜美人死後厲鬼復(fù)甦,但是宮裡確實有鬼?!?
上牀的少女道:
“不是杜美人,也與她有關(guān),侍候她的許婆婆肯定是鬼——”
“山紅,你少胡說!”陳女令倏地站起身,低聲喝斥了一句。
被她喝斥的少女有些不服,正欲說話,卻見陳女令喝完之後又不安的雙掌緊握,原地踱了兩步,顯然提及‘許婆婆’後,陳女令有些恐懼了。
山紅的嘴脣動了動,眼裡露出後悔之色。
“這個事也不好說——”陳女令遲疑。
山紅下牀的少女不以爲(wèi)然:
“妙蓮姐姐就是脾氣好,這有什麼不好說的,宮裡宮外的人都傳遍了,許婆婆是鬼呢。”
“你們——”陳女令見屋內(nèi)兩個少女都再三提及這話,頓時惱了:
“都說了別提,怎麼還總是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現(xiàn)下這種情況,說與不說,遲早都是個死?!毕聽椀膶m人悲觀的道:
“有新人進(jìn)來,早點跟他們提個醒,以免他們不知死活,在宮中四處亂躥,遲早遇上鬼了。”
她擺出一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架勢。
宮人這話一說出口,那陳女令長長的嘆了一聲:
“唉,那倒也是,說吧說吧,咱們不過是茍延殘喘,又能活多久呢?”
“皇上早將鎮(zhèn)魔司的人得罪透了,不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山紅也小聲說了一句。
她一句話令得其餘兩人俱都沉默了。
趙福生不動聲色看三人爭論了幾句,從幾人言談之間,她聽出了些許端倪:看來後漢末年,宮庭、鎮(zhèn)魔司之間的矛盾連底下的宮人也看出來了。
杜明生一案,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
永安宮大火涉及甚廣,甚至疑似與杜明生之女有關(guān)。
趙福生心中估算了一下時間,任由氣氛沉默了片刻,這纔出聲問道:
“幾位姐姐提到的許婆婆是誰呢?”
她洞悉人心,問話經(jīng)驗也豐富,從最尋常、易答且又看似安全的問題入手,緩慢破解三個宮人的心防。
這個問題很快得到了山紅的迴應(yīng):
“許婆婆是服侍杜美人的老宮人,她是哀帝時期進(jìn)宮的宮人——”
趙福生對先漢的歷史並不熟,她看向謝景升,謝景升道:
“哀帝在位十一年,帝京先後發(fā)生過7起鬼禍?!?
帝京本該是天下最安全之所,但漢哀帝在位期間短短十一年時間,竟有七起鬼禍發(fā)生。
趙福生爲(wèi)這個數(shù)字感到些許的震驚,可她隨即道:
“哀帝時期距離此時多少年了?”
她的問題讓陳女令有些奇怪:
“也就十七年光景?!?
話已經(jīng)開了頭,陳女令就道:
“據(jù)說許婆婆是哀帝登位初期進(jìn)宮的,原先也侍奉過先帝,不知爲(wèi)何最後無子不得寵?!?
照宮庭規(guī)矩,無寵不得子的妃嬪,在哀帝去世之後,要麼禁在永巷,要麼打發(fā)回家、亦或各宮有缺人手的,送入宮中爲(wèi)雜役。
可這許婆婆無家可歸,便留在宮裡了。
“她脾氣有些古怪,跟人合不來,便被排擠到了永巷?!鄙郊t接話:
“永巷也容不了她,年紀(jì)大了之後,時常被人打罵。”
“前些年杜美人入宮救了她,兩人十分投緣,她便跟在了杜美人身側(cè)?!?
另一名宮人說到這裡,酸溜溜的說了一句:
“她運氣倒是好,杜美人脾氣也不錯,又受寵,跟在杜美人身邊後,許婆婆倒是去享福了?!?
陳女令點了點頭:
“杜美人性格溫柔,對身邊人很是照顧,知道許婆婆年邁,又在永巷吃過不少苦頭,平日吃穿方面是不虧待她的?!?
山紅也道:
“哪是不虧待呢,根本就是拿她當(dāng)自家長輩照顧了?!?
她下鋪的女宮人道:
“聽說杜美人年少喪母,可能是把許婆婆當(dāng)娘了。”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一說,便將許婆婆與杜美人之間的關(guān)係理清楚了。
“許婆婆早年在永巷得罪了人,被人打斷了腿,到了陰雨天就疼痛,連路都走不了,杜美人還專門找了個細(xì)心的丫頭侍候她呢?!?
說完,山紅長長的嘆了一聲:
“本以爲(wèi)下半生養(yǎng)老有望,哪知杜美人就死了呢?”
“杜美人是怎麼死的?”趙福生再一次拋出了這個問題。
此時話已經(jīng)說到這裡,幾個宮人並沒有再顧左右言及其他。
陳妙蓮沉默半晌,嘆了一聲:
“杜美人是被下令賜死的?!薄笆且蛩赣H杜明生的案子連累的?”趙福生聞聽此話,倒有些意外。
“差不多——”
陳妙蓮含蓄點頭。
“這——”趙福生皺起了眉頭。
事情聽到這裡,她聽出這樁案子前後矛盾之處:
“據(jù)我所知,杜明生的案子在小半年前已經(jīng)了結(jié)了,他本人也早就去世,照理說事情牽連不到杜美人的身上?。吭觞N事隔數(shù)月後,皇帝又舊事重提,將人殺了?”
“哪是皇上舊事重提呢?”陳妙蓮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皇上很喜歡杜美人,怎麼可能賜死她呢?”
這話就前後矛盾了。
山紅點破其中關(guān)鍵:
“是鎮(zhèn)魔司的張大人讓殺的?!?
“涉及到鎮(zhèn)魔司了。”趙福生聽到這話,不由笑了一聲。
她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
陳妙蓮臉上露出不可思議之色。
其實衆(zhòng)女討論這個問題,本身已經(jīng)是死罪了。
鎮(zhèn)魔司在這個時代意味著天,甚至已經(jīng)壓過了君權(quán),天子在鎮(zhèn)魔司的馭鬼者面前也是要忍氣吞聲的。
雙方矛盾積壓已經(jīng)久,平日鎮(zhèn)魔司人在宮中行走,說話比皇帝管用。
若非此時宮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鬼禍,宮人死傷無數(shù),極有可能大禍臨頭——陳妙蓮等人認(rèn)爲(wèi)自己死期將至,所以說話大膽了許多。
換作平時,鎮(zhèn)魔司的名號是提都不敢提的。
可縱使如此,幾人提起鎮(zhèn)魔司時,依舊膽顫心驚,偏偏趙福生提起鎮(zhèn)魔司時,卻滿臉輕鬆自在之色。
“你怎麼笑得出來?”陳妙蓮不敢置信的問。
“這有什麼笑不出來的?”趙福生也笑著反問了一句。
她一句話將三個女宮人說得俱都沉默了。
“這張大人是誰呢?”
趙福生並沒有急著追問許婆婆與杜美人之間的關(guān)係,而是扭頭問了謝景升一句。
一行人之中,謝景升的資歷最深,他身份地位高,對鎮(zhèn)魔司歷任卷宗、檔案如數(shù)家珍,興許知道宮人提及的‘張大人’來路。
謝景升猶豫了一下:
“數(shù)百年來,天下來來去去的馭鬼者多如牛毛,張又是大姓——”
他說到此處,頓了片刻。
趙福生想聽的不是這樣的回答,謝景升心中也很清楚。
他想了想:
“帝京之內(nèi)姓張的馭鬼者也多,要說記全了,那我不能夠,但幾個知名人物我卻知道的?!?
說完,心中理了一番思緒:
“先漢末年,永安宮起火一案中,那位大人確實提到過一位馭鬼者?!?
“那位馭鬼者也姓張?”趙福生問。
謝景升點了下頭:
“是的,這位大人身份也不凡,他是末年王將,名叫張允中?!?
他一提出‘張允中’的名字,直將陳妙蓮幾人嚇得花容失色。
兩個鑽出幔子的女子將頭縮回幔中,陳妙蓮也坐回牀上,縮腿想往牀上躲——只是她剛一動,雙手一下被趙福生緊拽住。
陳妙蓮的雙手溫度略高,皮膚粗糙,她一被抓住,便拼命的掙扎,趙福生甚至覺得自己剛剛因爲(wèi)推了被焚燒的門而被灼痛的手指此時又開始鑽心疼痛。
“陳女令要去哪?話還沒說完呢。”
趙福生沉聲道。
陳女令驚慌失措仰頭看她,黑暗中,二人目光相對,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閒。
趙福生的眼睛在黑暗裡格外的明亮,她嘴角微勾,帶著淡淡的笑容。
陳妙蓮與她一對望,心中莫名怯了三分。
“你、你們膽大包天,直呼張大人的名字,我,我們不敢跟你說了——”陳女令的手虛弱的掙扎了兩下。
但她膽子小,這力氣也不大,掙了幾下沒掙脫,便放軟了音調(diào)哀求:
“諸位饒了我們吧,我們只是低下的宮娥,家裡也有人要養(yǎng)活——”
“只是問問話,想了解一下宮中鬼案始末,也不事關(guān)生死,你們所說的話,從你之口入我之耳,再不進(jìn)其他人耳中?!壁w福生保證。
她年紀(jì)不大,可是不知爲(wèi)何,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卻很有說服力。
(主要也是陳女令掙脫不了她的手,隱約覺得這一行人是狠角色。)
陳女令猜不到她的身份,不過觀她氣質(zhì),已經(jīng)猜到這一行人並非普通人了。
她感到自己招惹了麻煩。
膽顫心驚間,問道:
“非說不可麼?”
趙福生溫和道:
“非說不可,不說不放手。”
陳女令倒也果決,知道自己無法脫身,雖說後悔早前的開門及多嘴行爲(wèi),但也沒有嘴上罵罵咧咧,而是認(rèn)命道:
“你們想問什麼?”
趙福生問:
“這張允中馭使的是什麼鬼呢?”
“……”她一張口,立即將陳女令問懵了。
“我們只是宮娥,如何得知這些大事——”
“我問這位謝大人——”趙福生正要解釋,那陳妙蓮又道:
“我不知道張大人馭使的是什麼鬼,但是我知道,他能知前後事,人稱張半仙?!?
“張半仙?”趙福生本來打算問謝景升關(guān)於張允中的來歷,卻哪知從陳妙蓮的口中聽到了這樣一段話。
“他有卜算之術(shù),力量無窮?!标惷钌徢由?。
謝景升苦笑了一聲:
“大人的卷宗記錄中,只提及了張允中的名字、存在,說他是杜明生案的主辦人,但是並沒有提到他馭使的厲鬼——”
不過記錄此案的帝將是經(jīng)歷了先、後漢兩代王朝交替之間的倖存者,實力非同一般,能被他記錄下名字的人,本身就非泛泛之輩。
“能知前後事,人稱張半仙——”
趙福生將陳妙蓮所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zhuǎn):
“這樣的法則倒是有些特殊,”話音一落,她擡頭看向範(fàn)必死:
“大範(fàn),你有沒有覺得有些耳熟呢?”
“……”
範(fàn)必死愣了一愣。
這樁幾百年前的舊案,他壓根兒插不上嘴。
他年紀(jì)不夠,見識、閱歷及實力都比不上衆(zhòng)人,不明白爲(wèi)什麼此時趙福生偏偏點了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