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折聖山，後山山腰處，大衍洞天。

物換星移，寒暑交替，聖山的風(fēng)雪吹進(jìn)了滿地的竹林後，成了春風(fēng)。

沙沙之聲下，此間天機(jī)大陣一層又一層瓦解，消逝於中心點(diǎn)處。

“啪。”

大地中央開裂，從中探出來一隻玉白無瑕的手。

玉手手指修長，纖瘦合度，仿若天地間最精美的雕塑，見不著血管與毛孔，內(nèi)裡卻隱約流動著天機(jī)符文，生機(jī)盎然。

大衍洞天一重又一重的變化，快速納進(jìn)這隻玉手之中。

很快，它又動了。

“嗤啦……”

玉手按住了地面，往下用力一壓，帶出來了一個五官比例絕佳，相貌很是不凡的半身美男。

他的黑髮如瀑，垂順柔和，脖頸、胸口、腹部等肌肉線條無比流暢，顏色同美玉一般富含光澤。

一出地面，似是忍受不了光照，男子側(cè)首瞇眼一陣，這才適應(yīng)了許多。

“眨眼三十載，塵世一輪迴……”

略略失神過後，男子將自己從泥土中完全拔出，身無寸縷，天地爲(wèi)衣。

他走出第一步，大衍洞天萬物死去，所有靈氣匯聚化形，在他身上凝成了一件樸素輕薄的白衣。

他走出第二步，桂折聖山護(hù)山大陣不動，天外有三道聖光飛來，歸入其體。

於此同時，在另一邊跟著審判司三位金袍人，正前往死海準(zhǔn)備受刑的道穹蒼，忽然腳一軟，如魂魄離體般死去。

金袍人愣了一下，持劍的那位，忙高聲一喊：

“來人！”

後方不見騷亂，也無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現(xiàn)，只是不疾不徐走來了一道白衣。

持劍的金袍人眉宇間頓時有了怒氣：

“趕緊過來！”

“看看道穹蒼什麼情況，他要詐死不成？”

“等等……”持印的金袍人眉頭一皺，緊著目光往那白衣望去，感覺有些許古怪。

聖山上有白衣，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這人走得太慢了，彷彿沒聽到審判司的旨意。

“停下！”

持印金袍人當(dāng)即斷喝一聲。

見到遠(yuǎn)處那白衣停下腳步後，他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白衣臨面，一步到了三人跟前，一頭披散的如瀑黑髮高高飛揚(yáng)而起。

於此同時。

模糊的面孔，凝實(shí)了。

“你是……道穹蒼？！”

持劍的金袍人嚇一大跳。

這張白淨(jìng)的臉，分明就是倒下的道穹蒼的臉。

只是身上寶玉、金珠全部不見，除了那件勉強(qiáng)蔽體的白色單衣，連腰帶都無，過於樸素，才險些沒能認(rèn)出！

持詔的金袍人拉著身旁兩位，倉皇卻步，色厲內(nèi)荏喝道：

“道穹蒼，你要做什麼！”

“我等從天梯而來，代表天命，你既已認(rèn)罪，又怎敢在此故弄玄虛？”

白色單衣的道穹蒼視線從地上的自己挪回。

那具坐了聖寰殿殿主之位三十餘載不曾遇襲死去的半聖化身屍體，便碎成了點(diǎn)點(diǎn)星光，融入本尊。

“道穹蒼！”

持詔的金袍人這一刻手指都在哆嗦，身旁兩位同樣如履薄冰，面色蒼白。

道穹蒼目光看向罪詔。

再往上，則看到了這位宣了他足足三十六罪的審判者。

“道穹蒼，伱膽敢以下犯上？！”持詔者撕心裂肺一吼。

死海前的巖石甬道內(nèi)，道穹蒼依舊沒有出聲，只是瞳孔微凝。

“砰！”

罪詔掉地。

持詔者的無頭屍體，跟著往後重重一摔，失去了全部生機(jī)。

“啊——”

持印的金袍人發(fā)出一聲尖嘯，“來人！快來人！璇璣殿主！道璇……”

他什麼人都沒能叫來。

他成功吸引了披髮單衣的道穹蒼的目光。

持印者頭皮一麻，高高舉起了手上印璽，吼道：

“此乃五大聖帝世家意志呈現(xiàn)，你之……”

道穹蒼閉上了眼。

砰！

持印者的無頭屍體，跟著倒地。

兩大金袍人，很快化作點(diǎn)點(diǎn)星光，隨風(fēng)揚(yáng)進(jìn)了死海之中，半點(diǎn)痕跡沒有留下。

“咣噹。”

金色的正義之劍掉在了地上，發(fā)出顫顫聲鳴，“我我我……”

“撿起來。”

持劍者聞聲腳一軟，順勢彎腰下地，撿起正義之劍後，想要擡頭。

“砰！”

他的頭顱忽然重重砸到了地上，血花四濺。

恐怖力道帶得他後半身都險些倒折而起，卻又被無形力量壓了回去。

他以跪伏之態(tài)，手握正義之劍，拜倒在了一雙晶瑩剔透的玉足之前。

“道穹蒼！！！”

持劍者終於發(fā)出淒厲的慘叫：

“你縱然殺了我，我不會屈服，你有三十六罪，當(dāng)墮死海！”

“今日便是我死了，明日亦有另一個我下天梯來審判你。”

“他若也死，他日還會有第三個我、第四個我，乃至無窮無盡個我！”

“道穹蒼，你罪不可赦！”

撕心裂肺的咆哮聲沒能傳出甬道半分，在周遭兜兜繞繞，沒引來半個外人的關(guān)注。

跪伏在地的金袍人身軀開始顫抖。

他竭力想要擡頭，可最多最多，透過死命往上翻的白眼，能瞥見前面人的一點(diǎn)腳趾的晶瑩玉光。

“道穹蒼，你想要做什麼！”

等待最讓人不安，未知更加恐怖。

然這般出聲後，迴應(yīng)金袍人的，如同是千百年歲月流了般的死寂。

“咯咯……”

金袍人牙齒打磕，語氣軟了下來：

“道穹蒼，你放過我，自己走入死海。”

“今日，我可以當(dāng)做什麼都沒見到，我的同伴，沒有死在你的手上。”

“迴天梯上後，我同樣不會稟報此事，你三十六罪受完，自可出死海，迴歸聖山殿堂，如何？”

迴應(yīng)，依舊只有死寂。

金袍人恍惚中，好像聽到了一聲低笑，他便瘋狂了，目眥欲裂道：

“道穹蒼！”

“你這罪人，要?dú)⒁獎帲M數(shù)來之。”

“我爲(wèi)審判者，持正義之劍，還能懼你不成？”

咣！

話音剛落，金袍人忽然發(fā)現(xiàn)。

自己的右手抓起了正義之劍，左手則不知何時伸進(jìn)了嘴裡。

“道熊夯……”

金袍人感到莫名其妙。

因爲(wèi)自己的左手將舌頭拉得很長，甚至拉出了嘴裡。

他以跪伏之態(tài)做出這些動作，已是十分難受。

但便是如此，右手還不稍停，還不聽使喚的拿著劍，伸到了嘴前的舌頭上。

“道熊夯？”

“道熊夯！”

“不要……不要……道熊夯！道……啊！！！”

金色的正義之劍一割，血濺滿地，持劍的金袍人舌頭被自己割了出來。

“啊啊啊……”

他痛不欲生，在地上翻來滾去，發(fā)現(xiàn)自己能動了。

他滿臉是血，涕泗橫流，卻急忙閃身爆退，抓著劍護(hù)在自己身前。

當(dāng)發(fā)現(xiàn)左手上還提著一條血淋淋的舌頭之時，他嚇得尖叫一聲，將之往前方扔去。

“道穹蒼，你找死不成？！”

這口齒清晰的一聲，給金袍人自己都嚇到了。

舌頭，長出來了？

他看向身著單衣的道穹蒼，發(fā)現(xiàn)他手指動了一下，自己體內(nèi)就如同是有了無窮無盡的生命力。大庇佑術(shù)？

“你，想做什麼？”

金袍人發(fā)愣，直至他察覺到自己左手又偷偷伸進(jìn)了嘴裡，拉出了舌頭，右手則舉起了正義之劍……

“不！！！”

這一刻，金袍人滿臉驚恐，聲淚俱下。

嗤啦！

他再一次，割斷了自己的舌頭。

“啊——”

“道穹蒼！你必死！你必死啊！”

舌頭，又長出來了？！

金袍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左手粗暴地抓破了臉，懟掉了牙齒，揪出了舌頭。

右手之劍，重重斬下。

“啊——”

“道穹蒼！”

“啊——”

“道穹蒼，道穹蒼，不要……”

“啊——”

“對不起，道殿主……”

“啊——”

“道殿主，放過我！！！”

當(dāng)身前堆了上百條血淋淋的肉舌頭後，這一聲“道殿主”喊出後，金袍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右手停下了動作。

他下半張臉已破開了大窟窿，牙齒都被打進(jìn)了骨頭裡，只有舌頭是永痕的完好無缺。

他無力地軟倒在了地上，終於感覺到了解放，壓下眸底的怨毒之色，卑躬屈膝道：

“道殿主，我錯了。”

“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吧！”

“今日之事，我一概不曾見過、經(jīng)歷過，我可以發(fā)誓，絕對不會出賣您！”

四下無聲，只剩金袍人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靜靜跪伏在地恐慌等著，等著身下滿泊鮮血，運(yùn)送著肉舌頭，一點(diǎn)點(diǎn)流向死海。

就在他以爲(wèi)一切終止，有了轉(zhuǎn)機(jī)之時，身前傳來了一道無悲無喜的聲音：

“我沒有聽到敬畏。”

金袍人怔了一下。

這句話，有些熟悉？

下一息，他整個人彈起，左手再次粗暴地砸進(jìn)頭顱中，拔出了舌頭，右手舉劍，高高斬下。

“啊——”

“道殿主，放過我，放過我……”

“啊——”

“道殿主！！”

“啊——”

“對不起，道殿主，我之前不該說這句話，我不是人，我有罪……”

“啊——”

“我錯了！小的錯了！小的豬狗不如，小的牛馬不如，您就放過小的一次吧，小的保證，保證不會再犯……”

“啊——”

“道穹蒼！我做鬼都不會放……”

“啊——”

“啊哈哈，哈哈哈，我做不了鬼，對！對！哈哈……不，不要！對不起，對不起，不要不要不……”

“啊——”

……

披髮單衣的道穹蒼，無悲無喜走進(jìn)死海。

後方甬道內(nèi)，另行開闢的天機(jī)世界中，只剩下一道金袍人身影。

它跪於罪詔上，以頭搶印，以劍割舌。

時而懺悔，時而癲狂，時而詛咒，時而道歉……

這個天機(jī)世界獨(dú)立於外，除非施術(shù)的天機(jī)術(shù)士身亡，否則不會消失。

它不消失，內(nèi)裡的境況，就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

當(dāng)然也有一種可能，便是道璇璣親臨死海，以天機(jī)術(shù)追覓痕跡，這纔有可能發(fā)現(xiàn)。

但在位三十餘載，道穹蒼親臨死海的次數(shù)都只有兩次，何況高高在上的璇璣殿主？

第一次，道穹蒼不久前，來死海親自勸說茍無月，贈予半聖位格，勸說失敗了。

這第二次，自然也不會是爲(wèi)了區(qū)區(qū)審判者專門而來。

死海之底，無人無津之地。

獨(dú)臂的茍無月同樣身著白衣，浸泡在海水之中，只不過他的白衣胸前，寫有一個“囚”字。

茍無月在這裡站了很久了。

自打那次道穹蒼來過之後，他再也接觸不到外界的人，以及訊息。

有人以爲(wèi)他封聖出去了。

有人以爲(wèi)他秘密被殺了。

只有茍無月知道，他在這裡，既是修煉，也是爲(wèi)了等待下一次的相見。

當(dāng)遠(yuǎn)處傳來輕輕的水流聲時，茍無月回眸，望見了一個披散長髮，只著單衣，不茍言笑的男子。

他有一剎的恍惚……

這傢伙這麼素的樣子，第一次見，還是在十尊座前。

十尊座後，道穹蒼就成了道殿主，這代表著道穹蒼不見了。

“本尊？”茍無月稍顯意外道。

“半聖只剩有三道化身，我一道坐在殿主之位上被擒，一道在外入局被人咒殺……”

“剩下一道，爲(wèi)了符合‘神鬼莫測’之名，永世不能見人。”

“能來見你的，自然只可能是本尊。”

披髮單衣的道穹蒼莞爾，翻手具現(xiàn)出了一枚半聖位格，“當(dāng)然，這也代表了我的誠意。”

死海一陣沉默。

相對而言，此時此刻的茍無月，就略顯滄桑了。

同樣的樸素打扮，同樣的長髮過腰，他卻是溼漉不堪，脣邊更有著修不乾淨(jìng)的鬍渣子。

他沒看半聖位格，望向道穹蒼身後，輕笑道：“我隱約聽到了慘叫聲。”

“那你又有長進(jìn)了，規(guī)則都束縛不了你。”道穹蒼跟著轉(zhuǎn)過頭去，眸光帶著回憶，在呵了一聲後，頗爲(wèi)唏噓道：

“在聖山睡了三十多年，我的形象，從一個陰險狡詐的小人，成了溫文爾雅。”

“我很意外，有朝一日，竟也能和‘善良’一詞沾邊。”

茍無月聽得搖頭。

善良？

道穹蒼可以說神鬼莫測，可以說狡詐如狐。

但十尊座中除了有怨佛陀，哪個能跟“善良”沾邊——但凡沾上點(diǎn)關(guān)係，都早被這世界吞得連渣滓都不剩了！

“本尊都逼出來了，八尊諳殺上聖山了？”茍無月拒絕了示意過來的半聖位格。

“不。”道穹蒼便將之收回。

“那，誰能逼你到這一步？”

“沒人可以。”

茍無月聽得一滯，感覺斷臂傷口，都在隱隱發(fā)痛。

道穹蒼含笑道：“計劃一有變，那就只能按照二進(jìn)行，如若還不行，依舊有三……”

“直說吧！”茍無月懶得和這人拌嘴。

“聖神殿堂病到骨子裡，只剩下一堆爛攤子了，我選擇賣個破綻提前出局，剛好，我妹妹很樂意接手。”

“哦？”茍無月稍顯意外，道璇璣……這可是個心狠手辣之輩！

“審判司的仇，我自作主張幫你報了，你現(xiàn)在能聽見的慘叫聲，就是當(dāng)時斬你手臂之人。”道穹蒼換言道。

“沒必要。”茍無月置之一笑，他毫不在意。

“有必要，因爲(wèi)他剛好也得罪了我，雖然這是順帶的，我主要還是想幫你報仇。”

“……”

“是的，你可以認(rèn)爲(wèi)我是在挾恩圖報……”

“有話直說。”

“好！你很直率！我很喜歡！老茍啊，你說當(dāng)日，我沒有落井下石吧？審判司要針對你，我可是十分‘客觀’地陳述，甚至還爲(wèi)你求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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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話直說。”

“正如你所見，我有野心，你也很有野心，連半聖位格都看不上……而我這次醒來，更是隻來見你一人，足見尊重……”

“有屁就放！”

道穹蒼肚子裡一大堆感情被懟得沒能表達(dá)出來，有些沮喪。

他只能攤攤手，選擇開門見山。

“跟我走吧，我們?nèi)ツ嫌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