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174章 別動它

蘇思凝來到水月庵,見到柳湘兒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文俊回來了。”

柳湘兒全身一震,但立刻拼命地讓自己鎮定下來,等待著蘇思凝下面的話。

然而,蘇思凝卻沉默了。

柳湘兒等了又等,最終,輕輕道:“他不願接我回去,因爲他發現,你纔是配得上他,他最心愛的女子,是嗎?”

她語氣如此輕柔、如此平靜,聽得蘇思凝心如刀絞,“湘兒,他只是一時糊塗,聽說我曾爲他家做過這麼多事,所以感動了,他只是想報恩罷了……”

柳湘兒只是微笑著聽,好糊塗的姐姐啊,你爲梅家做了這麼多,誰能不感動,誰不想報恩?但他對你,又怎會只是報恩之心呢?我還記得有多少回,他凝視你的目光,充滿了痛苦與不捨,提起你的名字,他就無由地嘆息。那一次送你回京,若不是我牽著他的手,也許他就會衝動地追你而去。自你別後,又有多少回,他悄悄在你房外徘徊,當我以爲是你出賣梅家時,他一身鎖鏈,卻大聲爲你在衆人之前申辯。

姐姐,這一切你都不知道,我卻看在眼中。曾經我把你當作我最大的敵人、最大的威脅,如今,我卻日日在佛前祈求,你和文俊可以快活安然。

蘇思凝見她淡淡微笑,若有所思,竟是沒有太多的傷心難過,心中想起昨夜的猶疑,忽道:“昨天,你這邊可曾發生什麼事嗎?”

柳湘兒微微一顫,沒有答話

“文俊說他昨天來過,卻沒有見你。”

柳湘兒閉上眼,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他看見趙官人了吧?”

蘇思凝心中一沉,“什麼趙官人?”

“一個東邊來的行商,家資很富有,偶然在這附近見到我,就天天在水月庵外徘徊,只要我出門,他就來和我搭話。”

蘇思凝立即皺眉道:“不過是個貪戀美色的傢伙。”

“他倒是個實誠人,從沒有對我有過非禮之舉,只是一再說誠心誠意,要將我娶回家門。他不會吟詩作畫,不會舞刀弄劍,只是有幾個錢,卻也不炫耀錢財,但常常買些珍貴的珠寶來送我。我本來一直沒理會他,但是昨天,卻還是收了他送來的珠鏈。”

蘇思凝無比震驚,怔怔呆立,半晌無語。

柳湘兒擡頭看著她,“姐姐,你怎麼不說話?你怎麼不罵我水性楊花,貪戀錢財?”

蘇思凝望著她,輕輕問:“爲什麼,你以前不收他的珠鏈,昨天我告訴你,文俊要回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你反而收了下來?”

柳湘兒臉上流露出淒涼之色,“我昨天才決定……”

“你還想騙我!”蘇思凝忽地厲聲道,“你是爲了文俊、爲了我,對不對?”

柳湘兒怔怔地看著她,良久,終於泣道:“姐姐,你一片誠心爲我和文俊打算,可是,文俊如今越是功大官高,榮耀非凡,我一個克父克母剋夫的商人之女就越是與他遙不能及。”

“文俊不是這種人……”

“他的確不是這種人,可是我給梅家惹來這麼大的禍,二老根本不會原諒我,世人的非議也放不過我。我進了梅家的門,外人會說文俊迷惑於女色,二老也不會讓我好過。我縱然不怕吃苦,但文俊卻必不能坐視我吃苦,到那時,是叫他做狠心薄情之人,對我的遭遇不加理會,還是讓他做不孝之子,忤逆爹孃?我害過他一次,不願再害他第二次。再說,他現在剛立大功,前程遠大,我卻是他永遠的污點,他曾經因爲我而戰場私逃,若還娶我進門,他的前途會受極大的影響。”

“還有,姐姐,我到了梅家,你又如何自處?與我妻妾和諧,傳爲一時美談?我們二女侍一夫嗎?姐姐,你甘心嗎?你情願嗎?”

蘇思凝靜靜地道:“我不甘心,我不情願,但我自有我的歸處。”

“姐姐的歸處是何地?回京城孃家去?我記得你並無父母。又或者是在這水月庵中剪了頭髮,一生侍佛?還是另立門戶,獨自過活?”柳湘兒搖了搖頭,“姐姐,且不說在這個世道中,一個美麗的女子能不能獨自存活於世,而不惹閒話是非。我只問你,你若一走了之,置梅家於何地,文俊於何地?”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竟說不出話來

“文俊爲我而負你,世人皆知。你不記舊嫌,撐持梅家滿門,亦是全城無人不知,如今你的賢德之名全城稱頌。文俊一回來,就娶我進門,你卻離家而去,天下人會怎麼看梅家,怎麼看文俊?就算你爲文俊辯白,旁人也只以爲你過於賢德,受了天大的委屈,還要護著丈夫。到那裡,滿城上下,誰不把文俊看作無恥狠心的小人,千夫所指,千目所視,可以殺人。更何況,朝中還有御史、監察百官,一個停妻再娶的摺子,一個負義背德的罪名,就可以再次毀了梅家的一切啊。”

蘇思凝一時竟也呆住了,半晌說不出話。聽柳湘兒這番分析,她竟是去留兩難,進退不得了。

“我知道,我不能嫁給文俊,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覺得,他會喜歡你。這樣的話,我反而爲他高興,只是,我若不能安頓好自己,文俊必是一生不能心安,我卻也不願讓他因我爲難,所以,我應當給自己找一個丈夫。只是,文俊在海關受難,我就算一生不能做梅家婦,也不能棄他不顧,應當爲他守著。他既已重得榮耀,我也該爲歸處打算。趙官人爲人很是實誠,又是個商人,來往的也同樣是商賈,他身邊的人不會看不起我。而且,他只是行商,將來能把我帶去外地,這樣話,外面的人不知道我的往事,也就不會對我指指點點讓我難以做人。我離得遠了,姐姐和文俊也少了顧忌,能自在很多。”

蘇思凝聽得黯然落淚,“傻湘兒,你處處爲人著想,怎麼不想想你自己啊?”

柳湘兒輕輕一笑,“姐姐,我也一直想問你,你處處爲人著想,怎麼不想想你自己啊?”

兩人相顧無言,說不出的相惜相憐,竟是隻得相對落淚。

世間女兒皆薄命,女人的命爲什麼這麼苦?錯的是男人,傷的是女人;負心的是男人,揹負一切的卻是女人。

好一會兒,蘇思凝才勉強抑制了悲傷,柔聲勸道:“湘兒,你和文俊的事,還可以再商量,或許還有兩全之道呢。你千萬不要把終身大事當作兒戲,輕易答應那個人。”

“我還沒有答應他。”柳湘兒悲不能抑,“我真是個沒用的女人,本來已打定主意了,卻實在說不出‘答應’兩個字。趙官人也是個好人,我不願害他負他利用他。我若嫁他爲妻,就不能再想別的男人,也不該再想別的男人,可是……”她痛哭道,“我捨不得啊!姐姐,我捨不得忘記和文俊的一切,我捨不得從此以後,不思他念他想著他。姐姐,我真是沒有用,我捨不得啊……”

即使是回到梅家以後,柳湘兒那無限痛楚的哭聲依舊迴盪在蘇思凝的耳邊:“姐姐,我捨不得啊……”

蘇思凝只覺那一種悲苦絕望,比死更加可怕,更加痛楚。那樣捨不得,卻還要忍痛割捨,爲的,只是想要那男子過得更好,僅此而已。

天下女兒何其癡,世間男子又有誰真的能懂女人的情義。

梅文俊見她一回家就臉色蒼白,忍不住關切地詢問:“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蘇思凝輕聲地問:“昨天,你是不是真的在湘兒那裡看到了什麼?”

梅文俊淡然一笑,“我說過,無論看到什麼,都只是我對不起她罷了

。她是個弱女子,要在這世道中生存,有太多的爲難、太多的無奈。是我自己變心背情,你理應責備我。”

蘇思凝淒涼一笑,他真的看到了,可是他什麼也不說。關於柳湘兒和趙官人,他只要說出來,無論他對柳湘兒怎麼樣,她都不能指責他一個字,可是,他什麼也不說。不管被蘇思凝如何責備辱罵,他也從來不說柳湘兒一個“不”字。

他是真君子。可爲什麼,這樣好的男人,卻要傷盡女人的心,累盡女人的身?

她搖搖頭,不再說話,轉身自去。

梅文俊在她身後道:“思凝,我喜歡你,說來或許可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這世上,我最心愛的女子是你。我曾對不起你、我曾傷你太深,但是,我以後會盡我的一切力量好好待你,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也會願意喜歡我的。”

蘇思凝淡淡道:“我喜歡你,一直就喜歡。”

梅文俊全身劇震,喜形於色,“思凝。”

蘇思凝轉過身,冷冷望著他,“在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打聽過你的一切之後,我就一直悄悄喜歡你。直到現在,也沒有變過。但是,我救湘兒、我幫爹孃、我爲你報仇,都不是因爲喜歡你,而是因爲,那是我應該做的事。梅文俊,我喜歡你,卻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喜歡你,願意成全你,卻絕不會由著你招之即來,揮之則去。蘇思凝不是任人拾之棄之的女子,當日你既負我,爲何今朝又來招惹我?!”

梅文俊本來狂喜的神色,在獵獵寒風中,一點一點冷凝下來,蘇思凝已轉頭拂袖而去。

梅文俊獨立良久,才慢慢追去,輕輕推開蘇思凝的房門,卻沒有走進去。

“思凝,我負你良多,你無論怎麼對我,都是理所當然的。以往你要撐持梅家,護佑湘兒,並不是像旁人說的那樣,想以賢德的舉動,挽回丈夫的心,而是你的風骨操守,使你絕不會棄梅家而去。如今我回來了,無論你要去哪裡,要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你,但是,我會一直跟在你身邊,盡我的力量照顧你。我會慢慢用行動來告訴你,我不是一時衝動,不是任意忘情負情玩弄女子的人,也不是僅僅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真的,把你當作我心中至愛的女子。”

他的語氣誠懇至極,讓人無法懷疑他的真誠,蘇思凝聽了不知是悲是喜。他明知她若離去,自己會受到多大的壓力和指責,卻什麼也不說,不肯用夫妻名分來束縛她、壓迫她,也不願借二老的面子來爲難她。

她苦澀地笑笑,輕聲道:“我不會離開的。在爹孃面前,也不會與你反目;在人前,總不至於讓你失了顏面便是。”

梅文俊心中一陣悽然,她縱然不肯原諒他,卻始終不願爲難他。縱然是要把年華虛擲,一世孤寂,她也情願留下來,頂著一個梅家少夫人的虛名,讓他不至被人責罵

思凝、思凝,你何以至此?!

這二人一番情腸,百轉心思,家裡人卻都不知道,看他們在人前和和氣氣,梅文俊又不提柳湘兒的事,無不欣然。到了晚上,更是人人都笑看著這一對少年夫妻,一同回房。

梅文俊輕聲道:“等外頭人散了,我就出去。”

蘇思凝不看他,回身自牀後搬出一牀鋪蓋,狠力向梅文俊砸過去。

梅文俊一呆,雙手接住,一時怔怔不能言。

蘇思凝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解開牀帳,自去休息。

梅文俊愣了半天,才傻傻地鋪好被子,吹熄燈燭,躺下來,卻不睡,只是抱著被子傻笑。

思凝思凝,你怨我至此,卻仍然將我的冷暖放在心上。

蘇思凝躺在牀上,又何嘗睡得著。梅文俊,若是別的棄婦得知丈夫回心轉意,必不似我這般不知好歹吧?只可惜,我從來不是世人眼中的賢婦。我雖是弱女子,也還有我的尊嚴在,你既曾棄我如草芥,如今想要拾回來,我卻已不甘願了。梅文俊,一切都太遲了!

這一夜,他們一個抱著被子,獨坐到天明;一個躺在牀上,睜眼到天明。

他知道她沒睡,她知道他未眠,這一夜,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卻誰也沒有呼喚過對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梅文俊和蘇思凝在人前是相敬如賓的夫婦,人後卻是冷淡疏離的。

梅文俊並沒有天天纏著蘇思凝剖心表白,他對她的關心,一直都在悄悄地進行。

蘇思凝簡簡單單的房間,開始有了改變。梨花的大理石臺面,代替了簡單的木桌,配上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

旁設精緻的幾案,放上斗大的汝窯花瓷,凝香每天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插得滿滿。

中堂掛上米襄陽的煙雨圖,紫檀架上擺滿各式書冊;右邊洋漆架上,白玉棋盤七絃琴,也一一出現在房間裡。

這一番置辦,真是花錢如流水,梅氏二老喜得合不攏嘴,還唯恐錢用得少了。

蘇思凝暗中氣惱,偏偏房間佈置雅緻大方得正合她心性喜好,竟也不忍譭棄;置於房中的鮮花、瑤琴、棋盤,也大多是她最喜歡的種類,就算暗自惱怒,也無法不去把玩.

在案頭漸漸堆高的書冊,大多是她當年曾遍尋不獲,暗自惆悵的書冊,讓她縱然非常想拿起書對著梅文俊那張笑臉砸過去,都實在捨不得。

шωш ?tt kan ?c o

她曾經爲救柳湘兒而賣出去又沒有贖買回來的首飾,一件一件,悄悄出現在她的妝臺上

每天飯桌上,她所喜愛的菜色無聲無息地在增多。

梅家重榮,來往應酬之事比往日更多,家業也遠比過去要繁重許多。每每她深夜翻查賬目,考慮家事之際,他就會堅定地按住賬冊,熄了燈火,“天晚了,你該睡了。”

縱然蘇思凝發怒,他也只是任她指責,卻絕不改變強迫她休息的主意。

本來男子不屑管內宅之事,但梅文俊卻開始過問家事,悄無聲息地把蘇思凝身上的擔子接了過去。

蘇思凝忙碌慣了,忽地無事一身輕,反而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又見梅文俊的每一個安排,無不猜中自己的喜好,暗中驚異,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怎麼佈置房間,想要看什麼書?”

梅文俊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用油布包得非常整齊細心,又可以防水、防潮,可見保管之人,對於這保管之物,是如何上心。

梅文俊一層層地打開,然後,蘇思凝看到了裡面,疊在一起的信。

“是家書?芽”

“對,你寫來的每一封信,我都一直小心保管,貼身收藏。”

蘇思凝信手拿起一封信,抽出信紙,這才驚覺信紙的摺痕很鬆卻也很整齊,可想而知,這封信必被無數次展讀,然後無數次小心地按照原來的摺痕折回。

“你的每一封信,我都讀過無數遍,熟悉得全部可以背誦出來。”

蘇思凝默然無語。

梅文俊把數封信全拿出來,露出下面的書冊。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臉露驚駭之色,當初離家之際,急於成行,到了京城,才發現她從小寫到大的隨記不見了,心中頗爲懊惱,又不能回家來找。後來梅家事變,家業被抄,更不可能尋到,沒想到,這書冊,居然到了梅文俊手中。

梅文俊輕輕道:“思凝,你可知,沒有一個男子在看過這些之後,還可以不爲你所動。”

蘇思凝無言,默默地拿起書冊,信手翻到寫字的最後一頁,驚見上面暗紅點點,“這是什麼?”

梅文俊淡淡一笑,“抱歉,我看這個的時候,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弄髒了你的書冊。”

他的語氣這樣淡,蘇思凝卻如遭重擊,全身一顫,手中書冊倏然墜地。

蘇思凝怔怔地望了梅文俊半晌,方纔彎下腰,撿起書冊,無聲地從他身邊走過。直走出很遠、很遠,仰首向天,才驚覺,已然欲哭無淚。

梅文俊見她神色若悲若喜,若傷若痛,心中也是一陣苦澀,本能地想要追過去,卻聽得一連串的叫聲響起:“少爺、少爺

。”

梅良一邊叫一邊跑過來,“少爺,太守大人來了,還恭敬地陪著好幾位大人,看樣子官不小。”

梅文俊略一皺眉,轉身往前廳而去。

蘇思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如今梅家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她是女子,不便再去堂前見客,心中又暗自憂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免在後堂徘徊不定。過了足有半個時辰,見梅文俊面帶微笑而來,心下稍定,“有什麼事嗎?”

“有旨意,令我出使扶餘國,賀新君登基。”

蘇思凝一怔,“你是武將,怎麼會選你做使臣?”

“因爲我的妻子和那位新冊封的扶余皇后,有姐妹之誼。”

蘇思凝脫口道:“鳳儀!”

梅文俊微笑點頭,“思凝,使臣前往他國,例不帶親眷,但你與扶余皇后情誼不同,所以,皇上特旨降恩,準你同行。”

剎那之間,蘇思凝淚盈於睫,無數往事盡上心頭,身子一陣搖晃,大驚大喜之際,幾乎站立不穩。

梅文俊上前一步,把她輕輕扶住,動作溫柔得彷彿她是水做的,輕輕一觸,便消散了。

蘇思凝卻忘了推開他,順勢倒在他懷中,讓淚溼了他的衣襟,“我原以爲,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了。”

梅文俊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用他的體溫暖著她的身體,用他的胸膛,給她永遠的依靠。

使團出海的準備有條不紊地漸漸完成,蘇思凝和凝香的行裝也早已打點妥當。

但梅文俊卻覺得心神不寧,這一去,竟不知何時方歸。出海之前,他終於去見了那個他早該一見,卻在無比複雜的心緒下,一直迴避不見的女子——

柳湘兒。

見到他來的時候,柳湘兒並沒有太吃驚,她微笑著站起來,微笑著道:“我聽說了出使的事,也猜著這幾天,你該來了。”

她是那樣的沉靜和溫柔,曾經的災難,讓這個柔弱天真,永遠依附著心中男子而生存的女子,在很短的時間裡,成長了起來。

梅文俊凝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湘兒,對不起,我變心了,不過,幸好,你似乎也不喜歡我了。”多可笑!

“湘兒,我們都錯了,當年,我是仗著義氣救你助你,若不是爹孃一力反對,若不是忽然壓下的蘇家親事,激得我拼命反抗,非要和你雙宿雙棲不可,或許,我們可以早發現,我們根本弄錯了自己的心

。湘兒,也許你也是情急之間,身邊只得我一個,受我之恩,理所當然以身相許,但從來沒有細想過,是否要真的與我一生一世吧?”無論這些分析是否理性、是否合理,此時說來,也只剩下荒謬殘忍和無情了。

“湘兒,我爲你受了這麼多的苦,你卻和別的男人勾搭,喜歡你真是我瞎了眼,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或許這話纔是最適合普通男人說的,最能對所有人交代得過去的理由吧。但變心的明明是自己,又何苦再追究他人的錯誤。

一時間,他竟只能沉默。

柳湘兒微微一笑,“你來了也好,原本我還想著,你要再不來,我就要託人去送喜帖給你了。”

梅文俊神色微微一動,“喜帖?”

“是,一個姓趙的行商,一直在向我求親。我想了很久,終於答應了。”她回答得這樣淡漠,這樣平常,卻又這樣坦然。

梅文俊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他待你,好不好?”

“很好,他是個好人。而且,家鄉不在這裡,將來我離開了這裡,離開那麼多流言,那麼多指指點點,纔可以重新再來。”

梅文俊遲疑了一下,終究不再停留,既已決心虧負這個女子到底,再多的遲疑、再多的溫柔、再多的歉意,都是虛僞。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柳湘兒一眼,“湘兒,是我負了你。”他不再等柳湘兒的回答,轉身而去。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我心不負卿?既然不可能給柳湘兒全部的情愛,最真的心意,倒不如放開手,承擔下惡名,讓她另尋一個嶄新的人生。

他也可以留住柳湘兒,繼續照料她、愛護她,可是,一個女子需要的照料,從來不是好吃好穿好睡就足夠的。若不能給予真心,這樣的照顧,倒更似殘忍的迫害了。

當年的他與她,都太年少了,年少得分不清什麼是真心,什麼纔是刻骨銘心的愛情,等到明白時,都已經太遲了。

梅文俊仰天嘆息,湘兒、湘兒,此生負汝。他真心期盼柳湘兒未來的歲月可以幸福安然,否則,無論是他,還是蘇思凝,都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柳湘兒含淚望著梅文俊遠去的身影。或許他始終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全心全意喜歡過她,可是她卻很清楚、很明白,這之間,沒有誤會,沒有錯覺。她喜歡他,喜歡到爲他生、爲他死、爲他忍痛嫁給另一個男子。

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臉上髒兮兮的男孩在頭頂的樹上對她大叫。她嚇得大哭起來,男孩被她的哭聲嚇得從樹上跌下來,在她身邊,又躥又跳,手忙腳亂,翻跟斗、做鬼臉,只爲了讓她不要哭。

她永遠記得,自己悄悄把爹爹從外地帶來的好玩的好吃的,收集起來,一樣也捨不得玩、捨不得吃,晚上偷偷從小小狗洞中,塞給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子

她永遠無法忘懷,在她父母雙亡、天絕地滅之際,那如天神般降臨到身邊的少年,用鐵一般的臂膀護佑她,大聲說:“湘兒,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讓你無依無靠。”

有太多太多的一切,她都無法忘卻,所以,她要在這一刻,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把他最後的身影,牢牢記住,把她生命中最寶貴的記憶,放在心底最深處,加上重重鐵鎖,從此再不允許自己去思念、去懷想。

從今以後,她要專心致志做趙家婦,一心一意,對她的丈夫忠誠、體貼,絕對、絕對,不可以再去思念他。

沒有親眼見過海的人,永遠不能想象大海的雄壯廣闊,沒有親身出過海的人,永遠不會了解,大海的強大莫測。

出海不過兩天,蘇思凝就被暈船折騰得又暈又吐,昏昏沉沉,海上的景緻來不及看多少,人就一直躺著起不了身。

而凝香也是倒下去起不來,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小姐了。

梅文俊衣不解帶地守在蘇思凝身邊。蘇思凝不止一次昏昏沉沉,吐得他滿身都是,但他從來只是平靜地換過衣衫。繼續在旁邊給她喂水、捶背,遞些酸甜解暈的小吃食。

過了幾日,蘇思凝漸漸適應了海上風浪,只是不能起身,看到梅文俊滿是血絲的眼,心中歉然,催他去休息。

梅文俊只是微笑,“在打仗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都是常事,這算得什麼,你這樣大驚小怪。”

蘇思凝輕輕皺眉,“打仗這樣吃苦嗎?”

“也不算什麼苦,不過,也有些驚險的故事。”梅文俊見蘇思凝不能起身,只能悶在艙裡,想必心中鬱悶,便正好給她講故事解悶。

於是,他開始講述大海上的驚濤駭浪,敵我交戰的風雲百變。那些戰場上生死與共的戰友,那些激揚飛蕩,百死不退的勇氣,那些激盪起人胸中熱血的男兒故事。

蘇思凝靜靜地傾聽,情不自禁被故事所吸引,每每聽到驚險之處,都會發出小小的驚叫聲,有些心慌地想要抓緊什麼,卻沒有注意,這一刻,握緊的,是他的手。

她注意到,他的故事中,總是把他自己淡淡帶過。再慘烈的戰役,講到他自己時總是輕飄飄,很隨意的一兩句話。她情不自禁凝眸看他,那麼多場戰鬥,他的身上,是否已傷痕累累?每逢天陰,大雨傾盆,可會感受那椎心的疼痛?

她與他從來不曾過過夫妻生活,她不知他身上傷處有多少,也不敢去想這個問題,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長長流連。

梅文俊被她看得一陣不安,“怎麼了,我身上有什麼不對?”

蘇思凝笑一笑,不敢問他身上有多少傷口,如今可還疼痛,只是不自禁地輕輕握著他的手,然後,她開始了述說

不知爲什麼想述說,不知爲什麼而述說,只是一開始說,便再也停不住。

她開始對他講起她的往事。

記得當時年紀小,在蘇家的大花園中,姐姐妹妹撲蝶賞花,書房裡讀書識字,偶逢個美景良辰,衆家姐妹也愛在一起,吟詩結社,互比才情。

那個時候,她們還不懂分高下,看冷暖,不懂世情,不懂人性。

漸漸長大,漸漸知道她是無父無母無所依恃的孤兒,雖說是小姐,下人也敢給她臉色看,別的小姐犯了錯,最終只會罰到她身上來。其他各房的姐妹們,互比奢華,各爭寵愛,再加上兄弟姨娘們,個個鬥得烏眼雞似的,昏天黑地。

家裡唯一與她情義相厚的,只有堂姐蘇鳳儀。她們都愛看書,一個愛看詩詞歌賦,一個喜讀古今史冊。一個喜歡看清風白雲、星月長空,一個卻喜歡笑吟吟看全家上下,整日裡鬥來鬥去,精彩紛呈。

她們一個嘆另一個,可惜你不是男兒身,否則出將入相尋常事;一個笑另一個,總是不記仇怨只記恩,被人欺負輕視從不以爲意,可惜是個女流,否則又是個永留史冊的大聖人了。

最快樂的日子總是如水流逝,一道和親的旨意,換來永世的分離。從此身邊再無知己,再無人同賞落花、共看晚霞,再無人鬥詩比才、琴簫爭韻,直到……

直到訂下婚事,讓她將少女的一腔情思,系在了一個從不曾相見的男子身上。

她述說,而他傾聽。

她從不知道,把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切,在這樣安靜的艙房裡,對著另一個人傾吐會是如此快樂的事情。他從不知道,就這樣安靜地傾聽,另一個人吐露心中最珍貴的回憶,會是如此幸福的事。

就這樣,不知時光流逝,不知日升月落,幾乎不知道扶餘國已至。

金殿上的姐妹相會,說不出的動魄心驚。兩個女子抱頭痛哭之際,兩個男人,都有一種椎心之痛。

在此之後到後宮中的敘舊談天聊私話,更是隻屬於女人的天地,別說梅文俊不得越雷池一步,便是那高居萬人之上的扶餘國主,也一樣被關在房門之外。

以後數日,蘇思凝一直被留在宮中,與扶余皇后朝夕相伴,梅文俊這個正使反而被冷落在旁,開始還能耐得住,後來簡直急得坐立不安,一日求見十餘次。每每都被宮中執事板著臉擋在外頭,寸步不得進。每天晚上,望著高高的宮牆,若不是顧忌著不願壞了兩國和氣,簡直就想私入皇宮了。

這樣的相聚,再是難捨難分,終究還是短暫的。扶余皇后留了又留,始終不可能把中土的使臣、團長留在扶餘國,分別的日子終於到了。

使團離去的那一日,扶余皇后執手相送,把蘇思凝留在身旁,梅文俊這個做丈夫的,只能兩眼冒火地被一大堆禮法規矩隔得老遠、老遠

蘇鳳儀遙遙見梅文俊焦急的模樣不覺好笑,“這幾天,我故意把你們分隔,倒真把他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了。”

蘇思凝不答話,也不轉頭去看梅文俊。

蘇鳳儀淡淡一笑,漫不經心道:“我昨天召見了他,對他說,要留你下來,和我做伴。”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

“他急得就差沒衝上來和我拼命了。我把他罵了一通,說他待你不好,留你下來,倒還罷了,若是不留,我就寫份本章,奏給父皇,說使臣對我無禮,國主必定大爲惱怒,兩國邦交只怕有礙。”

蘇思凝惱道:“你怎麼這樣壞心眼,這不是要他的命嗎?好端端的,拿這種事來嚇人。”

蘇鳳儀一笑,“我給你出氣,你倒不高興了。”

蘇思凝惱了,瞪她一眼,也不說話。

蘇鳳儀笑道:“他倒是硬氣,情願回去蒙冤被斬,也不肯把你留下來,可見待你還是真心的。”

蘇思凝冷笑一聲,“是嗎?”

蘇鳳儀輕輕一嘆,“小時候,別人無論怎樣薄待你,你都不放在心上的。”

蘇思凝淡淡地道:“那些人,不是我的丈夫,那些人,不是梅文俊。”

蘇鳳儀柔聲勸道:“少時,我們見家人爭來鬥去,倍覺好笑,我們無慾無求,反能超身事外。人有的時候,不能求得太多,否則只能自招煩惱。”

蘇思凝明眸如水,凝望著她,“你只會勸我,爲什麼自己卻一直自招煩惱,不得開懷?你求的,是不是也太多呢?”

蘇鳳儀爲之語塞,默然良久,終是一嘆,“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緣分,你我都各自珍重吧。”

蘇思凝也被招起離愁,輕輕嘆息,過了一會兒才問:“這一次回去,二叔二嬸那裡,你有什麼交代嗎?可要我派人多加照顧?”

“用不著了。”

“什麼?”

蘇鳳儀笑道:“當年蘇家獲罪,因爲我曾封公主,所以爹孃被從輕發落,如今我已貴爲一國之後,我那位從沒見過面的父皇大人該給的面子還是會給的,相信很快爹就會被赦回來,封一個沒有實權的清閒爵位,享受富貴。你放心就是,有空啊,還是……”她的目光遙遙一掃遠處,急得就差沒抓耳撓腮的梅文俊,竊笑一聲,“多想想你自己吧。”

蘇思凝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啐她一口,再不搭理。

手機閱讀:

發表書評:

第180章 人紋第117章 十里第34章 白色烏鴉第152章 困國第5章 鬧鬼公司第52章 結拜第167章 姻緣第6章 第一夜第145章 內墓第62章 綠光第102章 準備第101章 重見天日第23章 叛亂第50章 虛土陣第15章 鬼敲聲第144章 前夕第140章 蝙蝠精第178章 魔障第184章 罪第9章 附身第82章 烤肉第40章 蛇族第134章 帝王第162章 往事隨緣第110章 黑夜第40章 蛇族第184章 八回第160章 傾情第36章 蛇襲第172章 無所謂第82章 約定第101章 長生第46章 恍惚第184章 八回第46章 與屍分離?第16章 誓言第127章 盼婆第191章 亂鬥第27章 李家不速客第77章 抓鬼先抓王第36章 蛇襲第60章 初吻第101章 重見天日第81章 祭祀前序第8章 驚嚇第107章 蹤跡第30章 墓地地第109章 消失的商人第163章 如何是好第146章 女屍第153章 一關第177章 也許第179章 三回第39章 金蛋第168章 女僵第178章 魔障第108章 殺鬼成癮第55章 破道陣第176章 無奈之舉第56章 養鬼人第94章 別動它第27章 死屍第178章 魔障第62章 綠光第7章 骨灰第152章 中陰毒第119章 狐影第148章 女屍的危機第5章 鬧鬼公司第109章 首先第8章 守夜人第14章 出殯第126章 實踐第110章 黑夜第73章 出發嶺南第147章 真主第41章 黑色幻境第43章 秘境循著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小吃店的兩人不僅沒有第155章 女蠱師第55章 破一第156章 七星公司第172章 無所謂第98章 棺第3章 黑夢第196章 落幕第196章 落幕第45章 食蛇第160章 魔域第一百零五 憑藉第85章 霎那的驚秫第103章 又見第一百零四 送別第178章 殺陰氣第181章 神典第43章 秘境循著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小吃店的兩人不僅沒有第67章 驅魔女第152章 困國第143章 打趣第3章 再見豬胖
第180章 人紋第117章 十里第34章 白色烏鴉第152章 困國第5章 鬧鬼公司第52章 結拜第167章 姻緣第6章 第一夜第145章 內墓第62章 綠光第102章 準備第101章 重見天日第23章 叛亂第50章 虛土陣第15章 鬼敲聲第144章 前夕第140章 蝙蝠精第178章 魔障第184章 罪第9章 附身第82章 烤肉第40章 蛇族第134章 帝王第162章 往事隨緣第110章 黑夜第40章 蛇族第184章 八回第160章 傾情第36章 蛇襲第172章 無所謂第82章 約定第101章 長生第46章 恍惚第184章 八回第46章 與屍分離?第16章 誓言第127章 盼婆第191章 亂鬥第27章 李家不速客第77章 抓鬼先抓王第36章 蛇襲第60章 初吻第101章 重見天日第81章 祭祀前序第8章 驚嚇第107章 蹤跡第30章 墓地地第109章 消失的商人第163章 如何是好第146章 女屍第153章 一關第177章 也許第179章 三回第39章 金蛋第168章 女僵第178章 魔障第108章 殺鬼成癮第55章 破道陣第176章 無奈之舉第56章 養鬼人第94章 別動它第27章 死屍第178章 魔障第62章 綠光第7章 骨灰第152章 中陰毒第119章 狐影第148章 女屍的危機第5章 鬧鬼公司第109章 首先第8章 守夜人第14章 出殯第126章 實踐第110章 黑夜第73章 出發嶺南第147章 真主第41章 黑色幻境第43章 秘境循著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小吃店的兩人不僅沒有第155章 女蠱師第55章 破一第156章 七星公司第172章 無所謂第98章 棺第3章 黑夢第196章 落幕第196章 落幕第45章 食蛇第160章 魔域第一百零五 憑藉第85章 霎那的驚秫第103章 又見第一百零四 送別第178章 殺陰氣第181章 神典第43章 秘境循著地址好不容易找到小吃店的兩人不僅沒有第67章 驅魔女第152章 困國第143章 打趣第3章 再見豬胖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乡县| 体育| 湖北省| 石楼县| 桃园市| 淮阳县| 洪泽县| 长治市| 阿克| 哈尔滨市| 无极县| 班戈县| 淮北市| 永丰县| 虞城县| 巢湖市| 如东县| 阿荣旗| 日土县| 孝义市| 朝阳区| 平邑县| 新邵县| 永德县| 通城县| 新野县| 错那县| 云阳县| 定结县| 淮南市| 长丰县| 临湘市| 吴川市| 开阳县| 福州市| 凤山市| 梅州市| 土默特左旗| 长子县| 保定市| 建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