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月明如斯。梅文俊擡頭看長天冷月,同一片明月下,他所掛念的人,不知流落在何方?
“該死的,叫你擦洗甲板,還敢偷懶!”隨著呵斥之聲,一記鞭子惡狠狠地打了過來。
梅文俊聽風辨位,便知鞭子來勢如何,卻並沒有躲避,那道鞭子惡意地在他冠玉般的臉上印下一記血痕。
他連哼也不哼一聲,沉默地繼續擦洗甲板的動作。
旁邊士兵冷笑著圍過來,“不錯啊,很硬氣嘛!這麼硬氣的人,爲什麼在戰場上做逃兵?”
“我說,你可別誤會,人家可不是怕死,他是爲了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想當情聖來著?!?
“我說情聖,你那美人怎麼個美法,你倒說說看啊?!?
惡意的訕笑聲響個不停,嘲弄的表情,在四周晃來晃去
。梅文俊只是沉默地做他的工作。
剛剛擦完的甲板,即刻被人惡意踩髒,“怎麼這麼不仔細啊?這麼大一塊,都沒擦乾淨!”隨著帶點冷笑的聲音,又是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梅文俊依舊一聲不吭地繼續把被人踩髒的那一塊擦洗乾淨。
這樣惡意的羞辱和爲難,他都已經習慣了。
不打仗的時候,軍中生活沉悶無聊;打仗的時候,死亡的壓力更讓人幾乎想要發瘋,所有的士兵們都瘋狂地尋找發泄情緒的方法。犯罪的軍奴,可以隨意踢打踹罵得像只狗一樣,是最合適欺凌的對象。
如果這個軍奴以前曾經是位將軍,曾經威風凜凜地壓在和他們相同的士兵頭上,如今卻低賤卑微任人踐踏,更加能讓人在欺凌羞辱他的同時,產生滿足感。人性中的醜陋在此顯露無遺。
從被押到海關成爲軍奴開始,梅文俊已經嘗試過無數以前想也不曾想到的羞辱和傷害。他曾是天子驕子,少年將軍,憑他的能力功績,搏來閃亮前程,是所有人豔羨的對象;而如今,活得連只狗都不如。從最初的羞憤難當,痛楚欲死,到現在的漠然以對,麻木承受,心中再也不起一絲波瀾。
粗重的鎖鏈永遠束縛住手足,夾著沙石的糙飯黴菜是連狗也不屑的食物;沒有一絲光亮,擠滿了幾十個軍奴,除了汗臭和喘息,便只有老鼠叫聲的艙房,繁重得永無止息的勞役構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這樣的肉體折磨對他來說,也許反而是一種解脫。想起那年少輕狂,肆意妄爲之際,對一個無辜弱女的傷害,此刻承受的一切,本就是他該受的報應。只是連累家人,卻實在讓他心中承受著極致的痛楚。
父母已年邁,他身爲人子,不但不能盡孝道,反而讓父母爲他喪盡家業,如今二老不知漂泊到何方。
柳湘兒無助弱女,被囚牢籠,更不知要受何等折磨。
還有蘇……
不,應該說,幸好蘇思凝已去,並決心不再歸來,想來不會再受梅家連累了吧?這似乎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梅文俊暗自在心中苦澀地笑。
“真是個沒血性的傢伙,怎麼說怎麼玩都是一張木頭臉。”
“本來就是!要是有血性,好好一個將軍,落到這種地步,還活著丟人現眼做什麼?”
因爲被加害者面無表情地承受一切,讓加害者感受不到施虐帶來的快樂,玩鬧了一陣,到底無趣,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梅文俊慢慢停下擦洗的手,是啊,少年英雄前程遠大世人豔羨,到頭來卻淪爲軍奴累及家人,並且註定一生不得出頭,一生要服苦役。那麼,如此無用的人,還活著做什麼呢?
他輕輕伸手,按在胸前,那裡藏著一冊厚厚的文冊。那是一個少女,自幼及長,信手寫下的隨筆
。
她幼失父母,寄人籬下,旁人犯錯,卻把她的手心打得腫痛。她可以笑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她孤苦無恃,旁人胡鬧,她卻罰跪,但她可以笑賞春光,不亦樂乎。
她身爲小姐,爲了在那個大家族中生活下去,還要討好僕役,甚至幫有臉面的丫環做手工,卻能笑在冬夜最深最冷、手指凍僵之時,吟出雪夜製衣詞。
一個女子,都有如此勇氣,可以笑對人生艱辛不平,他堂堂男兒,難道竟要輕賤這大好性命不成?
梅文俊擡頭,望長空皓月。海上風寒,明月越發清冷。海上生明月,同一片明月下的你,過得還好嗎?遠離我這負心薄義之人,你能拋卻愁懷,綻開笑顏,如那筆記書冊中那樣,做回那個笑對一切苦難,在人生中不放過每一點快樂的女子嗎?
明知已沒有資格,爲什麼,我竟這般惦念於你?
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一大早,蘇思凝就讓凝香悄悄把她的所有首飾釵環都收拾了出來。
凝香十分不解,“小姐想戴哪樣,我就去取,何苦全拿出來?現在這些可是咱們家最貴重的東西了,都是小姐成親的時候置辦的呢?!?
蘇思凝笑道:“我們現在都是普通老百姓,這些奢華的東西,哪裡還穿戴得起?我想拿去首飾店賣些現錢。這是京城有名的首飾鋪做工,在這小縣城頗值些銀子,比拿到當鋪能多賣一倍的價錢?!?
“咱們現在沒什麼急著要花錢的事啊,何苦要賣首飾?”
“我想把柳湘兒保出來。”
“什麼?”凝香驚叫。
蘇思凝急忙掩住她的嘴,“小聲點,讓爹孃知道了,一定會攔著不許的?!?
“可是,梅家大難全是這個狐貍精鬧的,小姐你怎麼還……”
蘇思凝臉色一正,斥道:“男人不管犯了什麼錯,大到亡國滅種,小到打破碗盤,都能想個法子,推到一個禍國紅顏、害人的狐貍精身上。你也是個女人,怎麼也跟著說這種話?”
“可是……”凝香氣急敗壞,想要阻止。
蘇思凝卻完全不加理睬,自取了首飾,換了銀子,直往衙門而去。
本來,交納財物贖走人犯,只要找執事差役辦些手續,就可以把人領走了。不過梅家雖是微宦人家,但在這小地方也是望族,當年梅家娶了蘇家的小姐,可也是轟動全城的事。而後梅家出事,也是這小城裡的大事。蘇思凝趕回家,安頓翁姑,專做針織女工奉養二老,把本來已經完全垮掉的梅家撐起來,令得人人稱頌,說她暗告梅家的謠言更是不攻自破。
太守何衝聽說有人來保柳湘兒,順口問了一句來的是誰,得知居然是最應當恨柳湘兒入骨的蘇思凝,不覺大爲驚異,令人請到堂前相見,問道:“請恕本官冒昧,梅夫人爲什麼要來保柳湘兒呢?”
蘇思凝笑道:“恕民婦不知大人指的是什麼,柳湘兒是我梅家的人,我來保她,理所應當
?!?
何衝亦笑道:“夫人不必搪塞,全城百姓無不知柳湘兒是梅家的禍星,夫人對她只該有恨,不應相憐。”
蘇思凝淡然笑道:“得幸失命,不外如是,聖人教人不要將災禍推往別人身上。柳湘兒只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能做出什麼害人之事?她把終身託給了梅家,如今身陷牢籠,孤弱無依,梅家不救她,豈不是要把一個女子活生生逼死嗎?”
何衝目光深注她,“夫人的手頭如今似乎並不寬裕,交了保金,想來更爲窘迫了?!?
蘇思凝灑脫笑道:“身外之物,可奢可儉,全在一心。能救人性命,脫人苦難,付出一點錢財,又算得了什麼?”
何衝從內心深處發出一聲讚歎來,眼前這女子,美質仙姿,人在公堂侃侃而談,氣度自如。梅文俊何等福分,得了如此佳人,卻不知珍惜。他心念一轉,慨然道:“夫人的大義令人敬佩,本官豈能無以爲報,柳湘兒你只管帶走,這保金就免了,夫人的德行便是最好的保證了?!?
蘇思凝驚道:“大人如此厚待,蘇思凝承受不起,不知如此是否有違法度?”
何衝笑道:“夫人放心,本官這點主是做得的。夫人縱不慕富貴,可上有老人要奉,手上還是多一點銀兩爲好?!?
蘇思凝施禮道謝,一時覺得天地間無限美好,這世上畢竟是好人多的。
何衝道:“夫人大義,本官也深爲感動,以後若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儘可來找本官,但能幫上忙的,本官決不推辭?!?
蘇思凝聽得心中一動,急道:“大人,請恕民婦造次,現有一事,想求大人。”
何衝笑道:“夫人但講無妨?!?
“民婦知道本城專門負責海戰的補給,常有人去海關公幹,如果有人要去海關,民婦希望大人能使人給民婦一個信,民婦可以趕著給相公寫封信,請公人順便帶去海關,讓他知道家中一切平安,叫他不用自責,勸他專心爲國出力,以求將功贖罪,他日全家團圓。這樣兩地若不斷了消息,堂上二老也可稍慰思念之情?!?
何衝感嘆道:“夫人情義雙全,實在令人汗顏!夫人放心,你所求的並不麻煩,即是一切順手順路,本官怎會不成人之美?希望梅文俊也能瞭解夫人的苦心?!?
蘇思凝大喜拜倒相謝。
何衝站起,往側走一步不肯受這一禮,“夫人德義,本官不過略盡綿薄而已,豈敢受禮?夫人還是快去接柳湘兒出獄吧?!?
蘇思凝從大堂上下來時笑著對凝香說:“你說我該不該來救柳湘兒,若不是救她,豈能得到大人的幫助,以後可以和相公通信了
。爹孃心中不知多麼懸掛相公,聽到這個消息後必會萬分高興的。”
凝香仍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低低“嗯”了一聲。
一旁陪伴的梅良憨厚地笑了,“少奶奶,我是粗人,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但我知道少奶奶是好人,好人就該有好報。少奶奶你爲人太好了,就連官老爺也佩服你。”
蘇思凝笑而不語。
這時已有獄吏把柳湘兒領了出來。
當日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如今憔悴得不似活人。如雲秀髮枯黃乾澀,臉上黯淡無光,眼神麻木空洞,人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蘇思凝見了心酸,也不避忌她一身的酸臭之氣,上前拉了她的手,低喚:“湘兒、湘兒,你沒事了,我帶了你離開這裡?”
不知喚了多少聲,一直保持呆滯樣子的柳湘兒才慢慢有了正常的表情,張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變成放聲大哭。
蘇思凝心裡難過,摟著全身髒污的柳湘兒,柔聲安慰她許久許久,才讓她稍止悲傷。就近尋了一處客棧,臨時租了個房間,買來幾套衣裳,讓柳湘兒洗澡換衣,恢復了一身清爽之後,蘇思凝把她帶到了城郊水月庵。
“湘兒,爹孃心中仍有怨你之意,我暫時也不能接你回家。我現在手頭也並沒有太多的銀子,無力爲你另置房產,這水月庵,我常來供奉敬香,與庵主頗爲相知,我已給庵裡捐了一筆香油錢,求庵主爲你找一處靜室,暫且歇身。等我慢慢勸轉了爹孃,才接你回來,好嗎?”
柳湘兒怔怔地望著她,不語不動。
“湘兒,我保證,這一切只是暫時的,我一定可以……”
“爲什麼?”
“什麼?”蘇思凝一怔。
“你爲什麼來救我?”柳湘兒輕輕地問,“所有人都罵我是狐貍精,是掃把星,克父克母,如今又克了文俊一家,爲什麼你還要來救我?我害得你這麼苦,爲什麼你竟然救我?”
蘇思凝輕輕一笑,“我有一位三堂叔,在外頭有個喜愛的女人,事情被三堂嬸知道了,下令管家媽媽,帶了十幾個健壯婦人打上門去,把那女人揪著頭髮,拖到街口,當著所有行人的面,罵著狐貍精,生生打個半死。我有一位二堂哥,在外頭娶了一房妾氏,二堂嫂帶人把那女子迎進府來,說是從此姐妹相稱,一起服侍相公。可是,所有的丫環都對她冷言冷語,連一口好飯,一杯熱水都不供給她,最後她受不住折磨,吞金而死。我還有個小堂弟,最喜歡在丫環羣中廝混,喜歡和丫環說笑,後因他讀書考不中功名,嬸母把服侍他的幾個丫環全趕了出去,說都是這些狐媚子耽誤了少爺。丫環中有人受不起羞辱,投井而亡,有人被人說三道四,抑鬱成疾而死,還有幾個剪了頭髮做尼姑去了
。”
她脣邊的笑容隨著述說,越來越淒涼,越來越悲愴,“女子要受裹腳之苦,女子很難讀書識字,女子不能隨便出門,女子不能科考出仕。女子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也許都會萬劫不復。女子的生死禍福,全部由男人決定。無論男子做錯什麼,追究起來,總有一個女子要出來承擔罪責!生爲女子,已然命苦如此,女人何苦還要爲難女人?”
她淡淡說來,不知爲什麼,忽地淚落如雨,一旁的柳湘兒早已是痛哭失聲。
蘇思凝輕輕握住她的手,“生爲商人之女,被官宦家輕視,不是你的錯!家業敗落父母雙亡,不是你的錯!被文俊相救,以身許情,不是你的錯!梅家與蘇家後來定下親事,也不是你的錯!我如何怪你,如何怨你?你把女子最美好的給了文俊,卻聽說他要娶別的女子,你陪他逃離,從此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躲躲藏藏;你知他思念父母,明知會被責難、被輕視,還是要陪他回來;你聽說官府捉他,不顧性命迫他離開,爲他傷心斷腸!從頭到尾,你又有什麼錯?錯的是梅文俊,不該有了你,卻又不能爲你爭取名分;不該喜歡你,卻又因不能力抗父母而娶了我;不該娶了我,又不敢面對我負義而去。從頭到尾,你我皆無辜,錯的,都是那些臭男人罷了。”
柳湘兒自梅家大變之後,被所有人視爲禍精,連她自己都漸漸覺得自己該死,沒想到聽了蘇思凝一番話,把那糾結於心,卻說不出來的所有冤屈悲憤,說得清清楚楚,一時悲從中來,撲在蘇思凝懷中,痛哭不絕,“姐姐……我……”
自遇上蘇思凝以來,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叫了一聲姐姐,有千言萬語想要述說,但最終,卻仍然只是痛哭無語。
好不容易安撫了柳湘兒,蘇思凝回到家,也不隱瞞,直接對二老承認了保出柳湘兒之事。
梅家夫婦當然頗爲生氣,但蘇思凝如此賢良,二人又實在不忍對蘇思凝發脾氣。蘇思凝趁此機會把太守答應爲他們給梅文俊傳信的事情說出來,二老無限歡喜,一想到若不救柳湘兒也就得不到太守的這番承諾,便不再追究此事了。
蘇思凝把二老安撫妥了,方纔回房,不自覺又再次推開窗,遙望長天皓月。
如此清風如此夜,你與我,共這一輪明月。你可知我已爲你安頓雙親,你可知我已救出你……心愛的女子?芽
你可……安然,你可曾掛念雙親、掛念湘兒,你可曾……掛念……
蘇思凝低下頭,一聲嘆息,微不可聞。
“你就是梅文俊嗎?有你的信?!币粋€揹著包袱滿身風塵的公差對著梅文俊遞過一封信來。
梅文俊大覺驚異地接過來,一看信封上溫婉清秀的字跡,心中就是一震。這筆跡他太熟悉了,在他的懷中藏有她的隨筆冊子。上面的文字,他幾乎可以全部背誦出來。在這些痛苦難忍的歲月裡,他無數次悄悄地拿出來,在無人處重看,遙想那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笑對苦難的心境,纔可以重新鼓起勇氣,繼續在這看似永無盡頭的苦難中活下去
。
是她,竟然是她??選她怎麼會來信?她又如何讓公差給他帶信的?梅文俊雙手幾乎有些顫抖地撕開信封,展信閱讀,然後,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在梅家強盛之際,她尋個藉口,有心一去不再歸來;可是梅家一旦遭難,她卻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在他傷她至此之後,她卻將他流落孤苦的雙親於困頓中安置;在他負她至此之後,她卻將他所掛念的弱女於劫難之中解救。
一封信娓娓道來,無半點居功之意,只說父母安然生活無慮,湘兒脫困,亦能安定。慰他關切牽掛之情,勸他安心忍受眼前之苦,以期他日。
梅文俊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一顆心如煎如焚,滿心的擔憂如今都已放下,卻又說不出的心如刀絞,羞慚痛楚。更喚起無數的牽掛思念,在胸中、在心裡、在腦海深處發出深入骨髓的呼喚。
“思凝、思凝、思凝……”
有一樁出人意料的新鮮事在這艘戰船上發生,而後傳遍整個水軍。那個因犯罪被貶爲軍奴,被人怎麼鞭打責罵都面無表情,不管從事什麼苦役都不動聲色的傢伙,在接到一封家書之後,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無助得如同一個嬰兒。
在蘇思凝的打理下,梅家上下五口人的生活漸漸安定寧順,衣食無憂。蘇思凝賢德之名,轉眼之間傳遍全城。
梅家很多故舊親友,曾掩門不見,如今見梅氏一家自給自足,不慮他們上門借錢借米,家裡又出了一個賢德婦人,太守大人還對梅家少夫人讚譽有加,自然又願意攀上這門親友了。甚至還有人家中妻妾不和,便極力攛掇著家人和思凝攀上交情,爲的是讓家中妻妾學到這婦人的賢德大度,好好相處,讓自己可以享受齊人之福。
一時之間,這小小陋室,竟是門庭若市,日日皆有故舊來訪。往日梅文俊立下大功,得封官爵,家中賀客盈門之際,也不過如此熱鬧。
梅家二老也不知是喜是嘆,梅家兩番榮耀,前者因兒子的軍功,後者因媳婦的賢德,使得梅家無論沉浮,都名動全城。
而蘇思凝卻覺得頭疼,這莫名其妙飛揚起來的賢德名聲,讓她有苦說不出。別人指望她來教自己家妻妾相合,更是讓她又氣又笑。而不斷上門的客人,也未必都是她願意歡迎的對象。
比如這個趁著二老出門、思凝和梅良也不在的時候,跑進門來的不速之客。
梅文升進門的時候,思凝正在做繡活。他“哎喲”了一聲,便道:“嫂子,看看你這手,都糟蹋了!你要錢用,只管跟我說一聲,何必這麼辛苦呢?”
蘇思凝心中動怒,冷然道:“請你自重一點
。”
梅文升“哈哈”一笑,“嫂子,你這是何苦?咱們自家人,本不必見外的。可恨那梅文俊把一個家敗成這樣,還害得嫂子你這麼苦命。不過你放心,以後我會常顧著你的,你缺個什麼,跟兄弟說一聲便是了?!?
蘇思凝心下忽地一動,笑了一笑,放緩神情,“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不要欺我孤苦,就來招惹我?!?
梅文升從未見她對自己如此柔媚笑過,一時魂兒飛上了天,又聽她語氣舒緩了下來,忙一迭聲道:“真心真心,我恨不得能把心挖出來給嫂子瞧瞧?!闭f著便要靠過來。
蘇思凝急急閃開,低聲道:“你急什麼?這裡不方便,隨時會有人進來。你要是真有心,三天後我跟他們說去趕集,到祠堂會你?!币徽Z說畢,在他有任何無禮動作之前,飛快地閃進屋裡去了,臨進屋還給了他一個似喜似嗔的眼神,勾得他神魂顛倒。
梅文升是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了蘇思凝相約的日子,一早就梳洗打扮得自以爲風流瀟灑,急急地去赴約了。
自從他第一次見到蘇思凝,人就爲這絕色酥軟了,以前以爲梅文俊死了,他得了梅家產業不怕這女人不上手,誰知梅文俊竟又回來了。如今梅文俊發配海關,肯定要死在那裡了。這世上再賢德的女人,受了這麼久的清貧之苦,又沒個丈夫在身邊,哪有不孤單寂寞的?果然用上銀子加溫情,那個平日不假辭色的女人,也一樣抵擋不住。
他心中歡喜,緊趕慢趕,很快就到了祠堂。一見佳人含笑而立,歡叫一聲撲上前去,想要抱她。
蘇思凝哪裡能叫他抱到,一閃身避了開來,口中笑道:“你這個急色兒?!?
梅文升心癢難熬,口中叫道:“我的心肝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說著又撲了上來。
蘇思凝身子靈活,閃來閃去,就是叫他不能碰著自己,累得他氣喘吁吁。她卻笑得如春花綻放、如小兒女開玩笑一般,叫他惱怒不起來,反而完全沉醉在蘇思凝如花美態前。
蘇思凝吃吃笑道:“你呀,怎麼就這麼粗魯,一上來就這個樣子,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我看你只是看重我的美色,並不是真心對我的。”
梅文升心中暗罵女人麻煩,明明心裡早就有意了,非要說上無數甜言蜜語,才肯從了你。他只得停下身來道:“好、好、好,嫂子,我一切依你就是,你得相信,我對你是真心的,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把你放在心坎上了?!?
蘇思凝吃吃笑道:“這纔好,咱們先說說話,好嗎?二叔,其實你對我的心思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我嫁給了相公,就是他的人了,卻萬萬料不到他會那麼沒良心?!闭f著眼圈兒一紅,眼淚就要往下落。
梅文升急道:“嫂子,你別傷心了,如今他不是有了報應嗎?”
蘇思凝哭道:“可我如今孤苦無依,也不是個好結局,雖然表面上做出種種賢德樣,也不過是給別人看的
。反正梅文俊那個畜生不可能活著回來,如今我雖然沒了丈夫,但也勝過他在我身邊,活活把我氣死。說起來我真該感謝那個告發的人,可真的幫我報了大仇了?!?
梅文升眉開眼笑地說:“嫂子,那你說,你怎麼報答我呢?”
蘇思凝“哼”了一聲,“你這個色鬼,你又不是告發的人,我爲什麼要報答你?”
梅文升喜笑顏開,“怎麼不是我啊?當然是我去告的!”
蘇思凝故作一驚,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是你?”
“當然是我。”梅文升挺胸說。
蘇思凝臉上神色不定,好一會兒才道:“我不信,你爲什麼要去告發你的堂兄?他官場得意,你也有臉面啊?!?
梅文升色迷迷地望著她,“我當然是爲嫂子鳴不平,想要爲嫂子出口氣了?!?
蘇思凝“哼”一聲道:“你說得好聽,我纔不上當呢,你哪有這麼好的心思?!?
“嫂子,我可真的是爲了你。”
蘇思凝惱道:“說什麼喜歡我,要和我交心,一句實話也不肯告訴我。”說著起身就往外走。
梅文升一急,伸手要拉她。
蘇思凝哪裡肯讓他拉到,一甩手,板著臉避了開去。
梅文升只得道:“嫂子別急,我給你說實話還不行嗎?”
蘇思凝仍氣惱地道:“那你說吧?!?
“嫂子,說實話,我有一半可真是爲了給嫂子出氣,另一半呢是想讓梅文俊受軍法死了,梅家的偌大家業就是我的了,到時再把兩個老東西治死,我和嫂子不就可以團圓了嗎?誰知那兩個老傢伙把梅文俊當成了活寶,用所有的家業來換他一條命,害得我半點好處也沒撈到。還不如以前,好歹總能從他們家弄些錢來呢。不過總算老天有眼,讓我得到了嫂子的垂青?!闭f著他又張開手想要迎上來。
蘇思凝聽完也展現笑容,“原來如此,難得你一片苦心?!闭f著含笑迎了上來。
就在他靜等軟玉溫香投懷送抱的時候,蘇思凝臉色一變,一擡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
他被打得撫臉退後兩步,還在發愣。
蘇思凝臉色鐵青,指著他怒道:“你這個畜生等著你的報應吧!”
梅文升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心中大怒,“臭娘們,爺給你一點臉面,你就上天了。”說著撲上來,就要用強。
蘇思凝立在原地,冷笑不動。
可梅文升卻撲不上來了,因爲忽然間從外面衝進來許多人
。有梅家的各房宗長、梅氏兩老,還有太守何衝以及幾個公差。梅文升立時臉色大變,全身顫抖不止。
在場衆人,每一個都用不屑、鄙夷的目光看著梅文升,特別是梅家的親族長輩早已指著他罵個不停。梅夫人又哭又罵:“畜生啊,畜生,我們家和你有什麼仇?以往還時不時拿大筆的銀子給你花,你竟做出這樣的事,害得我們一家全毀。”
梅老爺臉色鐵青,“畜生,我們梅家怎麼會有你這種人?!”
梅文升臉如死灰,跪了下來,一個勁地磕頭,“各位叔伯,求你們看在我爹只有我這一個兒子的分上,饒了小侄吧?!?
可是他說一百句話也不及蘇思凝說一句話有力,蘇思凝目中含淚盈盈拜倒,“各位尊長,梅文升在我梅家祠堂,當著列祖列宗的面調戲孤嫂,圖謀叔父性命家產,其言其行,令人髮指,還請衆位尊長爲我這無依無靠的苦命人做主?!?
蘇思凝賢名早傳,衆人對她都極爲尊敬,如今看她眼含熱淚,滿懷委屈說出這麼一番話來,誰不是一腔不平,想爲美人出頭。
此時梅家族長急忙道:“你放心,這件事我們這些老人都會爲你做主的?!闭f罷,橫眉冷冷瞪了梅文升一眼,大聲宣佈:“梅文升喪盡天良,不配爲我梅家子孫,從此將他從我梅家族譜中除名!今日在這梅家祠堂上,當著列祖列宗的面,將他杖責一百,趕出梅家各族。各位以爲這樣的處置如何?”
衆人齊聲叫好,都說族長英明。
族長一笑道:“我們梅家能清除這個畜生,不是老夫之功,應該謝謝蘇思凝這位侄媳婦?!?
蘇思凝忙謙聲辭謝。
衆人抓起已軟成一團泥的梅文升棒打,梅家夫婦看著亦覺解氣。
蘇思凝這時卻走向太守何衝道:“大人,國法大於家規,大人認爲應該如何處置他呢?”
何衝笑著說:“他報了梅文俊的逃兵,與你家結怨,夫人如今可是要報仇了?”
蘇思凝泰然自若道:“天理國法人情,天理國法都在人情之上,所以且不論民婦是否是要報私仇,只問大人,他調戲孤嫂、圖謀叔父的性命家產,是否符合天理國法?如果不合,大人執掌國法,難道不該依法論處?”
何衝看著她道:“看來夫人定是要治得他永無翻身之日了?!?
“不敢,民婦不是要害人,只爲自保。他對梅家的產業和民婦的姿色向來有染指之心,纔會做出種種惡行。如今民婦戳穿了他,難保他不懷恨在心。人說寧得罪一百個君子,莫得罪一個小人,民婦一家也不能一生防人,萬一不小心中了小人暗算,豈不後悔莫及?何況民婦一切依法而論,並無半點非分的要求。大人是一地的父母官,愛民如子,當然也不願你的子民爲小人所害了?!?
何衝見蘇思凝目中神光流轉,言辭也鋒銳無比,不覺歎服道:“夫人不但大仁大德,才智也是無雙,本官服了
?!闭f著大聲宣告,“梅文升所爲國法不容,等梅家行過族規之後,就將他抄去家產,收監下獄?!?
他身邊的公差一齊齊聲應諾。
蘇思凝大喜施禮相謝:“多謝大人爲民婦做主?!?
何衝讓過不受,“依法保民是爲官者的本分,不應相謝。”
蘇思凝嫣然一笑,起身無言。
何衝看到如此絕色笑顏,心神也是一陣恍惚。忙定了定心神,不敢再看思凝的容顏,轉眼對梅老爺道:“恭喜梅先生雙喜臨門。”
梅老爺一怔,“何謂雙喜?”
“一喜爲大仇得報,這二喜嘛……”何衝一笑,自懷中掏出一封信,“梅文俊的回信到了。”
蘇思凝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但又立刻止步,臉上看來一切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呼吸在剎那之間急促了起來,雙手悄悄在袖子裡握成了拳。
梅老爺卻是激動得全身發抖,一把接過信,因爲手抖得太厲害,撕了幾次都撕不開信封。好不容易展開了信封,和夫人一起觀看,一邊看一邊老淚縱橫。
蘇思凝不願搶著去看信,只是盯看著梅氏夫婦的表情,隨著他們臉上的悲喜,覺得一顆心忽地揪成了一團。
時間忽然變得無比漫長,好不容易,聽到梅老爺一聲大罵:“真是個畜生!”
蘇思凝全身一震,終究鎮定不下來,脫口問道:“怎麼了?”
梅老爺憤聲道:“在信裡就只會讓我和夫人好好調養照料自己,不要憂心;只會叮嚀照顧那姓柳的,對你卻是一字不提!你爲梅家做了這麼多,他竟連謝也不謝一聲??!”
蘇思凝鬆了一口氣,“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麼謝啊?!?
梅夫人已把信接了過去,反覆地看個不休,又哭又笑地說:“文俊說他在海關過得很好,畢竟他在軍中多年,軍隊裡有很多故舊都在照料他,沒讓他吃什麼苦,這下我可放心了?!?
蘇思凝垂眸不語,在海關沒有吃苦嗎?軍隊中有故舊照料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錦上添花者衆,雪中送炭者少,向來一沉百踩,幾曾見患難相扶,他真的,不曾吃苦嗎?心中莫名一酸,復又揚起笑臉道:“這就好了,爹孃也可以放心了?!?
看梅夫人欣慰的淚水,看梅老爺口裡罵著畜生、臉上流露的安心,她的心間亦是一片安寧。換了是她,縱受盡萬般苦楚,也只會以一片歡欣的言詞,以慰這高堂雙親。真男兒,大丈夫,又豈會將苦難痛楚掛在口中呢?
梅氏夫婦催著蘇思凝現在就給梅文俊寫回信,拜託太守,下次派人去軍中公幹時送交,告知梅文俊有關梅文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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