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下來吧,伯爵先生。”
伯爵探著腦袋看了看周圍,除了手舉火槍的兩位先生之外,還有四五個策馬在周圍遊蕩和望風(fēng)的傢伙,他按捺住心中的驚慌,“如果您們需要一些資助……”
來人笑了,他動了動槍管,另外一人拉開了車門,伯爵只得順從地下了馬車,他一下馬車,纔看到他的車伕和兩個侍從正面色蒼白地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一動也不敢動,伯爵在心中罵了一聲,但也不敢說什麼,做什麼——這些盜匪顯然訓(xùn)練有素,經(jīng)驗豐富,不說他們是怎麼強迫馬伕把馬車趕到這裡來的,又如何讓兩個站在馬車車架上的侍從沒能發(fā)出一聲警告,單就整個過程中伯爵竟然一無所察,就足夠令人感到驚駭?shù)牧恕?
伯爵下了車,其中一個盜匪點點頭:“先生,”他說:“把你身上的武器都拿出來吧。”
伯爵還想要說些什麼,不過在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下他還是改變了主意,這些盜匪們披著的斗篷都是昂貴的黑色毛呢,除了手裡的火槍,腰帶上還彆著備用的火槍與匕首,刺劍碰撞著他們直到膝蓋以上的靴子——他的視線在靴子上略一停留,就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靴子很漂亮,但只有國王的軍隊裡,軍官們纔會穿這種會將小腿裹緊的羊皮靴子,當(dāng)然,還有火槍手與近衛(wèi)軍,他沉吟了一會,將懷裡的火槍抽出來,反轉(zhuǎn)握住槍管交給兩人之中的一個,然後俯下身,從靴筒裡——他穿著的靴子有著寬大的翻邊,高度也直到腳踝? 這纔是多數(shù)貴族的穿著——拔出他的短劍。
“只有這兩件嗎?先生?”“盜匪”之一問道。
“我是個紳士,不是軍人。”伯爵回答說? 對方輕輕頜首,示意他回到馬車裡,然後還沒等伯爵坐定? 那兩個盜匪一個跳上了馬車,一個跳上了車伕的位置? 只聽外面有人輕輕地吁了一聲,車輪就從緩到急的轉(zhuǎn)動了起來。
那個人就坐在伯爵身邊? 伯爵彷彿不經(jīng)意般的輕輕嗅了嗅? 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因爲(wèi)他們的國王在很小的時候?qū)崪Q(jìng)就有著很高的要求,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很注重個人的衛(wèi)生狀況,這種風(fēng)氣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人們每天洗澡或是擦拭身體都已經(jīng)是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就算是這輩子也不可能踏入巴黎或是凡爾賽半步的村夫民婦都學(xué)會了用煤炭爐子溫一點熱水,用來在早上擦臉和手。
像是伯爵這樣的人,家裡更是早早按照巴黎的最新款式整修了浴室與盥洗室,大城市的旅店裡也有這樣的設(shè)施? 所以他身上絕對不會出現(xiàn)什麼骯髒難聞的氣味——這很正常,但一個盜匪身上也能幹乾淨(jìng)淨(jìng)? 只有一點松柏香氣那就不對了? 不是他們付不起洗浴的費用? 而是對大部分人來說? 將時間和金錢耗費在這上面,一兩次或許還能接受? 但每日如此? 似乎就有點……不切實際了? 這筆錢用來做什麼不好呢?
但貴族們最喜歡的就是毫無意義的拋費,這樣才能與他們輕蔑的那羣人徹底地切割開。雖然他們時常在家中大罵國王? 但真正支持起國王的種種新產(chǎn)業(yè)還是竭盡全力——甜蜜的糖果,提神的咖啡,豔麗的綢緞與呢絨,白如凝脂的瓷器,明淨(jìng)到像是不存在的玻璃,璀璨的煤氣燈與蠟燭……以及浴室與盥洗室的傢俱與器皿,管道與設(shè)備……諸如此類,等等等等,最大的消費者暫時——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內(nèi),還是這些爵爺與官員們。
伯爵的年紀(jì)要比國王還小些,他似乎從有記憶起,就免於遭受更年長一些的人所受過的苦,也就是污穢不堪的宅邸與道路,不過他還是嗅到過那些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的,尤其是那些……身份低下的人,就算是富有的商人,也有很多人寧願多撒香水而不是每天進浴室的,他們身上累積起來的氣味,彷彿已經(jīng)醃入了皮肉,就算是來拜見他的時候洗了澡,也還像是一塊在滾水裡湯鍋的腥羶豬肉。
但伯爵在這個“盜匪”的身上嗅到的是同類的氣味,他轉(zhuǎn)過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方,馬車裡懸掛著玻璃燈罩的煤油燈,因爲(wèi)採取了最新的支點懸掛法,所以即便馬車時而會微微顛簸,裡面的燃料也不會輕易潑灑出來。
“我的馬伕和侍從會怎麼樣?”伯爵問道。
“他們會安然無恙,只需要辛苦地走上一晚上,就能好端端回到自己的家裡啦。”那人回答道,他的聲音帶著輕微的南方口音,伯爵馬上想起了國王身邊的寵臣之一,達達尼昂伯爵。達達尼昂伯爵的出身一向爲(wèi)人詬病,他並不是伯爵(最初的時候),卻時常以這個頭銜自稱,他還是一個加斯科尼亞人,加斯科尼亞人在巴黎人的眼中就是一羣鄉(xiāng)巴佬,如果不是國王青眼有加,達達尼昂不可能爬到現(xiàn)在的位置,最可恨的是他在得位之後,設(shè)法拔擢了一大批同鄉(xiāng),以至於巴黎也多了很多有著南方口音的人。
“那麼我呢?”
“您麼……”來人輕輕地摘掉了面具,讓伯爵看到了他笑吟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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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當(dāng)然會受到最好的招待。”
旺多姆公爵說,他面前是怒不可遏的聖西蒙公爵,他將一杯加了威士忌的熱牛奶朝對方推了推:“年紀(jì),年紀(jì),好傢伙,您可得記得自己的年紀(jì)啊,我們都不是小夥子了,這樣發(fā)火對我們的健康沒有任何好處。”
“國王的絞架和斬首臺更沒好處。”聖西蒙公爵說:“他怎麼敢這麼做!”他相當(dāng)?shù)乩碇睔鈮眩敛晃窇郑m然口中說著絞架與斬首臺,但因爲(wèi)他與同謀還在起事階段,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往來文件,甚至連相互之間的聯(lián)繫都很少,路易十四別想輕易給他定罪,別說處死或是囚禁他,就連剝奪他的領(lǐng)地和爵位都不可能!除非國王突然發(fā)了瘋——別看現(xiàn)在有許多貴族都成爲(wèi)了國王階下的走狗,但狗兒也是需要安撫與餵食的,如果國王真敢在毫無證據(jù)的情況下對一個公爵動手,就算是一個根基不夠深厚的公爵,也不免引起廣泛的質(zhì)疑與動搖,路易十四是個聰明人,他不會那麼做的。
“我還以爲(wèi)您會感到高興呢。”旺多姆公爵看聖西蒙公爵大概沒有進食的心思,就將大銀托盤挪到自己身前,開始吃聖西蒙公爵的“國王麪包”和熱騰騰的加酒牛奶,不說別的,國王的廚子還真是相當(dāng)出色,就算是這種臨時索要的小點心也做得好吃極了:“這可是國王的邀請。”
“什麼邀請……”聖西蒙公爵喊道:“我是被抓到這裡來的!”他攥緊了拳頭,他才一離開密謀的屋子,還沒上馬車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終究還是一個密探頭目,但還沒等他做出什麼反應(yīng),從黑黜黜的角落裡就竄出了幾道影子,一件大斗篷劈頭蓋臉地把他罩在了裡面,然後——大概有一百頭公牛坐在了他身上,他無法動彈,又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被人提上了馬車,馬車走了一段路,就走到了這裡。
要說不害怕那是假的,他的年紀(jì)大了,按理說不應(yīng)該那麼畏懼去見上帝,但他的孩子太小了,他至少還要活上十來年才能保證他今後能夠安康無憂,這也是爲(wèi)什麼他收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賄賂,與路易十四作對的緣故了。他如果安安分分地交出手中的密探名單,放棄權(quán)力,守在宅邸裡,或是凡爾賽宮的一個房間裡……他的小兒子所能有的前程一眼就能看到底、也就是如旺多姆公爵的孫子那樣,向國王效忠,在軍隊或是國王的火槍手連隊裡廝混上一陣子,去軍校上學(xué),然後從一個軍官做起——如果他有天賦,也許可以成爲(wèi)如沃邦或蒂雷納子爵這樣的人,但就算是蒂雷納子爵,在戰(zhàn)場上也受過傷,甚至是致命傷——他怎麼能讓自己的獨子與老來子遭受這樣的威脅?!
當(dāng)然,他也可以他的小兒子留在身邊,什麼地方都不去。但在路易十四這裡,憑藉著血統(tǒng)或是國王的偏愛就能飛黃騰達的事情早就不存在了,他就連王室夫人都要用——雖然這幾乎可以說是一樁笑談,但也可以看出,太陽王身邊必然都是一些有才幹的人——作爲(wèi)從一個普通侍從攀爬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的人,聖西蒙公爵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過程中會有怎樣的辛勞與艱難?
他想要爲(wèi)自己的兒子謀求的是一個輕鬆、富足而又尊貴的未來……國王如果不願意給,他可以自己來拿……
但所有的設(shè)想,所有的陰謀,所有的籌謀,都似乎成了一個虛幻的美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聖西蒙公爵接著說,“我難道不是遇到了一羣可憎的匪徒嗎?”
“這樣說國王的小夥子們可不太好,”旺多姆公爵屈起手指搔搔鼻子:“別裝傻了,我還能不知道你嗎?路易十三的小狗狗可不會這麼遲鈍,您應(yīng)該猜到了吧。正是國王邀請您到這裡來……”他笑了笑:“以及,”他迎著聖西蒙公爵憤怒的眼睛說出了之後的話:“您被允許隨駕,好先生,多麼令人羨慕,您可以緊隨陛下,在整個大巡遊裡沐浴在太陽王的榮光裡呢。”、
聖西蒙公爵盯著他,像是要從旺多姆公爵的臉上看出一個地獄來:“隨駕?”
“隨駕。”旺多姆公爵說:“趕快笑笑,這可真是一樁妙事啊!”
“多久?”
“我不是說了嗎,整個大巡遊,”旺多姆公爵說:“一年吧。”
一年。
聖西蒙公爵無力地跌坐在椅子裡,正如他說的,國王沒有權(quán)力無緣無故地拘捕或是謀殺一個貴族,一個男爵也不能,遑論一個公爵——君王的威嚴(yán),法律的嚴(yán)苛在貴族面前總是不堪一擊的,就算是色當(dāng)公爵,他的領(lǐng)地也不是因爲(wèi)叛國罪被剝奪,而是爲(wèi)了換回自己與長子的性命,作爲(wèi)交換條件之一還回王室的,所以就算聖西蒙公爵近似於半公開的反對國王,意欲破壞國王的統(tǒng)治根基,路易十四依然很難直接給予懲處,甚至連申斥也不能。
也許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裡,國王可以通過邊緣和淡化聖西蒙公爵來將他驅(qū)逐在權(quán)力中心之外,但問題是,利奧波德一世大概不會給他們那麼多時間。
但反過來想一想,如果國王不能毫無理由地貶斥一個臣子和貴族,那麼他賜予的恩惠,他的臣子是不是應(yīng)該誠惶誠恐地接受呢?如果路易十四今天是派了使者到聖西蒙公爵的宅邸裡,聖西蒙公爵還能設(shè)法婉拒——他並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凡爾賽宮建成後,有極盡鑽營哪怕屈居閣樓的人,也有固執(zhí)地只願意留在領(lǐng)地的人。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在……聖西蒙公爵大步走到窗前,他已經(jīng)在聖日耳曼昂萊宮了,想必明天的宴會上,他就“有幸”出現(xiàn)在國王身邊,接受人們的羨慕與恭維了。之後不必多說,他會像一件行李那樣被國王帶走。
一年,整整一年裡,他大概都沒法與自己的密探頭目聯(lián)繫了,就算能聯(lián)繫,也不等於將這些人交給國王嗎?但若是不聯(lián)繫……這些人可不是什麼聖人……沒有固定的資金注入,他們會慢慢地散掉,一年之後,哪怕他想要把這些人召集起來也不可能了,如果他的兒子已經(jīng)成人,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但活見鬼,他也只比國王的幺子大一歲,現(xiàn)在連句完整得話都說不出來!
這時候聖西蒙公爵還不知道,最令人絕望的還在後面。
第二天他在宴會上見到了所有的同謀——當(dāng)然,他們都是有幸被國王邀請來伴駕的人,他們會隨著國王巡遊過大半個法蘭西,持續(xù)時間超過四個季度,當(dāng)然,國王帶著整個宮廷,再帶上幾十個人毫不吃力,國王還慷慨地爲(wèi)他們提供了僕從和護衛(wèi)……
該死的侍從和護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