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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戰壕裡燃了堆火,在禪達溼重的空氣裡冒著青煙。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墊子,在阿譯的提示下寫著名字,然後團成紙團扔進另一個盔裡。

他叫我:“滾過來。老子要個托架!”我憤憤地過去。那傢伙把兩個盔一合,玩命地搖,人渣們呵呵地看著。那傢伙簡直快把自己都搖散架了,然後往我手上一坐,“託著!”

他從盔裡抄了個紙團。他站了個臭不要臉的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紙上的名字——林譯。我愣了一下。阿譯站在幾米開外,眼裡放著光,頭髮很飄逸,從裡到外都寫著賤兮兮的幾個字:“讓我去”。爲了讓人看清這個,他很外道地拿著一支長槍。

死啦死啦打了個幹哈哈,“老天爺定的啊,叫到沒叫到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沒來由地擔心,他會不會藉機除掉師部安插的眼線?阿譯踏上這樣的送死之旅就絕無生機,會死得配合之極。他卻忽然大叫:“便宜你啦。迷龍。”

迷龍歡快地罵:“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個名字,是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但那傢伙在衆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擺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郝西川是誰呀?”

郝獸醫嚇得顫巍巍站了起來,“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嗎?”

死啦死啦一臉誠懇地點著頭,“有用!當然有用!”

郝老頭兒用力地向其他人點著頭,“嗯嗯”地哼哼著,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叫:“卵,老頭子要歸位啦。”

郝老頭兒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咣的一聲大響。不辣戴著新到手的美盔,但那並不是防拳頭的,還不如不戴,他被震得頭昏眼花,撲在地上。

我捧著盔,看著他們笑鬧。死啦死啦叫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的便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入你娘”。他說他只要十二個人,十二個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話說,剛好撓癢。只要十二個人,可等在戰壕裡從手上癢到心裡的足有一百二十個人。

天公地道,他沒一次照紙團唸的。爲撓這癢幾乎出清了我團存貨。去的人發一支湯姆遜、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被叫到名字的傢伙去翻揀就放在旁邊的彈藥箱,很快就成爲哄搶。他們拳打腳踢,詛咒一起赴死者的大爺。我看著他們雄壯地拍著胸膛和並不雄壯地被踢著屁股,忽然覺得我們這個民族也許真的是很偉大的,我看見那些征戰大地更征戰自己的先人們在借屍還魂。

死啦死啦自己無疑是要去的,他念完了十一個便把所有的紙團往火裡一傾,頓時火光熊熊。他把頭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就掉頭走開,他當然還沒淪落到要去搶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

我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追著他叫:“喂,別走!”

“哦嗬。”他應道,但只是衝狗肉彈了彈指頭,讓狗肉跟著。

我大罵:“你他媽的!”

他“哦嗬”了一聲仍然不理我,爲了收拾我這個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

我們陣地前的地表有一個洞,我從洞裡看著外面的世界。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但我只能看見我視野裡的那顆星。

我坐著,因爲小板凳太矮更像蹲著。有時我看看腳下的坑,很奇怪死啦死啦爲什麼不填掉它;有時我瞪一眼睡在牀上的死啦死啦,那傢伙爲了更暖和點兒和狗肉擠在一起。他睡覺時像個孩子,這麼說是指他的躁動而非能讓人放心。他一會兒趴著,一會兒正著,一會兒側著,無論哪種姿勢,總是有手或腳從牀上耷拉下來觸著地面。那張牀本來就小,在他這樣的折磨下,加上了狗肉,就越發小。狗肉也只好不堪其擾地偶爾呼嚕兩聲。

我又看著天窗,眨著眼睛。

背後傳來他的聲音,“擠啊擠,使勁擠,擠出眼淚我信你。”

我氣得要死,我一直以爲他睡著了,“沒睡著你打什麼鬼鼾?”

“三點多啦,該睜眼啦。一幫從不願爲整件事操心的主兒。我不想,沒人幫我想。”

他難得被人看到疲勞,但像現在這樣,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總會顯得疲勞。他攤手攤腳地躺在一堆零碎中間,看上去有些失神。他瞪著穹頂上潮溼的土層,表情和我看星星時並沒什麼區別。

他手腳並用地伸著懶腰,發著牢騷,“真不想起來。起來就又要看混蛋人,混賬事。想睡一百年。”

“睡吧睡吧。你睡著了大家都消停。”我說。

他用一個很猛烈的動作把自己挺了起來,問我:“不啦。想好了說什麼沒有?”受驚的狗肉猛地騰身下地。

“我嗎?”我問。

死啦死啦開始收拾自己,今天無疑是個戰鬥日,但他像要去見婊子一樣把自己打理乾淨,“不要裝傻。”

“我們用一輩子來學什麼叫說不清。”我說。

“如果你念那些書就爲這樣夾纏不清,那我們十二個人去好了。哦嗬,還有你,狗肉大爺,你比他強多了。”

“你真會這麼幹?”我看著他,“讓我在這老鼠洞裡窩著,你們過江,號稱去救我的父母——就跟送死一樣。你們死絕了我也不會死,烏龜王八都老死了我也不會死。你就這麼羞辱我?是不是?”

他用驚天動地地刷牙作爲回答,衝我吐著白沫子。看來,我就算沉痛死他也不會中斷刷牙。

“我從沒拿手榴彈開過啥軍曹的瓢,腿上的傷是裝死時刺刀捅的,那會兒同袍們正在我周圍被燒成糊。我不是第一次做逃兵,每回都逃,又都被綁回來了,正人君子跟綁成糉子的我說,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偷小姑娘的錢,她剛救了我。我想幫她,可更想和她睡覺。我很憤怒,以前怒的是被別人像花掉價國幣一樣花銷我的生命,現在我二十五了,我怒的是我才二十五,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破人。”

那傢伙對我吐了口漱口水,“你在吹牛嗎?”

“……吹什麼不好我跟你吹這種牛?!”

“老子不是洋和尚,沒心思聽你懺悔。有的是事情要忙,沒工夫聽你的爛事。一羣賤人,說爛了嘴也無非誰欠了你們沒還。誰欠你去找他呀,跟我磨什麼?老子要做事,要做這件事!爛舌頭的請遠點兒!”

“是你要我說清自己啊!不說清不帶我呀!”

“說清了嗎?”他問我。

“你說得清嗎?你要說得清,會把個乳臭未乾的小書蟲子連揍兩遍?”我反問他,“要說得清,你就得有個信啊!你信什麼?他信少年中國,他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欲言國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你說少年中國,你心裡有個少年中國?我瞎的?看不出你做夢都想做虞嘯卿?只是時乖命蹇,屢戰屢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他聽我猛噴著,犯著愣,然後把一盆洗臉水全潑我身上了,讓我成了一隻憤怒的落湯雞。

我大叫:“冷死啦!人不能這樣耍無賴!一個說得清的人會用你這樣雞鳴狗盜的下三爛手段?”

“澆你個清醒!我們過江,是要做事!除了手上有幾條好槍,還要心裡清爽!不是這些爛事爛事爛事!我只是要做事,我只是想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爛事也是你我甩不掉的心事!”

他瞪著我,瞪了一會兒,忽然開始乾笑,“你又反攻爲守啦?”

“只是告訴你,你要我做的事情,你自己也做不來。”

那傢伙繼續幹笑,“算啦,隨便說件事,我放你一馬。”

“什麼事?”我問。

“隨便什麼事。我數一二三,你立刻想起來的事。——一、二、三!”

他自覺得計地笑著,我有些悻悻地說:“什麼也沒想。”

“少來。你想啦。”

他沒說錯,我是想到了,並因此有些怔忡。“……家父是學機械設計的,清末派出的留洋學童之一。不過他這輩子拆掉的東西不少,設計出的可沒有一個。”

他打斷我,“我要聽你說你老爹的壞話嗎?我要聽一件事。”

我沒理他的打岔,“二十年前家父忽然振作起來,那年我五歲,他要做一臺永動機,說是爲我做的。”

“什麼雞?”

“永動機。從製造出來就永遠在運轉的機器。不用犧牲質量,就能換取能量。家父總想做這樣一鳴驚人的事情,好叫抱著能量守恆的洋人買塊中國豆腐撞死。”

死啦死啦對我父親的夢想表示懷疑。

我沒受他干擾,已經完全沉浸在我說的這件事情裡了,“……他用金屬絲吊著的撞球做動力,驅動一個八音盒。他跟我說這個音樂會一直響下去,響到世界末日。他說是給我做的。音樂很好聽,一直響著……響了很久,有一個小時那麼久。真的很好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家父其實很厲害,只是像咱們一樣,生不逢時。”

死啦死啦披掛著武器,“很厲害的家父的兒子,你看我該生在幾時?”

“突然,停了。”我說。

“不停就有鬼了。”

“音樂也沒了。我跟家父說,沒了。家父很生氣,拿起了錘子。一錘子,兩半,兩錘子,四片,三錘子,八瓣。全零碎了。他砸了二十多錘子。全零碎了。全都沒了。我講完了。沒了。”

是沒了,這洞裡也沒人了。死啦死啦不知道什麼時候出去了,這洞裡就我一個人了。我茫然看了看,然後看頭頂上的那個天窗。

死啦死啦在外頭叫我:“十三個人,一條狗。你矇混過關了。”

我茫然了一會兒後,就去抓我的衣物和武器。

我們中的十一個人在江灘上包出個半圓,圓心是對著怒江抓耳朵撓後腦的死啦死啦。我對著他大喊大叫,我必須大聲纔好壓過怒江的水聲,“你就這麼過江啊?你怎麼不早說這麼過江?”

“你也沒問啊。”他說。

“我怎麼不問啊?我要問啦我就可以在家睡覺啦!過個屁江啊!”

“你也沒說啊!”

“我怎麼不說啊?就是那條死書蟲子惹出來的禍!我就知道!我真是把你想得過聰明啦!”我憤憤地說。

死啦死啦看著湍急的江流發呆。我在江灘上惱火地走著,不時撿起石頭去砸怒江——這恰好是我做逃兵時來過也嘆過的江段,也是那個日本兵寧可自殺也不下水的江段。它的水流急成這樣,即使你有條船,往下一放,恐怕也是打個水花就粉身碎骨了。

迷龍爲在砸怒江的我提供了一塊石頭,我被閃得差點兒砸了自己的腳——他輕鬆搬起來的東西自然不是我能輕鬆搬起來的。他笑嘻嘻地說:“急啥呀,過不去就當出來透氣唄。”

郝獸醫呵斥道:“要鬧改個日子!迷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事!”

迷龍老實了點兒,就回去被老頭兒拍後脖頸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進了江水,又立刻連滾帶爬地回來,說:“分散了四處找找,看有沒有能過的地方。”

我沒理他,仍然瞪著江水。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江水裡探尋,水太急,連下到沒過膝蓋的深度都要兩人攜扶。

我本就不信過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還能活著,但不信不等於不抱著萬一的希望,而抱者萬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剛出門就頭撞南牆。我坐了下來,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喪門星對自己的馬步信心過足,但還是敗給了急流。他被衝進幾塊礁石之間,被不辣和克虜伯幾個連繩子帶步槍地拖了出來。他癱在江灘上,還沒爬起來就搖頭不已,“過不去。過不去。”他隨手把一摞水泡了的爛紙扔在身邊。

“那是什麼東西?”不辣問。

“爲撿它命都去掉半條,要的話你拿去。”喪門星說。

“撿它做麼子?你五斤一個的字認得十斤,我扁擔長的字認得兩根。”

他們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撿起來在翻,我盯著他翻。在我們中間看這種書的人要麼職位極高,要麼一輩子不想升遷——那是絕對的禁書。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這是那條先被他揍得鼻青臉腫,再被我們揍得頭破血流的小書蟲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種見鬼的表情看著我,“他過去了。”

我們簇擁在一起,看著死啦死啦折騰狗肉。他用繩子穿過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個儘量結實的X結。

我們在一邊議論紛紛。

“他要把狗肉怎麼著呀?”

“過不去就回唄。折騰人家狗幹啥呀?”

“要撒氣你換條菜狗,欺負狗肉乾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嗚。兔子急了都咬你還不咬?”

他不理我們,狗肉看來咬我們也不會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議要不他綁了我扔下去算了,但他鄙夷地說,就我這體格,魚當蚯蚓吃了還嫌骨頭多。一幫渣子聽了鬨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聲中起來,他手裡盤著很長的繩子,長得足夠伸到江那邊,繩子的另一頭連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著他。誰都看出他是動真格的了,我們轟的全跟在後邊,一邊勸他打消這個主意,要對狗肉講道義,不能把它往火坑裡送。

死啦死啦怒了,“站住!都給我站這兒!誰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嘯卿沒說錯,仗打成這個樣子,穿軍裝的都該去死!你們幹嗎不去死?從見了浪頭就全體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沒一人幫我出主意,就聽見耳朵裡咚咚咚!列位屬烏鴉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過去夠啦!向後轉!否則我崩他!我說真的,向後轉!”

我們窩窩囊囊地屁股朝著江站著。我們不敢再說話,只敢擰著脖子看他。他蹲下來,抱了抱狗肉,唸叨著“狗肉,好狗肉”,然後站起身來就說:“去,過江!”狗肉往江水裡衝去,水立刻沒了它的膝蓋,它被衝得站立不穩,繞了個小圈又轉回來,看著死啦死啦發呆。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了繩子,他的狗比他還飆,掉個頭又往水裡衝,瞬間就被淹得沒了脊背,再一個浪頭,連狗頭都看不著了。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繩子噌噌地磨著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繃得筆直了。我們脖子擰得麻花一樣,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幫忙拉呀!”

我們明白他已經扛不住了,一窩蜂衝上去,七手八腳幫他拉著繩子。手碰著那根繩,才知道狗肉那頭承擔著多大壓力,我們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們把繩頭在手上繞了幾個圈,瞪著江面。大部分時間我們看不著狗肉,偶爾才能看見它乍著毛從水裡掙出一個頭來,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經不再拉著繩子了,他扎煞著雙手,瞪著江水的表情比誰都無力。

喪門星叫道:“繩子放到頭啦!”繩子確實已經放到頭了。繩頭繞在我們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繃的還是江流衝的,繩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們已經很久看不見狗肉冒頭了。

郝獸醫的聲音快成哀求了,“拉回來吧,團長,拉回來吧。”

死啦死啦不說話,狠狠撓撓頭,使的勁兒讓人覺得腦花子都能被撓出來。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逼著自己不吭氣,瞪著怒江,帶著仇恨。

我們沉默了很久,最後蛇屁股打破了沉默,說:“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了,他跳起來,哭腔哭調地大喊:“拉回來!拉回來!”

不辣烏鴉嘴,“拉回來成死狗啦……”

我狠狠給了他一腳,用力之猛讓自己摔倒在地上。我鬼叫:“往回拉呀!”

我們全衝了上去,搶住了繩頭,想把它拉回來。但這時一個乍著毛的腦袋從江岸那邊掙了出來,然後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現出來的時候腳顯然已經著了底,玩了命地往岸上掙。

我們看著,不敢喘氣。死啦死啦筋疲力盡的樣子我見過,狗肉筋疲力盡的樣子我們真沒見過,好像我們隔著江喘口氣就能吹倒它。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麼,找到一棵粗壯的樹開始繞圈,幾個圈之後它都快把自己綁在樹上了,然後用一種摔的姿勢趴下來,半死不活地喘著氣。

狗都那麼聰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們找到一塊大礁石,把繩頭結結實實地綁在上邊。

豆餅讚不絕口,“狗肉可好咧。”

郝獸醫說:“別叫它狗肉啦,我們這幫沒用的,它該叫我們人肉。”

我們又一次綁紮了身上的裝備,把不能進水的東西密封好。死啦死啦早打了過江的主意,這類東西倒是備了個十足。喪門星做了排頭兵,迷龍殿後,我們依次進入江流。

我們現在有了一條索橋——從被日軍趕至東岸後,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橋。往下的事情就都變得簡單了,只要你不要命。儘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險索連在索橋上,還是屢屢有人被衝翻再拍到水裡,再被旁邊的人拼了老命從浪下拉出來。豆餅被拍下去再拉上來時我們聽見了一聲輕響,迷龍猛力的拉扯扯斷了他肩上的揹帶,豆餅肩上沉重的部件、備用彈可喀吧一聲就全餵給怒江了。於是迷龍在把他拉出來後再給了他沉重的一拳。我們沒人出聲,因爲誰張嘴就要被逆著來的江水嗆死。

喪門星上岸後,開始拉上他身後的不辣,不辣和喪門星又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們終於過了這條過不來的江,一個個踏上久違了的西岸的土地。大多數人做的事是一樣的,死屍般地往旁邊的林子裡一鑽,往地上一躺。

最後的迷龍也上了岸。他忙著去踢豆餅的屁股,踢得豆餅直往樹叢裡鑽,豆餅現在就剩一支毛瑟二十響和幾個小腰袋了。他一邊鑽林子一邊說:“還有四個彈夾子!還有四個咧!”

“就八個彈夾子,叫我怎麼打?也沒個槍管子換。嗒,嗒嗒,鬼子聽見就說,放屁都結巴。”迷龍罵。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馬克沁過來吧,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喝道:“閉嘴。這是日軍防區,哪隻死猴子爬上樹擡頭望,那邊就是幾千的鬼子。”我們立刻不再出聲了,甚至不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我們噤若寒蟬,看著他胡指的方向。

我們現在到另一個世界了,在中國的大地上卻有在異域一樣的惶恐。我們天天喊著光復,卻沒想過是這樣一種小偷式的光復。

死啦死啦沒理我們,他只是想讓我們從緊張變得警惕。他鬆開狗肉身上的繩結,這回抱狗肉的時候沒念叨什麼。他將繩頭在樹上打了個死結,然後狠推著狗肉,讓狗肉搖搖晃晃地起身。

“走。”他說。

我們扎進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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