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著自己的晚飯發(fā)呆。唐基開始亡羊補(bǔ)牢，他是那種永遠(yuǎn)會說亡羊補(bǔ)牢尤未晚矣的傢伙。

唐基：“我去給師裡撥個電話，叫他們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沒電話，凡事一雙腿子。”

虞嘯卿：“副師長，這也……太不成話了。”

唐基：“不成話。下邊做事的太不成話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刷刷地寫著字條，寫完了就遞給阿譯：“林副團(tuán)長，拿這條子去橫瀾山，叫師裡送一車吃的過來，還有，軍裝褥具，庫裡又不是沒有。”

阿譯：“是！”

唐基：“趕快地回來。還有話和你說。”

阿譯又興奮得臉發(fā)紅：“是！”

他掉頭就跑，沒跑兩步堂堂一副團(tuán)長就絆在鋤頭上摔了個狗吃屎，頭也不敢回，爬起來就在戰(zhàn)壕裡拐了彎。

虞嘯卿都沒心情看他，我們也沒心情看他，我們看著虞嘯卿繼續(xù)在我們的戰(zhàn)壕裡挑剔，伴之以小聲的罵罵咧咧，幸好這回針對的不是我們，而是讓我們成了這樣的人。

閻王好躲，小鬼難纏。閻王覺得太不成話，小鬼不知道什麼叫不成話。閻王有了態(tài)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嘯卿翻了臉子，我們便成了渣滓。

後來連虞嘯卿也不好意思了，總也是他的部隊(duì)，如此的寒磣也就是寒磣了他自己，便對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們最急缺什麼，該給就給……他孃的這也叫個團(tuán)？”

唐基苦笑：“說你不要來這，來這就要交稅。”但他沒再說什麼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後捅著我附耳，他又恢復(fù)了精神：“快想。咱們最缺什麼，過了時候就要不到。”

虞嘯卿終於來到我們這裡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個祭旗坡上最寬敞，應(yīng)該也是最危險(xiǎn)的一個地方，危險(xiǎn)不是因爲(wèi)日軍，而是因爲(wèi)住在這裡邊的人。

虞嘯卿進(jìn)來掃了眼便又開始發(fā)呆，看看洞頂上的那個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個坑——他從洞裡看著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夠到星空。

死啦死啦擁在虞嘯卿旁邊，現(xiàn)在說他小人都不夠，像個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團(tuán)全部重火就兩挺重機(jī)槍，輕機(jī)槍和擲彈筒加一塊剛過十個數(shù)。中正式在我這老兵纔給，算好槍，其它都是些漢陽造、快利、遼十三這種老爺爺貨，我想師座的特務(wù)營裡隨便挑個連，火力都強(qiáng)過我整團(tuán)。”

虞嘯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樣從洞裡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歡換個角度看熟悉不過的東西。

虞嘯卿：“你還有門炮，戰(zhàn)防炮。拿一門小炮就跟整個炮羣對轟的傢伙。”

死啦死啦便裝作很抱歉的樣子，“卑職一心想的是抗擊日寇。隔岸相安無事，我軍極易鬆懈。”

虞嘯卿：“卑什麼鬼職，你不卑得很。禪達(dá)是先成了怒江最堅(jiān)固的防區(qū)，纔有源源不斷的物資進(jìn)來。能如此，我、唐副師、你，功勞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見不得人，否則我讓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隨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團(tuán)才一門小炮也不夠得很吧？”

虞嘯卿壓根沒理他，跳了跳，想夠天窗外地土層——他在我們這倒是放鬆得很。

我忙捅著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對啦，最要緊的。主力團(tuán)營一級、特務(wù)營連一級都有派美軍人員去教授指導(dǎo)，美國武器好用，可不是摟火就完。我們總也得有個人教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兒，“你討債的？”

死啦死啦：“我要飯的。”

虞嘯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錯，仍是鐵面皮下冰凍一個笑意——但他把話題轉(zhuǎn)到那個天窗上。

虞嘯卿：“這是重炮榴彈砸的吧？沒炸？沒死人？”

死啦死啦：“嚇瘋一個。”

虞嘯卿：“這麼大個玩意落下來，嚇瘋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瘋了又好啦。此人——師座請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嘯卿敬禮。

虞嘯卿瞄了瞄我：“這傢伙……好像還做過逃兵？”

死啦死啦：“瘋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嘯卿對我的興趣還不如對那個洞。“怎麼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礙事。日本人現(xiàn)在也越耗越窮，他們沒錢把兩發(fā)炮彈打進(jìn)一個洞啦。咱們倒是越來越闊啦。聽說師座現(xiàn)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閒置啦。川軍團(tuán)就一門炮，一個手指頭攔不住臉啊。”

虞嘯卿看起來就像又要給死啦死啦一個大嘴巴，“我說你的傲氣呢？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賤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蒼蠅。”

虞嘯卿：“中飽私囊的軍需。”

死啦死啦：“餓的。師座。”

虞嘯卿：“我給過你吃飽的機(jī)會，不是，是吃好的機(jī)會。”

死啦死啦：“傲氣。師座。”

虞嘯卿瞪了他一會，對著他的臉虛擊了一拳，但他還是繃緊的麪皮實(shí)在讓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嘯卿：“做人就是這樣。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是哪種呢？”

虞嘯卿倒有些自嘲起來：“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師座好看得開。”

我想虞嘯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連這樣的缺德口氣也只是讓他瞪了瞪眼，然後老實(shí)不客氣地找張最舒服的牀坐下。

虞嘯卿：“要不要教你個升官妙訣呢？等我戰(zhàn)死了，下回?fù)Q個師座問你，怎麼不填上。你就說，開個天窗，心裡亮堂。擡頭就看見鬼子造的孽，好記得臥薪嚐膽，馬革裹屍。”

我還真不知道這傢伙也是懂幽默的，他兩條長腿一支，在我們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閒。

虞嘯卿：“屁話自有屁人聽。我被重用，因爲(wèi)聽唐副師的，拒掉個屁用沒有的虛銜，說什麼不克南天門不受將銜。會打仗就是會打，不會，有沒這個銜照舊不會。”他有些忿忿起來：“人這東西。常得做些功夫給人看，搞得自己連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媽的。”

死啦死啦：“師座節(jié)哀。”

虞嘯卿：“再損，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頭。你跟我作對，我跟上峰某些不思進(jìn)取的庸人作對，各念一本經(jīng)——可自己心裡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嘯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還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縫鋪裡訂下的衣服，還能照你的形長？我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個窟窿纔好。這纔是你，纔是逆潮而動，獨(dú)拒日軍於南天門之上的那個妖孽。妖者，詭變之妖，孽者，你的骨頭，逆潮的勇氣。”

死啦死啦：“不是的。師座爲(wèi)人的分明。是亂世中我心裡難得的亮堂。”

看起來虞嘯卿心裡便舒暢得多了：“那我更管不著了，我不是來開導(dǎo)你的，我是來我?guī)熥畈豢暗年嚨厣瞎涔洹！彼屪约捍舻酶朋犃耍骸澳阏f怎麼回事呢？我那幫手下，從來連個玩笑也不會開。是的，師座，誓死追隨。師座，他們不是屁精，我身邊不容屁精——可天天說死說活的幹什麼？”

我不由笑了笑，虞嘯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總在這裡做什麼？到哪裡你都要帶著這隻大草包嗎？”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個禮，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著。師座，您有一萬二千個必須聽命於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個——可你現(xiàn)在佔(zhàn)著是他的牀。”

虞嘯卿：“那又怎麼樣？”

死啦死啦：“總不能佔(zhàn)著人家的牀。還讓人滾蛋。師座是講理的。”

虞嘯卿又瞪我，這回我就當(dāng)沒看見了。

虞嘯卿：“他讓你留就留？他惹禍太多。我隨時可以斃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聳聳肩，而虞嘯卿還瞪著我：“好吧，也許你不那麼草包。呆著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還是厭物。有個厭物在，就沒了說話的興致。”

死啦死啦：“我來猜師座想說的吧，這樣就有興致了。”

虞嘯卿可沒什麼興致：“猜吧。不過我不愛猜謎，小時候家裡私塾出字謎讓猜，被我拿硯臺打了。你要猜錯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師座從不歇息，今天卻悠哉遊哉跑來閒話……”

虞嘯卿：“是你騙來的。好個狗膽，見了我不怕追究官司，還一心要飯。”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動，當(dāng)如是也。師座今天怔怔忡忡，憂喜參半，言裡話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間蒼涼……”

虞嘯卿：“我有那麼無聊嗎？”

死啦死啦：“人不總是那麼有聊的。其實(shí)師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爲(wèi)什麼開不得玩笑。‘國’、‘民’、‘軍’，除了這三字，師座從無他顧，擠得那幫年青人也快把不是這三字的全當(dāng)禁忌了。您瞪著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趕緊。師座又不是個喜歡搞得神神秘秘的人，這事情明擺著，就是師座一直努力的事情總算有個結(jié)果，好結(jié)果，可又有些隱患，變數(shù)不定。”

虞嘯卿：“哦嗬？我有什麼事情？”

死啦死啦：“難道師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嗎？除了以虞師之力拿下南天門，用您的刀砍下竹內(nèi)連山的腦袋，師座來禪達(dá)還想過第二件事情？”

虞嘯卿：“錯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裡要更不亮堂了。”

虞嘯卿：“不光一個竹內(nèi)，所有的。所有欲斬我民族之頭顱的，我砍他們的腦袋。”他忽然笑了，我發(fā)現(xiàn)這傢伙笑起來很調(diào)皮：“可我真要那樣做了，不出幾天。就要淪落到比你更慘，我的民族先會治我個野蠻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還沒有捱揍。”

虞嘯卿站了起來，在屋裡踱了兩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槍眼上，又詢問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國人的機(jī)器長城，中國人的血肉長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現(xiàn)在一發(fā)三七炮彈過去，最多換幾發(fā)七五炮彈。”

於是虞嘯卿拉栓，上彈，射擊。我知道他是個殺人如麻的老手，可沒想到他能這麼快打光五發(fā)子彈。

南天門一片死寂，並不因他是一師之尊就開了特例。

虞嘯卿：“頭五槍是你開的。虞嘯卿，這一戰(zhàn)你終於可以攻擊。不用退讓，無分?jǐn)澄遥缫呀?jīng)別無選擇，這是殊死之戰(zhàn)。虞嘯卿，你在這裡以槍彈爲(wèi)誓，此仗你必殫精竭慮。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國恥，就算用盡最後一兵一卒，一槍一彈，乃至你自己的最後一滴血，你也可以笑著去死了，你這一生終有值償。”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著他發(fā)神經(jīng)，好吧，我知道那是很嚴(yán)肅的，是一個人心中的神聖，那不是發(fā)神經(jīng)。

但是往下虞嘯卿就開始對著死啦死啦發(fā)神經(jīng)：“他媽的。頭五槍不是我開的！你這傢伙一天一炮，就沒停過！搞得老子發(fā)誓都理不直氣不壯！”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聲地乾笑。

虞嘯卿：“算啦，猜對了。你也知道，駐印遠(yuǎn)征軍的弟兄們早開始反攻，只咱們滇西這邊是談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談，我做孫子，扮英雄，裝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隊(duì)去把他們談判桌炸了——現(xiàn)在好啦。滇西攻勢已定。我?guī)熍c竹內(nèi)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當(dāng)仁不讓。攻打南天門，首戰(zhàn)前鋒。”

他是如此興奮，在這屋裡走來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嘯卿：“你這地方憋氣。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門。”

然後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時沒跟上去，我也站在那裡發(fā)呆——裝呆，確定虞嘯卿走遠(yuǎn)了就開始恥笑。

我：“虞大少爺有夠驕橫，不過是上頭的政客讓他乾等了會，就當(dāng)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沒說話，他在發(fā)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後怎麼辦？”

我：“……什麼？”

死啦死啦：“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然後他追著虞嘯卿出去。我愣了一會兒，卸掉打西岸回來就沒卸下來過的負(fù)擔(dān)，但我知道我很快就會追在他身邊出去，因爲(wèi)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虞師比我團(tuán)好也有限，直到昨天還在爲(wèi)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們看著南天門成爲(wèi)今天的怪物，我們知道虞師根本沒有做好進(jìn)攻的準(zhǔn)備。

但是那關(guān)我們什麼事呢？在虞嘯卿的眼裡虞師只有兩個團(tuán)，就像剛纔在這裡他眼裡只看見兩個人，我團(tuán)絕不會被他送上戰(zhàn)場。他魔障了，但是那又關(guān)我們什麼事呢？

第二十三章

這樣並不愉快，拿著一位師座和一位團(tuán)座大人的零碎，望遠(yuǎn)鏡、外套、地圖、文具、長槍之類的，跟屁蟲似地跟在後邊一而且那兩位還都是哪裡難走往哪走的貨，我們戰(zhàn)壕裡的人渣訝然地看著我，因爲(wèi)我那一臉晦氣。

我只好對自己嘀咕：“說什麼說？有什麼好說的嗎？”

但是死啦死啦還在追著虞嘯卿說：“……竹內(nèi)那傢伙和您一樣，從上了南天門就沒歇過。虞師沒歇過的人，說得不恭維點(diǎn)，就您一個，那邊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當(dāng)南天門就是您看到的三條防線一個主堡？我們與日軍作戰(zhàn)多年，有哪一次他們會把要人命的傢伙露在外邊的？”

虞嘯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門下邊有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