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喵原來是扁桃體發炎,打了針退燒針,開了點藥,也就回家了。
九月十日教師節,林錦織提了些水果和月餅,回母校探望她的老師楊頤靜教授。
敲門進去,楊老師見了她,喜道:“你來得正好,我正看學生郵件,火上又做著湯。你幫我回復一下郵件吧。我去弄菜。”
林錦織笑道:“老師您忘了?我改行了。”
“改行了怎麼了?我的得意門生,這點水平都沒有?”
林錦織無奈,只得道:“那我先幫你寫著,您呆會兒再修改吧。”
看看郵箱裡學生的問題,還挺多,像race和ethnic的區別、“at sixs and sevens”是什麼意思,大多是本系學生做兼職時遇到的疑難,也有少數是外系學生的英語問題。
寫好了十幾封回信後,她忽然瞥見一個叫Chandler的人寫來的信,心中一動,便忍不住點開來看:
“姨媽您好!
我因工作變動,已於近日抵達薇城,暫住於虹影花園舊居。教師節我會來探望您。
晨晨”
林錦織忍不住樂了——晨晨,真肉麻。
又一次,程晨跟她的生活出現了交集。不過這次她倒沒太驚訝,也許是因爲已經驚訝了太多次,感覺麻木了吧。由此也可見慶兒的八卦是準確的,程晨的母親叫楊頤芝,跟楊老師從名字上聽起來就活象一對姐妹。
楊老師忽然在客廳叫道:“阿錦,你又給我買月餅乾什麼,怕我沒的吃啊?”
林錦織走了出來,笑道:“中秋快到了,給您拜個早年嘛。”
“呦,篡改韓喬聲老師的語錄啊?對了,阿喵呢?你怎麼沒帶她來?”
“扁桃體炎,在家養病。”
“哦,過幾天就是中秋,到時候你們過來跟我一塊兒過吧。”
林錦織看了老師一眼。她與那男人之間,依然沒有結果嗎?
楊老師四十幾歲了,仍是單身。她當然是個聰明人——著作等身的教授,桃李滿天下。然而從另一個方面,你又不得不覺得她有些愚蠢,因爲她用二十幾年的時間,來等一個男人離婚。
這時又有幾個學生登門拜訪,林錦織便要告辭,楊老師拉住她道:“這麼急幹什麼,吃了飯再走。你幫我照顧火上的菜,我跟你師弟師妹們聊幾句。”
林錦織只得繫上圍裙進了廚房。最後一道空心菜剛下鍋,廚房門忽然被推開了,程晨探進頭來,見到是她,嚇了一跳,笑道:“原來我姨媽的得意門生就是你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林錦織笑笑,指著幾個盤子道:“把菜端出去吧。”
學生們走了,他們三人坐下來吃飯。楊老師笑道:“阿錦,這是我外甥程晨,從小就特別聰明,現在是做IT的。”
程晨笑了:“姨媽,您以後可別這麼介紹我了,現在‘IT’這個詞都被用濫了。電腦城賣鼠標的,天橋上賣盜版碟的,都說自己是做IT的。我是做網絡遊戲的,跟阿錦就在同一個公司,而且我們還是鄰居。”
楊老師大爲詫異,看向林錦織,見她也點頭,不由大樂:“真是巧啊,看來你們挺有緣分的嘛。可惜程晨有女朋友了,否則我一定把他介紹給你。”
她這樣一說,程晨倒不好告訴她自己分手的事了。林錦織也裝傻,悶著頭吃飯。不料還是逃不掉,就聽楊老師接著問:“對了阿錦,有男朋友了嗎?”
女孩子年紀大了,全世界都會擔心她嫁不出去、沒人照顧,親戚朋友們都會把所有認識的單身異性推到她面前來。所以很多人急匆匆地嫁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逃避這種壓力。撮合一樁婚事,每個人都自認爲是大功一件。但婚後是否能生活幸福,他們卻從來不管。
見林錦織笑著搖頭,楊老師便向外甥道:“程晨,阿錦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就跟我女兒、你表妹是一樣的,她的終身大事,你可要多關照一下。”程晨唯唯諾諾。林錦織在心裡苦笑。
告別了楊老師,他們坐著程晨的□□車在學校裡慢慢兜著。程晨第一次來這所大學,見到什麼都好奇,不停地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林錦織只有耐心地擔當起導遊的角色:“這是教工活動中心,那是魚塘……”
“這個池塘好陰森。”
“咦?好眼力哦。傳聞這裡溺死過很多人,最早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雨天失足落水。從那以後,經常有人見到一個渾身溼淋淋、面色慘白的小女孩蹲在塘邊,嚇得很多人不大敢走這條路。”
“這麼恐怖啊?”
“事實當然未必如此,但大家都喜歡這種說法。中國哪間大學沒有十幾二十個著名的鬼故事,都是爲了打發無聊的時光,自己編出來嚇自己罷了。”
“前面這個樓好高,是什麼樓?”
林錦織看到這座樓,心裡忽然打了個寒戰。
“這裡是新圖書館。”
程晨瞥見她的臉色,笑道:“瞧你害怕的樣子,圖書館有什麼更加驚人的鬼故事嗎?”
林錦織微笑著搖搖頭,不再說話。
這裡沒有鬼故事,卻有個幾乎成爲鬼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正是林錦織本人。
畢業前夕,一個個出乎她意料的噩耗紛至沓來,她實在難以承受。終於,一天晚上,她來到這個十二層高的新圖書館的頂樓,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學裡,自殺不是什麼新鮮事。相傳北大清華有“自殺指標”,即每年自殺學生人生不超過一定數額,就可看做屬於正常範圍,不必太過在意。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有涼風的夏夜,牛蛙的叫聲像往常一樣咶噪。大約晚上十點,自習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她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坐在頂樓邊沿的圍欄上,跟那一日程晨在虹影花園頂樓畫晚霞的位置、姿勢都差不多。不同的是,圖書館的圍欄外,像懸崖一樣,再沒有任何遮攔的物體。
無論如何,從這樣高的地方跳下,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就在她猶豫的時間裡,她接到了楊老師的電話。
不過是幾句很普通的寒暄,問一問她的近況,工作找得怎麼樣等等。但就是這樣普通的一個電話,使讓她忽然意識到這世上還有很多人,會因爲她的故去而難過,她不應該讓他們傷心。
於是她沒有死。
楊老師自己也不知道,她曾在無意間,救了林錦織一命。
現在想想,真是後怕。只差一點點,自己就會犯下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愚蠢錯誤。
“再黑暗的日子,也終會過去。要永遠記住這一點。”她暗暗地對自己說。
因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有怎樣的轉機。又或許,你一時間低估了自己的潛力。
有些人因爲一時自尊心受了傷害而自殺,這就更加讓人覺得不值。因爲依林錦織的經驗,人的臉皮會越來越厚,即心理承受力會越來越強。當年幾乎令自己羞憤到想自殺的事件(比如在臺上跳舞時臺下高呼“肥婆”,或是打排球賽時沒帶眼鏡,被一球打在臉上等等),幾年過後回想,簡直不值一提。
夜晚,照例塞車。車子在長龍中緩緩前行。
香港人有個說法,叫做“遊車河”,大概就是說他們現在的情形了。香港人似乎認爲這是情侶間一種浪漫的活動,然而……其實……這真是超無聊的。
程晨打開音樂,播出的是中國古樂,“寒鴉戲水”。胡思亂想本來就是一件很催眠的事情,加上這樣催眠的音樂,林錦織很快歪在座位上睡著了。
車子停滯不前。程晨看了一眼身邊熟睡的女子。四面八方的燈光透過車子玻璃,柔柔地照在她身上,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像一件精緻的藝術品。而冥冥中,不知什麼力量,正殷勤地將這個燦若明霞的女子推進他人生的軌道。
安靜的夜晚,極容易催生人的綺念。程晨很自然地想起在珠島別墅裡與她共渡的那個夜晚,心裡忽然就煩亂了起來。
“嘟——”
後面的車忽然喇叭長鳴。原來塞車已經結束,他還渾然未覺。
車子緩緩發動。林錦織沒有受到周邊環境的打擾,正自在地做著甜夢,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
而此刻的她不會知道,她平靜的生活,很快將興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