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的大門在夜色下的燈光裡開了條縫，門內(nèi)的小廝定睛見是他，一縮脖子：“公子，您回來了……”
“嗯。”尤則旭點了下頭，那小廝卻沒立刻請他進去，而是說：“您先等等，小的進去回個話。”
這話險些叫尤則旭直接冷笑出聲。
這是他家。他回家來，卻弄得像賓客造訪一樣。
他一拉那小廝：“我之前給家裡寫過信。你跟我祖父說一聲，若他有什麼顧慮，不妨出來說清楚，我就不進門費趟工夫了。”
小廝躬著身子應(yīng)了聲“是”，便消失在視線裡。尤則旭看看夜色下熟悉的街道，私心想著應(yīng)該是不至於真不叫自己進去的。畢竟他這番回來，受傷的事家裡之前，有封賞的事家裡也知道。
“喲，這不是則旭嗎？”一個聲音扯拽開了他的思緒，尤則旭定睛一瞧，是同街的鄰居趙嬸兒。
趙嬸兒人不壞，就是話多。眼下見了他，她打開了話匣，上前指著他吊著的胳膊說：“這怎麼傷著啦？在錦衣衛(wèi)辦差弄的？”
“是，緝拿犯人的時候不小心傷的。”尤則旭笑道。
趙嬸兒瞅瞅他的飛魚服，又道：“哎，瞧你這和上回穿的不一樣，這是升官兒啦？”
尤則旭點點頭：“立了點功，便升了等。”
“好事兒啊！”趙嬸兒一下子笑意盛了，想了想又道，“你這傷可不能大意，好好養(yǎng)著。哎，我家裡有剛燉好的雞湯，等我給你端一碗來！”
她說著轉(zhuǎn)身就往回折，尤則旭想說句“不用”都沒來得及。
被這事一衝，他沉鬱的心情倒好了些，兀自笑了會兒，身後傳來一喚：“公子。”
尤則旭轉(zhuǎn)回身，見那小廝已回到門邊，擡眸再看，卻是祖父母、父母還有另幾位家中重要長輩都出來了。
真不讓他進門？
尤則旭心裡一滯，頷首：“祖父。”
“則旭！”他母親沒忍住，喚了一聲就迎出來，被祖母一橫，但父親好像未有察覺，一言不發(fā)地跟著母親也走了出來。
每個人的神色都被站在門外的尤則旭看在眼裡，他心裡冷笑了一陣又一陣，一脧母親雙目泛紅的樣子，又想哭。
“娘。”他輕鬆地笑著，“娘您別哭，我這傷沒事，骨頭接好了，再養(yǎng)些日子就沒事了。”
“回家來養(yǎng)吧。”父親開了口，“告?zhèn)€假，把傷養(yǎng)好了再說別的。也快過年了，正好……”
一聲咳嗽打斷了父親的話。
三人一齊看過去，尤家家主負手踱步而出。
“老二先別急著把人往回叫。”他脧了眼兒子又看向?qū)O子，“我問你幾句話。”
尤則旭頷首：“您問。”
“你信裡所言，是真的？”祖父疑惑地看了眼他眼下所穿的飛魚服，“瞧著分明是升官了，那事還作數(shù)？”
尤則旭嘆了口氣：“大抵是作數(shù)的。我傷成這樣，在錦衣衛(wèi)待不久了。逸親王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既然有封賞下來，我就再在錦衣衛(wèi)待一陣，之後他會尋個由頭，爲(wèi)我換個別的差事。”
尤家家主又問：“什麼差事？”
“這個……”尤則旭面色一滯，“這我沒問。殿下近來忙，見一面不易，所以……”
“你當(dāng)真不是惹得逸親王不滿了？”尤家家主目光凜然。
尤則旭蹙眉看向他，似乎不懂他這話從何說起。
尤家家主踱著步子繞著他，邊打量邊道：“你這傷不輕，又是辦差時所受，錦衣衛(wèi)此時說不要你，於情於理都不合適；何況皇上親自行賞，逸親王按理也不必顧忌留下你這不能辦差的會落人口實。可你依舊在錦衣衛(wèi)混不下去，說，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尤則旭深吸了口氣，回看向祖父：“應(yīng)是沒有，至少我自己沒有察覺。”
尤家家主定住腳，面色陰沉地睇著他：“那我再問你，端柔公主中意於你，你卻一味拒絕的事，逸親王殿下可知道？”
尤則旭點了下頭：“知道。”
“這就是了。”尤家家主長聲一喟，“你要知道，端柔公主那可是逸親王的親侄女。就是不論這個，她也是今上唯一的公主。你做出這樣的事，逸親王於私可會不計較？於公，他可會不怕皇上怪罪？”
“皇上沒怪罪過……”尤則旭道，尤家家主陡升怒意：“等怪罪下來那就晚了！你現(xiàn)在還能得封賞，那是看在你這次的功上。可錦衣衛(wèi)不肯留你，你還不懂上面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尤則旭蹙著眉頭，牙關(guān)一咬，“我不能娶端柔公主。”
“呵，現(xiàn)在你就是想去，端柔公主怕是也不肯嫁你了！”尤家家主冷眼看著他的胳膊，“你也別怪我們心狠，逸親王和當(dāng)今聖上，都不是我們一個尤家能得罪得起的。逸親王要撇清關(guān)係給上頭看，我們也不得不這麼做！”
尤則旭面色一白：“祖父您……”
“爹！”父親也聽不下去了，上前了一步道，“您好歹讓孩子把傷養(yǎng)好了再說這話！現(xiàn)下他傷成這樣，又是年關(guān)將近天寒地凍的時候，您不讓他回家他去哪兒啊！”
尤家家主沒鬆口，深緩了口氣，好像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似的：“去給他取五兩銀子來。”
然後又對他說：“找個好點兒的客棧住，該請郎中請郎中。”
尤則旭心裡涼得連話都不想應(yīng)。
尤家家主也沒再多言，轉(zhuǎn)身就回了府去，旁人自也跟著回去，夜色下只剩了一家三口在沉默。
“則旭……”母親抽噎了一聲，尤則旭一握她的手：“您別哭。”
父親則嘆了口氣：“唉，五兩銀子怎麼夠！你等一會兒，爹再給你拿些錢來，好好把這個年過了。”
“不用，我有地方去。”尤則旭一笑，“你們都不用擔(dān)心，我……不至於那麼慘。不過我想問問，來日我若混出頭了，自己在外置宅，爹孃是去隨我住，還是想留在家裡？”
“自然是跟著你去！”母親一點猶豫都沒有，父親想了想，則說：“你別急著想這些，自己打拼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負著這個念頭，心裡更累。”
“好……”尤則旭一時也不好多做解釋，只能先應(yīng)下來。饒是他一再說不用，父親還是折回去取了不少錢出來，又說要與他一道去尋住處安頓，尤則旭以別惹祖父不高興爲(wèi)由纔將人勸住。
他最終是先勸著父母回去，自己才離開的。再度看看眼前熟悉的一切，整顆心都空蕩蕩地往下墜。
他心存僥倖地覺得許是自己太悲觀，一經(jīng)驗證，才知當(dāng)真是僥倖而已。
這個家再也不能回了。而他以後的家、他自己能做主的家……他絕不會讓它變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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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親王府，玉引上午時一問，得知尤家昨晚確實是和尤則旭翻臉了，尤則旭卻沒有立刻來王府。
趙成瑞說：“下奴當(dāng)時就去請尤公子了，尤公子說時辰已晚，怕那時再來又驚擾您和殿下，執(zhí)意出去先住一晚。”
他多半是想自己靜靜。
玉引嘆息著搖搖頭，她看向孟君淮，正由下人侍奉著更衣的孟君淮回看過來：“別太擔(dān)心。若今日還不來，就派人強行帶回。”
他說罷就出了門，進宮去接阿祚阿祐，順便還要給定太妃問個安，多謝她近來照顧兩個孩子。
——玉引本來也是要一道去的，不過定太妃在一大早差人傳了話來，說她昨天跪了一個時辰還問什麼安，誰缺她這一個禮了，讓過年時再說。
她就這樣理所當(dāng)然地偷了懶，在家逗著明婧等阿祚阿祐，怎麼看都覺得又長大了一點兒的明婧更可愛了。
尤則旭到時，阿祚阿祐兩個也剛回府，正在院子裡摟著阿貍表達思念。
倆人擡眼一看見他，就扔下了阿貍：“尤哥哥！”
兄弟倆戳在他面前仰頭望著他：“您找父王還是母妃？”
“找殿下。”尤則旭一哂，“我看前面的書房沒有，應(yīng)是在這兒？”
“在這兒！”阿祚說著吩咐弟弟，“你在這裡陪哥哥，我去告訴父王。”
屋裡，孟君淮跟玉引正在爭關(guān)於尤則旭的事，這會兒聽說人來了，孟君淮起身就要出去：“行了不說了，我先去見見，你這事緩緩。”
“哎你別……”玉引不依不饒地抓住他，“聽我的吧，我這就叫人去傳話！真是今天最需要這個，他現(xiàn)在心裡必定低落得緊，咱熱鬧熱鬧讓他放放心事，也算給你們慶功。”
“行吧行吧。”孟君淮見她執(zhí)意如此終於鬆了口，邊往外走邊說，“我去跟他說，你差人傳話。”
他走出房門，見尤則旭在院門外遙遙地一欠身：“殿下。”
孟君淮走到近處看了看，便看出他面色憔悴得緊。
“進屋說。”他將人往裡招呼，尤則旭微滯：“殿下，這正院……”
“你跟王妃又不是沒見過，哪兒這麼多虛的規(guī)矩？”孟君淮拍拍他的肩頭，“進來吧。王妃正說今晚設(shè)個小宴算給咱們慶功，你師父也來，還有謝晟。”
謝晟……？
尤則旭一臉懵，一時不明白這到底算個什麼宴。
孟君淮自己心裡也笑。這玉引，先說夕珍對她來說就跟自家女兒一樣，又說把謝晟尤則旭都喊來正院聚聚……
嘖，女婿會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