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池面上殘荷枯萎,肅殺清冷。
聞星落乖巧道:“既然長兄還要和諸位大人談?wù)撜?,我就先不叨擾了?!?
她正要走,謝觀瀾卻出聲道:“慢著?!?
他繞過迴廊,徑直走向她。
聞星落攏在袖管裡的手悄然捏緊。
餘光瞥了眼藏滿人頭的朱漆箱籠,少女裙裾輕曳,繡花鞋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
她知道謝觀瀾的底線和原則——不論在外面怎麼闖禍鬧事,都不許鬧到家裡來,更不準給鎮(zhèn)北王府帶來麻煩。
她想和謝觀瀾保持距離,以防他發(fā)現(xiàn)什麼。
然而青年步步逼近,高大的影子化作兇獸,幾乎要將她完全吞沒。
她仰起頭。
撞進謝觀瀾眸底的那張嬌豔小臉,終於染上了一絲慌張無措。
謝觀瀾繃著薄脣,心底生出幾分好笑。
小姑娘還是知道怕的。
他不願多嚇她,便解下肩頭的羽黑色織金長帔,慢條斯理地裹在她身上。
四目相對。
濃郁的血腥味交織在彼此的鼻息裡,明明是蕭索的深秋,身體裡的血液卻奔騰翻涌如春潮,聞星落注視著謝觀瀾的狹眸,在步步殺機的危險緊迫之中,竟生出一種奇異詭譎的安全感。
他不會拆穿她的。
她如是想。
謝觀瀾牽起長帔,慢條斯理地裹住少女血色的衣裙。
他身姿異常高大,連長帔的尺寸都格外寬大,彷彿將她半個身子都攬進了懷裡。
他嗓音低沉玩味,“我要去抓兇手,寧寧乖乖待在府裡?!?
聞星落捏住長帔,仰頭看他,小聲道:“若是抓不到兇手,是否會給長兄的政績添上一筆污點?”
她牢牢記著呢,年輕的謝家掌權(quán)人,喜歡好看的政績。
謝觀瀾輕笑出聲,寵溺般揉了揉她的腦袋,“會抓到的?!?
聞星落目送他大步離開,疑心他是想隨便弄個死囚,敷衍那些權(quán)貴的家屬。
他留下的長帔殘留著沉冷的檀香氣息,可終究是在深秋的寒風裡,爲她帶來了些許暖意,令她生出一分眷戀。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聞星落才歪了歪頭。
剛進府時,她拿白鶴書院的事欺騙聞如風,都要被謝觀瀾警告一番。
而現(xiàn)在,她堂而皇之地帶著十二顆頭顱進府,他卻只是解下長帔,體貼地遮住了她的血衣。
可見他待她,到底是與當初不同了。
究竟不同到了哪種份上呢?
她是不想被當成妹妹對待的。
征服上位者的過程,隱秘又刺激,酸甜苦澀滋味兼有,是她上輩子委屈了十八年,從未體會過的有趣之事。
她開始期待摘果子的那天了。
少女紅脣邊流露出一抹玩味,旋即帶著紅漆箱籠進了主院。
聞星落知道母親不想見她,於是她把箱籠擡到了謝靖面前,請他代爲轉(zhuǎn)交。
謝靖才起牀。
他看著一箱子血淋淋的人頭,陷入了沉默。
虎背熊腰的中年漢子,盯著一箱人頭,又望了望面前紅衣如血的少女,反覆幾次,最後忍不住抓耳撓腮,彷彿渾身爬滿了螞蟻。
不是,他香香軟軟的小閨女呢?!
說好的嬌弱可憐人人可欺呢?!
聞星落見他表情古怪,體貼地安慰道:“可是爹爹害怕牽連到王府?您放心,我們手腳很麻利的。樂之放風放得很好,四哥哥引開僕婢美人的本事也很厲害,二哥哥更是格外有經(jīng)驗,豬頭縫得針腳細密完美無缺。至於我,我都是一刀割喉,絕對沒有留下任何隱患?!?
頓了頓,她又補充,“來見您的路上,我還碰見了長兄,看長兄的意思,似乎也是不會有事的?!?
謝靖:“……”
大汗淋漓。
聯(lián)想起端陽節(jié)那日,聞星落被浪潮捲進河心也依舊鎮(zhèn)定自若,他算是徹底明白了,他這小閨女溫婉內(nèi)斂的皮子底下,藏著的根本就是個瘋批!
他兒子裡面已經(jīng)出了個瘋批謝厭臣,現(xiàn)在唯一的小閨女,也是個瘋的!
謝靖欲哭無淚!
看著少女面若桃花的小臉,他只得牽起她的手,堆起一臉慈愛的老父親笑容,試圖將她重新引回正軌,“那個,寧寧呀,你瞧這些腦袋多嚇人呀!以後,可不能再碰這些髒東西了,爹爹的小乖乖記住沒有?”
聞星落乖巧道:“這些人欺負過母親,因此我才殺了他們?!?
謝靖瞬間意識到,這些男人就是當年佔了姒姒便宜的那羣畜生。
“什麼?!”他暴脾氣發(fā)作,猛然一腳踹到箱籠上,咆哮出聲,“草他孃的!這些狗畜生,千刀萬剮也不爲過!就該閹了那玩意兒,再統(tǒng)統(tǒng)扒了皮,吊到城樓上示衆(zhòng)!”
他罵完,意識到聞星落還在這裡,頓時掩飾般咳嗽兩聲,“那個,寧寧啊,剛剛不是爹爹在說話,是不小心被髒東西上身了。罵的那些個髒話,乖乖可千萬不要學哦!小孩子說髒話要尿牀的!”
聞星落彎起眉眼,“爹爹,我剛剛什麼也沒聽見?!?
她離開主院,回屑金院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一夜未眠,她正要就寢補覺,主院的侍女忽然過來請,“小姐,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聞星落返回主院,謝靖不在,寢屋裡只有母親一人。
朱漆箱籠就擱在靠門的角落,十二顆人頭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結(jié)痂。
母親穿了一襲梨花白的織錦素裙,正坐在妝鏡臺前梳頭。
聽見腳步聲,衛(wèi)姒從銅鏡裡擡眸望向聞星落。
聞星落福了一禮,“母親。”
衛(wèi)姒歪了歪頭,掩映在青絲後的眉眼單薄豔麗,琥珀色瞳眸中透出獸物般的懵懂純稚。
她聲音縹緲,帶著迷惘,“爲什麼?”
爲什麼要幫她報仇?
聞星落認真道:“我說過,我不認父親,我只是母親一個人的孩子。我始終相信,天然的血脈相連,是世上最牢固的聯(lián)盟。而天底下,再沒有比母女更緊密的共生關(guān)係。母親受到羞辱,便是我受到羞辱。殺他們,是爲您報仇,也是爲我報仇?!?
衛(wèi)姒看著銅鏡裡的少女。
少女的臉與她有七分相似。
令她恍惚想起年幼時的歲月,想起那些懵懂天真的深宮光陰裡,她也曾和母后在同一面銅鏡裡彼此對視。
“女兒……”衛(wèi)姒呢喃著這個詞,注視聞星落的目光,逐漸從防備的審視化作柔軟的凝望,“你是我的……女兒……”
她親手爲她血刃仇人。
她和她流著同一種血液,和她有著相似的面容。
她是從她身體裡孕育出來的孩子。
她本該是她在這個世上,最信任的盟友。
聞星落跪坐在她腳邊,將臉頰依賴地貼在她的膝上。
衛(wèi)姒垂眸看她,“做我的女兒,會很危險?!?
聞星落輕聲:“我知道?!?
她知道母親身世成謎。
她知道母親在慈雲(yún)寺供奉了三百多張牌位。
聞青松一介小小縣令,她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地方值得穆尚明派出那麼多大內(nèi)高手,冒著被謝觀瀾斬殺的風險來蓉城救他。
唯一的解釋,是聞青松向穆尚明提供了有價值的情報。
而聞青松這廢物的一生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情報,就是母親的秘密。
聞星落深深嗅了嗅衛(wèi)姒身上的香甜氣息,“不論是怎樣的危險,我都願意和母親一起承擔,我會竭盡所能,保護母親。作爲條件——”
她緩緩擡起和衛(wèi)姒如出一轍的杏眼,眼瞳裡盡是執(zhí)拗,“我要母親愛我?!?
不許愛聞如風、聞月引他們。
只許愛她聞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