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蘭因夢到了可怕的死亡,她早已開始習(xí)慣,可今夜卻和以往所有的夢都不一樣。
之前的夢境永遠(yuǎn)停滯在她化爲(wèi)厲鬼的狀態(tài)。也許是尹妃的事,她終於看到了最終的最終。
無數(shù)的光影侵入腦海,她模糊地夢見自己好像在黃泉之下沉睡了很久。畫面一轉(zhuǎn),一個老態(tài)龍鍾的女人躺在龍榻上病入膏肓,自己從沉睡召醒,生生扼斷了她的喉嚨。
此後的畫面便開始凌亂,她似乎看見自己從此迷失心性行屍走肉,只要一直在世間遊蕩便會不斷殺人,直到兩個吐著長舌面色慘白的鬼卒將她投入黑暗的衆(zhòng)合地獄。
四周如燒紅的火爐,她只記得自己在油鍋裡被鐵臼一點點碾爛,肆虐的業(yè)火焚身千百,永遠(yuǎn)重複著痛苦的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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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天火焚身!”
蕭府內(nèi),一聲詫異的女高音。蕭蘭因從月牙凳上跳起,把白棋一扔。
“那日押送的獄卒都看了。清晨,押送劉尚寢的囚車還沒開始行,劉尚寢便突然全身起火,整個人燒的只剩灰燼了。”李治見女孩遲遲不落子,便又下一子。
“還有還有,那夜雷雨後,刑部牢房送飯的獄卒曾在牢裡看到五彩的火球飄忽不定,等靠近便倏忽消逝了。看來正應(yīng)了天火之兆啊。”一旁自作主張充當(dāng)裁判的李貞翻起摺扇,說的有聲有色,宛如親眼所見。
“那這件事……”
“還能如何?塵埃落定。劉尚寢如今已死無對證,沒想到她自己僞造了天火還真就出現(xiàn)了天火,真是因果報應(yīng)啊。”
李貞的話語剛出口便迎來李治的目光,識相地?fù)u起摺扇尋花問柳去了。
“阿蘭,你這棋下錯了。”
“嗯?是嗎?”她恍恍惚惚地看了看棋盤“我一直不善與人對弈,你是知道的。”
蕭蘭因漫不經(jīng)心,可李治卻對自己的回答不甚滿意。
“這不一樣。”
“嗯?”
“你平日開局喜歡在三路落子,今日卻落在二路,如若遇到‘徵吃’你向來果斷棄子的。”
“這……”
“可今日你卻把徵吃下下去了。”
蕭蘭因這才驚覺棋盤上白子已被黑子圍成了一條斜槓,只見李治掃掃棋盤,粒粒白子悉數(shù)收入手中。
“阿蘭,你可有心事?”
蕭蘭因被李治覷得一陣心虛,緊咬著至發(fā)白的脣宛若滴血,指尖傳來冰冷的涼意。
“李治,我有一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於心很久了。”蕭蘭因深呼吸一口,垂下眼簾。
李治舒起好看的修眉,靜靜聽著,彷彿最好的傾訴者。
“你說,世間真的有地獄嗎?”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身旁的少年也一臉怔然,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可既已問了也只好繼續(xù)說下去了。
“幼時,我阿孃便告訴我,地獄有八熱八寒十八層地獄。我不以爲(wèi)意,認(rèn)爲(wèi)她所說的一切都離我很遙遠(yuǎn)。我只信自己人定勝天,可現(xiàn)在,我越發(fā)疑惑了。”
因是簫粱皇族後裔的緣故,蘭陵蕭氏繼承了南朝佞佛之風(fēng),她的名字蘭因也取自佛法中參透因果之意。很小的時候,蕭府內(nèi)滿是畫滿三界六道的屏風(fēng)。地獄道的畫面總是一片通紅,獄卒的眼如燈籠般凸出,舉著各種怖人的刑具。孩童時的她只覺好奇,現(xiàn)在回想?yún)s越發(fā)滲人。
她很清楚那只是個荒謬的夢,可是夢裡的痛感如此真實讓她不得不在意。這個夢的出現(xiàn)也許真的有什麼緣故,莫非是在向自己暗示著要做出某種改變?
蕭蘭因突然覺得很可笑,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畏畏縮縮信神拜鬼了。原來,那個曾經(jīng)的蕭少俠也怕死。
“‘子不語怪力亂神’。我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活的好好的還提出這樣的問題?”
蕭蘭因苦惱的模樣映入少年清澈的眼瞳,李治沉默片刻道“不會,可這的確不太像阿蘭會問的問題。我想如若死亡沒有痛苦,死後沒有地獄人也許就不會害怕死去。恐懼乃人之常情。有時正因爲(wèi)對死亡的害怕,人才會爆發(fā)出他的潛能,衝破命運的桎梏。”
衝破,桎梏?有力量的詞語敲擊著蕭蘭因的腦海,莫名的悟感就要在她的心裡綻開。自己明明提出瞭如此刁鑽荒謬的問題,對方卻一點也不介意,認(rèn)真誠懇地回答著。
“李治,如若一個人知道自己以後很有可能下地獄,那她該怎麼做?”
李治不由得一愣,好像猜出了什麼,嘴角微揚“既然是以後,那就還未發(fā)生,還未發(fā)生就仍有轉(zhuǎn)機。路,不可能只有一條。”
一子落下,棋盤的一角頓時轉(zhuǎn)變爲(wèi)“雙活”的局勢。
蕭蘭因如紅爐點雪,綻開笑顏。庭院的光景頓時明媚如初,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枝葉交錯中形成一道道鏤空的梅花格。
“你說得對,路不止有一條。”她長吁一口,如釋重負(fù)。
只要還活著,一切都皆有改變的可能。蕭蘭因收拾好心情,繼續(xù)和李治下著案上的殘局。
地獄嚒……
李治看著舉棋不定的少女,又恢復(fù)了怡然的姿態(tài)。
少女已連失了許多地,不敢再莽撞了。李治忍不住出聲提醒,卻欲言又止。
白棋被少女的玉手拿捏著。日光下,手指好似比白棋還要潤白,手背的肌膚半透明地析透著,隱約可以窺見絲血色。
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少年已撫上她的柔夷,把著手將白棋穩(wěn)穩(wěn)落下。
蕭蘭因發(fā)現(xiàn)李治最近有了個壞癖好,越發(fā)喜歡揉捏她的手了。
棋局以蕭蘭因的戰(zhàn)敗宣告終結(jié)。
蕭蘭因的精力被悉數(shù)抽盡伏在案前,對面的李治如清風(fēng)般淺笑,渾然看不出這是剛剛做了場大殺四方的鐵血手筆的人。
“可惡,爲(wèi)何我總是下不贏你!”蕭蘭因握拳錘著桌子,憤恨不滿。
其實她也知曉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李治已經(jīng)在有意無意地讓著她了,許多致命點都留了一手,還慢慢引導(dǎo)著自己,否則以她的實力只會只會輸?shù)酶y看。
“原來跟你對弈纔是真的地獄。”蕭蘭因忍不住咂咂嘴。
“那阿蘭想玩什麼?下次由你來定。”
“葉子戲如何?李兄玩過嗎?”
“葉子戲?”李治茫然地?fù)u頭。
蕭蘭因頓時來了興致,“葉子戲以紙爲(wèi)牌,最早起源於漢朝。正是時下風(fēng)靡長安酒肆的牌戲。”
說罷,她又悄悄湊近李治的耳邊“宮裡那麼嚴(yán),當(dāng)然不會給你們玩,改日我?guī)阃低党鋈ヒ娮R,如何?”
幾乎是一瞬,李治恍神。他不是初次聽見這句話語了,原來同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出能有如此大的對比。曾經(jīng),也有一個女孩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那時的女孩笑顏如待開的玉蘭,伏在他的案前搶著他的筆,硬拉著自己偷偷溜出宮玩鬧。
那是他第一次出宮,忐忑不已。江上紅蓮千盞,望著漫天的燈火飛舞上無窮的夜空,他才發(fā)覺所謂天下,是那麼大。
直到最後他的拒絕讓她傷心欲絕地離去,自己依舊淡漠,卻如絞在心。
“有勞蕭女郎了。”
蕭蘭因不敢相信,李治竟輕易地答應(yīng)了。可轉(zhuǎn)念一想李治似乎從未拒絕過自己什麼。
真怪。她拾好棋盤,再次對上李治的眼,眼中閃爍著些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