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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談判

6月14日

吳春秀和董鄂婧又一次被宋科賢請到了房產(chǎn)中介。都說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對於女人。董鄂婧在吳春秀面前就像上一輩人似的,儘管她只比後者年長了三歲而已。

買家和賣家之間的談判就是一場消耗戰(zhàn),能熬到最後的人就是贏家。對於買方而言,談判時間越長,情形就會越有利。畢竟大夥兒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賣家在哪個買家身上投入的時間越久,交易不成所損失的機會成本也就越大。早在幾個月前,宋科賢約董、吳二人下午四點見面,三個人硬是談到了凌晨四點多鐘,才最終敲定了合同。只是當時沒有約定好網(wǎng)籤的時間,所以纔有了眼下的糾紛。

房價飆升的時候,通常業(yè)主只要認定價格的上漲幅度超過了賠錢的金額,便會選擇違約,有恃無恐的那種。契約會被打印出來,留作憑證,作爲背書。可契約精神有時卻如同紙張一般,一撕便破。買賣雙方撕破了臉,但終歸還得坐下來協(xié)商解決問題。眼前這三位也算是熟人了,可誰都沒有先開口。宋科賢假裝咳嗽了兩聲並朝董鄂婧使了一個眼色。

“妹子,有話你就直說吧。”雖然嘴裡喊得親切,可董鄂婧打心裡瞧不上對面這個女人,因爲吳春秀是個外地人。她董鄂婧可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地域差距所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不免讓這女人在說這話時多了幾分底氣。

吳春秀有著自己的小心思,她既想解除合同卻又不願意承認自己違約,於是賣家把話說得拐彎抹角:

“我覺得,我們之前籤的合同不完善呀。”

這話有些欠理,房產(chǎn)中介裡的合同歷來都是採用統(tǒng)一的制式和樣本。儘管如此,一旁的宋科賢依然選擇默不作聲。

“你倒是說說看,究竟還要怎麼完善?”董鄂婧這頭不甘示弱,故意把話說的陰陽怪氣。

“合同簽了這麼久,網(wǎng)籤還沒做呢。”

出於避稅的考慮,董、吳二人當初商量推遲網(wǎng)籤時間。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吳春秀又搬出了這個由頭作爲藉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咱們是簽過補充協(xié)議的,裡面說好了推遲網(wǎng)籤。最後還是得以補充協(xié)議爲準吧。”董鄂婧說著拿出三份合同。

居間買賣合同以及範本合同上約定的網(wǎng)籤日期是在兩個月前。而補充協(xié)議上寫著“考慮到房屋即將滿五唯一,經(jīng)買賣雙方平等協(xié)商,決定推遲網(wǎng)籤。”不過至於具體的網(wǎng)籤日期,協(xié)議裡並沒有明確寫明。

“呵呵。在咱們市,都是買家承擔購房的所有稅款,當初爲了讓你們避稅,我才同意推遲網(wǎng)籤。現(xiàn)在房價呼呼地上漲,難道所有損失都讓我承擔麼?”

你也配說咱們市?這是董鄂婧的真實想法,可從她嘴裡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不管哪個城市的,都應(yīng)該按照合同辦事啊。”

“沒錯啊,合同寫了兩個月前就應(yīng)該網(wǎng)籤啊。”

“可我們不是還簽了補充協(xié)議嗎?”

“你剛纔不是說了按照合同辦事麼?範本合同是官方的、效力最高的。你看這個補充協(xié)議還是手寫的,一點都不嚴謹,在範本合同面前根本就無效嘛。”吳春秀堅持著自己的歪理邪說,其實這些話也是宋科賢教她的。

“沒你這個說法,既然簽了補充協(xié)議,就要按照協(xié)議說的辦。”

“什麼叫沒我這個說法?合同既然沒網(wǎng)籤,就應(yīng)該作廢。”

“之前只是說要推遲了網(wǎng)籤,現(xiàn)在把網(wǎng)籤協(xié)議補上就行了。”

“你這話說的輕巧,房價都漲了這麼多,說不定還能再翻一番。我憑什麼還按照原來的價格賣給你啊。”

“當初咱們可是商量好的。”

“當初你就是違約。”

面對各自的核心利益,雙方漸漸卸下了僞裝。董鄂婧把合同範本重重朝桌案上一摔,發(fā)出“啪”的一聲,好似抽了某人一記耳光。她怒不可遏地反脣相譏道:

“我違約?你還真會豬八戒扛耙子,倒打一耙。”

“你說話給我注意點兒啊。當初就是你爲了貪那麼點小便宜,要求推遲網(wǎng)籤。推遲就是違約。現(xiàn)在要補籤也行,不過這房子你得再加150萬。”

“哈哈哈哈。”董鄂婧仰天大笑,那笑聲粗糲得就和一個老爺們兒似的,“你們外地人是不是想錢想瘋了。告訴你我一個子兒都不會給。”

“既然你這麼不講道理,我也沒辦法。房子一平米你也別想撈著。對了,你在地域歧視的時候,先照照鏡子,看看你那張小市民的嘴臉。”

“你……你分明就是想違約,不要臉。”

“你纔是違約在先,你們?nèi)叶疾灰槨!?

“哎呀,都是來談事情的,有話就好好說嘛。”宋科賢瞧見雙方劍拔弩張,終於開了金口,“要解決問題,大家都得拿出個誠意來是不是?罵人能罵出什麼結(jié)果?這房子現(xiàn)在漲了150萬,我看要不兩家各退一步吧。其實也不是退,每家各獲75萬的資本利得,雙贏的結(jié)果多好。”

宋科賢玩弄著辭藻,硬是把一樁討人厭的結(jié)果說成了雙贏。一旁的吳春秀沒有著急表態(tài)。來之前,宋科賢已經(jīng)在背地裡和她打了招呼。他說想讓董鄂婧吐出150萬就是天方夜譚。不如扔一個數(shù)字過去,先探探她的虛實,再慢慢摸清她的底線。其實,今天的談判就是一場局;吳春秀甚至有些可憐對面的董鄂婧。在吳某人看來,明面上,宋科賢是調(diào)解人,可私下裡,他卻站在了自己這邊。當務(wù)之急是要讓董鄂婧看到一點希望,如此纔好把她拖住,爲自己僞造房屋抵押贏得時間。這是來之前宋科賢就和吳春秀商量好的策略。即便當前董鄂婧答應(yīng)那75萬的提價,恐怕吳春秀也會一口否決。出爾反爾的事情她早就做過,也不在乎再增加這一筆。

董鄂婧聽到75萬這個數(shù)字,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樑。她雖然嘴上嚷嚷得兇,卻也只是一名工薪階層。之前貸款買房時她就曾幾番咬牙跺腳才下了決心。到了這會兒,就是你死我活的時候,爭,她必須得爭。

“75萬?那你還是殺了我吧。她多收75萬是實打?qū)嵉暮锰帲铱墒瞧桨谉o故地多掏75萬的銀子,是損失,看得見摸得著的損失!”

“哎呀,董女士。事情其實是這樣的。小吳她有個情況忘記和您說了。她呀,本來是想把手裡的房子給賣了,然後拿著房款去換一套更大的公寓。可是你看,這網(wǎng)籤時間推了這麼久,房價也確實漲了這麼多。小吳因此錯過了最佳買房時間。所以如果硬要說損失的話,大家都有損失。是不是啊,吳小姐?”

宋科賢故意扭頭看向吳春秀,順帶又使了一個眼色。他這條變色龍臨場應(yīng)變的能力堪稱骨灰級。吳春秀自然明白對方的暗示,她一個勁地附和點頭:“是啊,是啊,我也是打算換房的。你要是一步都不肯退讓,叫我怎麼辦?”

“75萬嘛,找銀行多貸一些,咬咬牙也就過去了。”宋科賢佯裝插科打諢,實則一邊幫腔著。

“75萬,哼,也行。75萬日元。這是我的底線。”

按照當天的匯率牌價,75萬日元大約摺合5萬人民幣。吳秀春聽到這個數(shù)字一言不發(fā),雙手抱臂。而對面的董鄂婧更是恨不得把頭仰得鼻孔朝天。兩個女人都在較著勁。70萬的心理落差,好似一道鴻溝被雙方拉扯得越來越大。

“5萬,的確少了點。要不後面加個零怎麼樣?”

“姓宋的,你當這是在做算術(shù)題呢,動不動就往後面加一個零。你怎麼不說在前面挪一個小數(shù)點啊。”

宋科賢既不反駁,也不發(fā)作,而是虛情假意地說了一句:“要只是0.5萬,我就不麻煩您了,我自個兒就給您出了。”

“口是心非。”董鄂婧沒好氣地嚷嚷了一句。

“要不40萬吧?”

中介的這句話讓吳春秀沉不住氣了,她送上白眼的同時,又用腳踢了一下宋科賢。這個小動作是在提醒他,演戲歸演戲,可別假戲真做玩過了。好在即便是40萬,也大幅超過了董鄂婧的心裡預期,那女人的嘴就像被針縫上了一般密不透風。

“董女士,你可得把賬算好了。就算真的是吳女士違約在先……”說這話時,中介又對吳春秀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意思是讓她稍安勿躁,“即便是賠付你雙倍定金,恐怕你也沒法按照現(xiàn)在的房價購買到同樣地段同樣面積的房子啊。”

“我不要別的,我就要求過戶,按照合同過戶。”

“可是咱們確實沒有籤網(wǎng)籤啊。恐怕法院也不一定支持違約的賠償。”宋科賢耐住性子說明其中的利害關(guān)係。

“網(wǎng)籤的推遲,是同她一起商量好的,你這個中間人也在場,對不對?”

“呵呵。協(xié)商是二位自願完成的,我就是一個旁觀者。這事兒就別把我算上了。”這便是宋科賢,能賴的時候,就把責任推脫的乾乾淨淨。

“就是就是。現(xiàn)在讓你多拿75萬已經(jīng)算是非常通情達理了。”吳春秀在旁添油加醋。

“剛不是說40萬嗎?”

“40萬我可不答應(yīng)。”

宋科賢無奈地做了一個攤手的姿勢,表明剛剛那個價碼恐怕已經(jīng)稍縱即逝了,最後的拍板還是得由兩位當事人定奪。

“你……你們欺人太甚。”董鄂婧急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中介又朝吳春秀使了一個眼色,意在提醒她別忘了這次“協(xié)商”的目的。

“那就50萬吧,這可是我的底線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可吳春秀心裡卻指望著對方可千萬別答應(yīng),畢竟這只是一個幌子,用來拖延對方的戰(zhàn)術(shù)。

“您買這套房,說白了不是爲了給孩子上學嘛?不就是圖一個學區(qū)房嘛?這房源現(xiàn)在這麼緊張,呵呵。”宋科賢故意觸碰著對方的痛點,要的就是在他人傷口上狂妄地撒鹽。

這年頭,社會上流行著一個神奇的口號,叫做“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可出名的學校就那麼幾所,於是乎有限的教育資源又被學區(qū)房再次明碼標價。亞洲家長對子女表達感情向來含蓄內(nèi)斂,可一到砸錢的時候,他們卻毫不含糊一擲千金。董鄂婧和老公省吃儉用這麼些年,爲的就是給孩子攢出一套學區(qū)房。哪怕這些錢原本可供他們舉家出遊,閱遍這個五彩繽紛的大千世界。

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倔強地滴答著,有些事情的結(jié)果就彷彿時光流失一般無法逆轉(zhuǎn)。窗外升起了一輪明月,人間的悲歡離合依然在反覆上演。

醫(yī)生站在倪仙燕父母公寓的門前,過了許久,才敲響了房門。

“叔叔,我來了。”

“哎?是小儐啊,進屋,快進屋。”老倪看著前任女婿,言語很是熱情。

儘管靳鴻儐已經(jīng)有兩年沒再踏足這裡,不過憑藉記憶,他還是自然而然地走進了客廳。儘管靳鴻儐和倪仙燕離了婚,可老倪依然中意這個後生。他甚至認爲自家閨女如果沒和靳鴻儐分手,就不會發(fā)生今日的不幸。靳鴻儐也曾不切實際地幻想過,倪仙燕哪怕只要遺傳了老倆口十分之一的老實、本分,小倆口的日子就一定能走到天長地久。

“叔叔,阿姨不在家嗎?”

“案子一天不破,她就沒日沒夜地胡思亂想。這兩天她姐把她接去住一陣子。哎。”

“阿姨心臟還不好。叔叔你要和她經(jīng)常通電話,提醒她吃藥。你們二老身體要是不舒服了,就去醫(yī)院找我。家裡空調(diào)時間也不要開太長,早晚還是多透透氣比較好。”

“好。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還是你和我們貼心。”

考慮到一會兒還得回去酒店,靳鴻儐結(jié)束了寒暄,表明了來意:

“叔叔,我今天來是想拜託一件事。”

“你說,孩子。”

“能不能把小寶先接來這裡住一陣子。”

“怎麼了?”老人家心頭一驚,人到了他這個歲數(shù),也就不比從前能扛事了。

“宋科賢那種人帶孩子,我不放心。”

“小寶怎麼了?那姓宋的是不是打她了?”

“那倒沒有。不過昨天我去他家想要看看孩子,被他拒之門外。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家裡吸菸。”

“嗯……”老人瞭解到靳鴻儐的來意,臉上泛起了躊躇,“小儐,你有沒有想過把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要回來?”

“當然有。可這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兒啊。所以我纔想麻煩二老能幫我一把,就當是一個過渡期。對了…….”靳鴻儐說著從褲兜裡掏出一張銀行卡,把它放在了茶幾上,“我和仙燕假離婚的時候用她的名字開了這張卡,密碼是她的生日。這兩年我不停往卡里存錢,原本指望著復婚的時候把卡給她,算是一個小驚喜。現(xiàn)在看來……”

“這……”老倪的表情有些疑惑也有些苦澀。

“叔叔,這卡里有15萬,你就替仙燕收著吧。就當是這陣子撫養(yǎng)外孫女兒的開銷。仙燕和宋科賢那樣的人跑了,說到底我也有責任。要是我當時能多陪陪她……”靳鴻儐說著說著就哽咽住了。有些人沒了老婆卻依然精神煥發(fā),比如宋科賢,有些人死了前妻卻心如刀割,比如靳鴻儐。

“使不得,孩子。你把卡拿回去。當初買房,七成都是你出的,可房產(chǎn)證上只寫了燕兒她一人的名字。是我們老倪家虧待了你呀。小儐啊,你要是願意通過法院要回那套房子,我們老倆口支持你,到時候我們出庭給你作證。”

“叔叔,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不過我今天來是爲了孩子。如果宋科賢對我孩子好,房子送他也不要緊,可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好,我過些天就把小寶接過來,你放心。”

靳鴻儐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再後來,這兩個老爺們兒也沒能多聊上一會兒。臨別前,靳鴻儐又對長輩說了句:“那就拜託了,爸爸。”這稱謂對於老倪既熟悉又陌生,從今往後,恐怕再也不會有人這麼稱呼他了。老人家關(guān)門進了屋,走回客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張銀行卡不知什麼時候又給塞進了沙發(fā)的坐墊裡。

房產(chǎn)中介大樓裡,吳、宋、董三個人糾結(jié)到深夜也沒談出個所以然來。溢價已經(jīng)壓到了30萬,可是董鄂婧依舊錶現(xiàn)得猶猶豫豫、支支吾吾的。儘管最終鬧得不歡而散,可吳春秀似乎達成了目的,因爲買方似乎有了些鬆口的跡象。只要買方?jīng)]有關(guān)閉談判的大門,吳春秀就可以忙著繼續(xù)找人,實施她的房產(chǎn)“抵押”計劃。董鄂婧已經(jīng)先行離開了,此刻房間裡只剩下宋科賢和吳春秀兩人。

“我問你,她要是同意支付那30萬怎麼辦啊?30萬我可不會真答應(yīng)啊。你殺價殺得也太快了吧?”女人的口氣有些抱怨。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不給她點希望,怎麼能拖住她不去法院?放心吧,她是不會答應(yīng)的,我保證。”

“哎。能幫我做房屋抵押的人還真不好找。說實話連親人我都不放心。”

“要不你把房產(chǎn)抵押給我吧?”宋科賢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你幫我儘量拖住她就行。”對於試探,吳春秀避而不答。

“董鄂婧那裡我看至少還能拖上半個月。”

“她要是知道你背地裡和我是一夥兒的,你說她會怎麼想?”吳春秀說著踮起了腳尖,那可人的嘴脣眼看著就貼上了宋科賢的下巴。

“她怎麼想不重要,能把事兒給辦成就行。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和她聯(lián)手一起騙你,你會怎麼樣?”宋科賢說著遞去一眼狡黠的目光,無論誰被這種目光盯上都會感覺渾身不自在。

“那我非把你身上扎出一個個小窟窿不可。或者把你大卸八塊,就和那姓倪的下場一樣。”

“你捨得嗎?”

“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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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打情罵俏著,宋科賢摟著吳秀春走出了辦公室。關(guān)燈的一剎那,又不知道是誰的人生就此邁入了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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