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卻仍然神色淡漠，久久不語。？懿肅貴妃也再不多說什麼，只是仍然保持著拜倒在地的姿勢，不知道過了多久，蔡京才輕聲開口，“楊凌坐擁強兵，只不過此人機心深刻，纔不向朝中伸手，若是他真要硬來，汴梁之內(nèi)，誰又能阻他？這個大宋，也就翻作稀爛，最後結(jié)果如何，尚未可知，所以就是老臣，也不敢輕易招惹他，不過老臣是大宋的臣子，得太上揀拔於泥途當中，縱然一時虛與委蛇，又怎會真的與亂臣賊子沆瀣一氣？只有默待時局變化，而娘娘大才，也該知道楊賊突然急尚帝姬，正是有可趁的變故在老臣就是有什麼計較，也不能先於太上言及，事成也還罷了，若是事敗，老臣身家不足惜，豈能牽連到太上？”
“老臣只有一句話，就是楊賊尚帝姬之後，對太上但有所求，太上全力配合便是，不要對楊賊有半分違逆，在外間，自有老臣在！若大宋列祖列宗庇佑，則太上與老臣還有相見之曰，老臣只求爲大宋盡最後一分心力，即乞骸骨歸葬木蘭陂，其餘娘娘所言，老臣實不敢聞！”
懿肅貴妃擡起頭來，深深看著一臉肅然的蔡京。她輕輕點頭，低聲道：“必不負老公相所託。太上與妾身曰夜焚香祝禱，就靜候老公相的佳音了！”
蔡京此次前來，在太上別業(yè)，不過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然後就被肩輿擡出。一衆(zhòng)元隨和俏丫鬟們，捧鳳凰一般將蔡京接了出來，迎上馬車。
樑師成也恭送出門，並賜諸般喜物於蔡京元隨，連門外監(jiān)視的楊凌麾下甲士都有份，蔡京看似累了，進了馬車就不再露面。黑雲(yún)營甲士爲先導(dǎo)，元隨簇擁馬車在後，掉頭向北，不多時候，就已經(jīng)遠遠離開了太上別業(yè)。
馬車在路上一顛一顛，蔡京躺在榻上，一個俏丫鬟爲他捏腿活動血脈，另外一個俏丫鬟爲他在精緻的小炭爐上薰香溫湯，蔡京閉目不語，心下卻在喃喃自語，“蔡與趙，共天下？有趣，有趣啊。”
楊凌在自己宅邸之內(nèi)，整整一天，都在看著從邊關(guān)不斷傳來的軍報，河?xùn)|那裡軍報不斷的傳過來，基本上已經(jīng)可以確認是女真入寇軍馬爲完顏婁室所領(lǐng)，繞過已入雲(yún)內(nèi)諸州，計有女真真夷戰(zhàn)兵三四千，部族軍約一兩千，還有差不多同樣數(shù)字的輔軍，而云內(nèi)駐軍精銳南下河?xùn)|，現(xiàn)在分駐各處的，除應(yīng)州千餘能戰(zhàn)精銳之外，留守薛永雖然號稱有數(shù)千軍馬，但大多數(shù)都是新募之軍或者集合當?shù)睾缽姳R，怎樣也不是女真軍的對手。
薛永避開鋒芒，而在河?xùn)|韓世忠反應(yīng)也很快，已經(jīng)當先揀選精銳匯合薛永，爲先鋒應(yīng)援，而韓世忠也在動員神策軍主力，離開太原北上，總計動員了七八千步騎，還有足夠數(shù)量的輔軍民夫，照理來說，這樣的兵力優(yōu)勢，再加上地利優(yōu)勢，已經(jīng)足夠應(yīng)對行險懸軍深入的女真軍馬。
楊凌可以安穩(wěn)留在汴梁，只要能保證對河?xùn)|的接濟，就可坐等勝利的消息傳來，不過後續(xù)的軍報卻是越發(fā)不妙，應(yīng)州薛永那裡消息被隔絕，薛永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不上，照此說來，懸軍深入雲(yún)內(nèi)的，絕不止完顏婁室這一部！
若是應(yīng)州有什麼萬一，則西京大同府女真西路軍主力南下的通路就打開了，更大規(guī)模的女真軍就能蜂涌南下！河?xùn)|神策軍若是再遭什麼嚴重的敗績，則楊凌的權(quán)位基礎(chǔ)，就受到了極大的動搖！
不過應(yīng)州城堅，薛永不會有什麼事情吧？而且援軍去得快，怎麼樣也能保住她無恙吧？塞外還是冰天雪地，數(shù)千上萬女真軍馬懸軍深入已經(jīng)是大膽之舉了，西路軍數(shù)萬女真大軍，若是道路不通，又如何能南下？
可是到他這個地位，遇事再不能心存僥倖，再不能如在燕地時候腦子一熱不管不顧的拼一把，成了就是大有所得，輸了無非就是敗死而已，就當自己沒穿越過這一回，現(xiàn)在有地位有實力有錢財，團體也日漸壯大，反而要將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做好最壞的準備。
這些時日，李邦彥在操辦汴梁佈防的事宜，而宇文虛中在操持如果大軍出鎮(zhèn)河?xùn)|援應(yīng)應(yīng)該準備多少軍資糧餉，而楊凌幾乎將樞密院所有關(guān)於河?xùn)|與在職閣庫堆積如山的資料搬回來，再揀選了一些西府中願意投靠楊凌爲他所用且又還算得上得力的小官吏，組成了一個類似晉王軍事幕府的機構(gòu)，辦公地點就暫時在他的宅邸，做著一切統(tǒng)帥該做的工作。
熟悉地形，瞭解情報，分析判斷，推測事態(tài)發(fā)展可能，預(yù)備幾個應(yīng)對的方案，總而言之，這位晉王過得實在算不上逍遙自在，時間過了午時，纔看到楊凌臉上帶著大大的眼袋，搖搖擺擺的回返內(nèi)宅。
順著香味就直奔自己慣常吃飯的花廳而去，花廳當中，幾名侍女守著一大桌子飯菜在那裡悄然侍立，都在等著晉王早點回來用膳，可是晉王早就交待，他處理正事的時候，誰也不能攪擾，這幾個侍女只能在門口望了又望，不斷將冷掉的菜餚撤下去，從小廚房傳來新鮮出鍋的熱菜，來來回回，已經(jīng)換了好幾次了，好容易看到楊凌的身影出現(xiàn)，一衆(zhòng)侍女歡喜得跟什麼也似，忙不迭的將楊凌迎進來，伺候他換上家常的衣服，擺上楊凌慣坐的胡牀，鋪上錦墊，置好杯箸，溫好的酒也旋上來，打開一口口暖鍋，就等著楊王爺用午膳。
楊凌擺擺手：“不用酒，明知道我除了應(yīng)酬，基本上不怎麼喝酒，怎麼每次還都擺上？還有，一頓飯我能吃多少？每次都是幾十道菜，雖然我是有錢了，也不想多寒酸，這排場也過於誇張了點罷？”花廳當中，侍候楊凌用膳的侍女足有七八個，花廳外還有八名黑雲(yún)營甲士紋絲不動的警戒侍立，平常楊凌倒覺得沒什麼，這個時代，這個地位，別人怎麼樣自己也就怎樣便是。
不過今天各種卷宗看得眼睛都花，腦子動得隱隱生痛，看到這麼多人在還有面前這一大桌子午飯，實在是覺得有點煩，楊凌晉王府中的侍候人，沒什麼幾代效力，忠心不二的家生子，他才穿越幾年？但是也都是楊凌從燕地亂世裡面蒐羅來的，等於對每個人都有拔出苦海之恩，忠心程度也不亞於那些家生子了。
楊凌府中人口也簡單，沒立出什麼繁複森嚴的規(guī)矩出來，這位晉王也算隨和大度，對著這些小丫頭有的時候還笑瞇瞇的看玩笑來著，所以這些丫鬟侍女在楊凌面前基本上還是能有說有笑——不過這些丫鬟侍女沒有趁著晉王隨和趁機勾引他的心思。
當下一個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發(fā)育得已經(jīng)如一朵春花也似的小丫鬟抿嘴笑道：“大王，原來小女子家裡不過是遼人燕地一個漢官的世僕，那個排場已經(jīng)了不得，大王你這算是什麼？依著婢子的意思，大王還過於寒酸了些呢，原來宅邸好容易經(jīng)營出來，一切都方便了，卻說讓就讓，隨便揀了一家就住進來，現(xiàn)在我們幾個小姐妹要擠一個鋪，做些什麼，也都不方便，宋人富庶超過遼人七八倍是有的，大王怎麼就過得這般不在意呢？”
說完她就是抿嘴一笑，陽光照進來，將她脣邊一顆美人痣照得清楚，十五六的年紀，卻已經(jīng)有點狐貍精的模樣了。楊凌心裡面一蕩，雖然有李師師這個把家虎在，看得摸不得，不過瞧瞧也是好的啊。
他心情頓時就好了一點，笑道：“這卻別問我，我不當家，什麼事情問你們的李大小姐去，她說什麼，便是什麼，我說了不算。”
太上別業(yè)之內(nèi)，飄揚著鈞容直中正平和的雅樂之聲，這等天家音樂，不管是什麼樣事情，也能吹奏得四平八穩(wěn)，楊凌一身蟒袍，長翅璞頭，腰繫玉璃，手捧牙笏，正是一副大宋朝服，恭恭謹謹?shù)乃椴缴锨啊?
當然爲了防止有什麼鴻門宴或者康麻子擒鰲拜的戲碼出現(xiàn)，換了一身御前班直服色的黑雲(yún)營甲士都在別業(yè)中四下佈列，挺胸凸肚，按劍而立，防備著任何對晉王楊凌不利的局面出現(xiàn)，院中鈞容直就在這些甲士的監(jiān)視下?lián)u頭晃頭的吹奏著，不時人心驚膽戰(zhàn)因而走了一兩個音，不過誰都沒在意。
楊凌來到正中的主屋之前，一名早已等候在那裡內(nèi)使就迎上來，彎腰諂媚的笑道：“太上宣晉王近前。”楊凌神色不動，爲那內(nèi)使迎入殿內(nèi)，主屋正中上座正是一身華服的趙佶，也是絳紅紗袍，上有黑色團龍，長翅璞頭戴的端正，面上容光煥發(fā)，三柳長髯打理得根根透風，後面兩名穿著錦衣褙子的宮娥打著羽扇侍立，面前垂著一道北珠串成的珠簾，四角都站著黑雲(yún)營甲士充當?shù)陌嘀保砩霞變裒探疱e銀，戰(zhàn)裙都是錦緞，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宛若雕塑。
屋中尚有兩個龍首香爐，正升騰著上好沉香煎出的香氣，嫋娜變幻，點綴得屋中宛若仙境，若不是在這一個比起延福宮狹窄許多的屋中，宛然還是當曰帝君氣象。
楊凌趨前幾步，躬身拜倒：“微臣參見太上。”
趙佶在珠簾後微笑擺手：“晉王平身，賜坐。”旁邊早有內(nèi)使搬來錦凳，楊凌倒是不客氣的坐了個踏實，半點沒有隻挨著個屁股邊的誠惶誠恐模樣，內(nèi)使再遞過一盞團龍御茶，楊凌起身又向趙佶施了一禮，才雙手接過，放在脣邊示意一下，半點也未曾沾脣，就捧在手裡不動了。
趙佶眼角跳了跳了，臉上笑意維持不變，仍然還是那副隨和親近的語氣：“卿伐遼平燕，立下封王之功，旋師之後更理財理軍，頗有勞績，國朝禁軍事，財計事沉痾，經(jīng)卿手則井井有條。更兼二月二夜忠心耿耿，勤王平亂，擒賊無算，如此奇勳，除國家恩賞外，更得加恩，今卿家即爲國朝王爺，又爲擎天玉柱，如此殊典，曠代難遇！望卿家體念天家厚愛深託，從此與天家一心同體，共膺國事，則卿家與國朝同休慼，傳諸百年，君臣相得之盛，爲萬代楷模！”
楊凌再度起身下拜：“臣一低微之人，縱然小有勞績，又如何克當如此天高地厚之恩？唯盡心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方能報兩代聖君垂顧之萬一，誠惶誠恐之處，難於言表，別無他言，唯粉身而已！”
趙佶微笑讓楊凌起身，命宮娥碰上銀盤，盤中有玉帶緞靴塵笏，楊凌這個時候也不怕走光了，當場就換上玉帶和緞靴，手捧塵笏又拜，一名內(nèi)使走到趙佶階下，大聲宣讀賞給晉王的賜物，林林種種，唸了好長時間，全是楊凌自家掏腰包的東西。
趙佶和楊凌一坐一站，兩人維持著笑臉，臉都快僵了，好容易才唸完這一堆又臭又長的玩意兒，又有宮娥捧銀酒盞上前，楊凌雙手接過，還是連嘴脣都沒碰一下，擺了個樣子而已。
趙佶就裝沒看見，用最後毅力維持著笑臉：“卿其勉之！”楊凌又拜，這一番流程纔算走完。
君臣大眼瞪著小眼對視一陣，按照趙佶本心，應(yīng)該再溫言撫慰幾句，和小眼再拉近點關(guān)係，不過著實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眼前這個楊凌將自己從皇帝寶座趕下來，太子也成爲他的傀儡皇帝，現(xiàn)在還在軟禁當中，自己也在甲士的重重監(jiān)視當中，饒是做好了全副心理準備，今天沒跳下御座給楊凌一頓老拳，已經(jīng)是用盡趙佶這輩子全部的自制能力了！
不過瞧著這楊凌猿臂蜂腰的矯捷模樣，估計自家這個太上四五個捆起來也不見得是他對手……
屋中沉默一陣，趙佶終覺煩悶，微微示意，自有內(nèi)使上前宣覲見完畢，楊凌也沒什麼表示，行禮之後，乾脆利落的退了出去，看著楊凌身影不見，趙佶才癱坐在座上，心中說不出的惱恨，卻不知道從何處發(fā)泄，更不必說屋中四角還有雕塑一般的黑雲(yún)營甲士在那裡侍立，最後也只能恨恨一跺腳，起身便走。
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