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

半暈半睡的趙清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裡世界一片灰白,無半點顏色,雖然一切景物都是尋常,卻愈顯恐怖。她四處奔走,意圖逃脫,在幾乎喪失希望的時候,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身穿青衣的高挑背影。

趙清商叫起來:“等一等,等一等!”

然而那個青衣人影卻越走越快,趙清商在後面追逐,只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去,時隔不久,那道背影便要消失在灰白色的曠野之中,她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忍不住便要掉下淚,終是揉一揉眼睛,又爬了起來,然而四顧茫茫,哪裡還有方纔的人影?

她心下焦急,忽地一睜眼,終於醒了過來。

一個青衣人坐在她身旁,斯文秀氣的面容上頗爲憔悴,趙清商幾乎脫口而出一句“不要走”,終於還是醒悟過來,低聲叫了句“易蘭臺”。

見她醒來,易蘭臺長出了一口氣:“我在。”說著扶她慢慢坐起。

這一起身,趙清商才覺眼前金星亂冒,頭腦亦是昏昏沉沉。她閉著眼又歇了一會兒,再度睜開時才注意到自己原來是處於一所小屋中,周遭雖然簡陋,卻也乾淨。自己身上的外傷已被包紮妥當,包裹、流水劍等物都整整齊齊地放在一旁。外面鳥鳴聲聲,水聲渺渺,一股不知名的清香從窗子裡飄進來,想到先前與狼羣的生死相搏,真如大夢一場。

易蘭臺扶她坐好後,又倒了一杯茶水,服侍她喝下,道:“玉帥江澄已從京城歸來,他手下的忘歸箭隊救了我們。追風刃雖然受了傷,幸好並無特別要緊之處,已經先行離去了。”

趙清商對忘歸箭隊並不關心,但聽得追風刃無恙,心中倒輕鬆了許多,又疑惑道:“他是來找你麻煩的,這般就走了?”

易蘭臺微微笑了,想起了當時的情形。

幾人被解救時,追風刃身上傷口不少,卻不肯接易蘭臺的傷藥。只道:“一夜生死相搏,你們救我幾次,我也救過你們。這筆賬怎麼算得清?我又怎麼再向你出得了手?罷了,我走了。”他又看了易蘭臺懷中暈迷不醒的趙清商一眼,嘆口氣道,“這小掌門很好,我要是年輕二十年,說不定也要娶她。唉,你們小兩口子,今後好好過日子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便大踏步走出去,更無留戀。初升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縱是滿身血漬,金帶斷裂,卻不減他一身豪邁。

這些話,卻不便對趙清商說出了。

重傷初愈,趙清商倒也沒有多加追究,嘆道:“那晚的狼羣好厲害,還好那瑪吉罕只有二十來頭,若是再多些,北疆的百姓哪還有活路?”

易蘭臺淡淡道:“我聽得忘歸箭隊中人說,那些瑪吉罕乃是戎族馴化而成。就連那日的狼災,也是燕嶺三衛中的異士召喚而來。”

這下趙清商大吃一驚,衝口而道:“難道是衝著你來的?”再一想不對,易蘭臺終歸只是一個人,決無召喚這些狼羣對付他的道理。她腦筋轉得也快:“戎族搞出這麼大風波,難不成又要開戰?”

易蘭臺面色有些沉重:“照此看來,並非全無可能。”他又道,“幸好,江澄已及時趕回北疆。有他的忘歸與長安騎在,掀不起什麼風浪。”

趙清商連連點頭,她對朝政瞭解不多,易蘭臺這般說,她便放下心來,又問道:“那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易蘭臺看著她眼睛,慢慢道:“深沉雪。”

趙清商大吃一驚:“原來這裡就是深沉雪?那天你不是說單到斷崖還有兩天路程,怎麼這麼快就到了?”

易蘭臺嘆了口氣,幫她調整了一下靠在身後的枕頭:“趙姑娘,你不知道麼?你已經昏迷四天了。”

趙清商說不出話來,便先笑了一笑,顧左右而言他:“多謝你帶我來到這裡,辛苦了。”

易蘭臺看著她道:“趙姑娘,你是否還有其他什麼話想說?”

趙清商被他一雙澄明眸子看得有些緊張,眼神不自主看向別處,道:“沒有什麼。”易蘭臺又嘆了口氣,便走了出去。

趙清商坐在牀上,注視著他背影,幸而未過多久,易蘭臺又走了回來,手裡拿了一碗粥,輕輕一攪,稻米的清香便在房間裡瀰漫開來。趙清商嚥了口口水,易蘭臺在牀邊坐下,照顧著她把一碗粥喝了個乾淨。

這小屋裡應用什物很全,直到兩天後,趙清商終於能夠下牀走動。

在這兩日裡,易蘭臺卻意外地沉默起來,常常不發一言。那木屋只有一間,晚上時他便睡在外面,趙清商心中不忍,卻也知無法叫他進來。

到了第三日晚上,易蘭臺便把小屋內一樣樣什物向她交代清楚。趙清商一一點頭稱是,心裡卻詫異易蘭臺說這些做什麼。

一切交代完畢,易蘭臺道:“趙姑娘已至深沉雪,我也該告辭了。”

趙清商大吃一驚:“你要走?”

易蘭臺直看到她眸子深處:“趙姑娘,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趙清商張了張口,終於低下頭道:“沒有什麼。”

易蘭臺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他日若有機緣,定當再見。”說罷行了一禮,轉身推門離去。

一時間,趙清商也忘了還禮,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靜悄悄地打開門,靜悄悄地離開了房間。

夕陽西下,昏黃的日光起先籠罩著小屋,此刻已經消失無餘。天色似乎在一瞬間就黑了下來,趙清商依舊坐在原地發呆,那張常含喜氣的臉,此刻已失去了全部笑意。

小屋中的光線愈發昏暗,僅僅是少了一人,這片小小的空間卻已變得一片灰白,彷佛那個噩夢中的世界。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希望。

暮色愈發深沉,趙清商忽然伏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還說:“不準哭,好好的哭什麼……”卻終於還是停不下來。

有人在她身後嘆了口氣,拍一拍她的肩,遞過一條手帕:“是了,好好的,哭什麼?”口氣中全是無奈。

趙清商接過手帕,胡亂擦臉,嘴硬道:“我沒哭,你看錯了……”

身後的青衣高挑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天子劍易蘭臺又是何人?

易蘭臺嘆道:“你對我恩重如山,我哪有說走就走的道理?”

趙清商慌忙用手帕又抹了幾下臉,醒一醒鼻子,道:“我平時都不哭的,這次是你碰巧了。”

淡淡的一點微光中,易蘭臺看到她哭得發紅的鼻尖,忍住將要溢出的笑意,正色答道:“是,是。”

趙清商又道:“我十三歲以後就沒哭過,這次不過是個例外。”

易蘭臺頷首道:“是,是,是。”

趙清商也覺得似乎不能自圓其說,把那條滿是眼淚鼻涕的手帕往身上藏,想一想又覺不對,把那條手帕又拿出來:“還你。”

這一拿,連帶把身上另一條手帕也帶了出來,這卻是幾日前他們在山洞中對敵瑪吉罕,易蘭臺交給她擦去面上血污的。易蘭臺彎下身,將兩條手帕一併拾起,拿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嘆口氣道:“罷了,趙姑娘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趙清商“撲哧”一聲,終於笑了出來。

小屋中再次點上了燈火,清淡的茶香滿室。趙清商喝了一口茶,把杯子在手中轉來轉去,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終於她問道:“你……是怎麼發現的?”

易蘭臺嘆了口氣:“是那瓶藥。”

那瓶用孔雀藍瓷瓶裝著、見效奇快的藥丸。

第一次易蘭臺幫助趙清商服藥時,就覺得有些不對,當時趙清商內傷沉重,卻在一夕恢復,天下豈有這般靈丹妙藥?待到趙清商二次受傷時,他先取出一顆藥丸,刮下一點細屑嚐了嚐,不由得心中暗驚。

那藥丸中最主要的兩味藥物:一是曼荼羅,一是血七步。前者用於止痛,卻易上癮;後者雖可壓制內傷,卻會加重傷勢,均是飲鴆止渴的藥物。如今趙清商卻把這種藥丸當糖豆一樣隨口服用,怎能讓他不驚不急?再想到趙清商體內詭異的經脈、每次使用必遭反噬的寸灰劍法、少年夭折的殷浮白……易蘭臺越想越驚,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論。

趙清商低下頭,似乎想嘆口氣,終於還是擡起頭,笑了一笑:“這件事情,要從十年前說起。”

原來滄浪水一派式微已久,歷任掌門心中都想:若想找到《寸灰劍譜》,滄浪水豈非可以再度興盛?然而知易行難,只有趙清商的師父鬆儀道人苦苦尋覓多年,終於在十年之前,《寸灰劍譜》重現於世。

聽到這裡,易蘭臺道:“既然尋到,想必令師定當即刻習練了?”

趙清商點了點頭,又道:“原來寸灰劍法欲有所成,必須先練一種特異的內功心法,這種心法入門不難,因此師父也將其傳授給弟子。大師兄天分最高,習練三年後便有所成,藝成不久卻吐血而死。起先師父以爲他是不慎走火入魔,並未留意。不料過了一年多,他自己也逐漸衰弱,經脈錯亂,這才醒悟到是寸灰劍法所致,只怕殷前輩也是受其所害。”她垂下眼眸,“師父雖就此罷手不練,但爲時已晚。過了兩年,師父也離開人世,兩個師姊臥病在牀。我習練寸灰劍法時年紀最輕,受害也最淺,因此尚有能力四處尋醫問藥,但卻一無所獲。”

追根溯源,她想到寸灰劍法是由殷浮白所創,或可從他身上尋得一些線索。幾番尋覓,竟被她尋得殷浮白生前所用的止水劍,又聽到傳聞,殷浮白最後出現之地,正是北疆深沉雪。於是她三次趕赴北疆,而在這期間,兩位師姊也因傷重過世。滄浪水一派,至此只餘下趙清商一人。

趙清商摸著手腕上的漢玉鐲子,笑道:“於是我就成了掌門,其實我武功能力,明明就是門中最差的一個。”

易蘭臺沉默片刻,卻道:“清商,你很好。”

剪好的燭芯輕輕爆了一下,爆出一個雙蕊。

次日清晨,趙清商起得很早。來到深沉雪幾日,卻還沒見到此地情形,心中那份好奇也不必多說。她不及梳洗,穿好衣服便推開了房門。

陽光奪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把手放在額前遮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下來,隨即深吸一口氣,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在江湖人想像中,這深沉雪必然是詭奇神秘之地。然而此刻現於她眼前的,卻是一片畫中才會出現的美景。

在她所立之處不遠,是一片足有千畝的大湖,萬餘株白蓮盛開於湖面之上,皎然若深雪,亭亭如碧玉。遠方的白蓮漫染晨光,彷佛浸入了一片金水之中。一陣風來,點點露珠在花瓣上打個旋兒,落入了水中。

趙清商忍不住走近幾步,正要伸手摘一朵蓮花,卻見水花一閃,一條大魚從水中躍出,在空中翻了個身才再度入水,濺了她一身水珠。

一隻蜻蜓從湖面上飛過來,趙清商伸出手指,那蜻蜓也就大刺刺地落了下來,趙清商看著它一雙大眼,笑說:“等下把你烤了吃!”

蜻蜓撲扇撲扇翅膀,又飛到蓮花上去了。

一個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趙姑娘,早。”

聽到這聲音,趙清商忍不住便歡喜起來:“早。”又興奮道,“真沒想到,深沉雪竟是這樣的好地方!”

易蘭臺笑了。

兩人並肩立於湖畔,微風襲來,蓮香紛飛,此情此景,任何言語似乎都是多餘。

過了良久,易蘭臺方道:“趙姑娘,請隨我來。”

兩人沿著湖畔慢慢行走,一路上鳥語花香,周邊間或有高大樹木,陽光與陰影交錯成行,不久卻見一棵年代最久的白楊樹之下,有一座滿覆青草的墳墓,墓前以木爲碑,刻著“殷浮白前輩之墓”幾個字。

趙清商“啊”的一聲,連忙拜倒。易蘭臺佇立她身後,不發一言,直到她起身之後,才道:“趙姑娘,請看這一邊。”

趙清商隨他指引繞了過來,見那木碑後面刻了許多縱橫飄逸的文字,與正面的字跡似是出自一人之手。她一顆心不由得怦怦亂跳,心知自己尋覓了許久的答案多半就在其中。

湖畔水汽蒸騰,木碑易朽,字跡不少已經模糊,勉強尚可辨認。刻碑人言道:當日偶入深沉雪,見到前輩屍骨與一本殘缺札記,因此得知其身份,收埋於此。

後面又有一段,則是節錄札記中文字,殷浮白寫道:少年時自創寸灰劍法,成名天下。卻不料這一套劍法有極大缺陷,害人害已,但畢竟爲一生心血,不忍毀之。因此將劍譜藏於東海,流水劍留在北疆。自己內傷沉重,無醫可救,但能葬於深沉雪,此生亦不枉矣。

收尾處一段,則不知是札記中文字,還是刻碑人留下。十六個字龍飛鳳舞,筆底生鋒,道是“天地逆旅,光陰過客;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下方署名處卻有兩人,第一個名字字跡與先前一般;第二個字跡卻十分秀麗文整,乃是“江北陳碧樹、衡陽馮雪箏”。

趙清商喃喃道:“原來是他們。”再度深施一禮,轉身離去。

來時滿懷憧憬,歸時一派暗淡。一路上趙清商沒怎麼言語,回到小屋後,她靜靜坐了一會兒,再次擡起頭時,又恢復了平日的一張笑臉。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從包裹中取出一本頗爲殘舊的劍譜,又把手上的漢玉鐲子褪下來,連同流水劍一起放到桌上,向易蘭臺道:“本來你已經幫我很多事情了,可這一次還是要拜託你。這是滄浪水一派的劍譜……啊,你放心,這裡面沒有寸灰劍法,以後幫我找個合適的人傳給他,這鐲子和流水劍也留給他。”

她又去包裹中翻找,零碎物件攤了一桌,但除了那隻竹根杯,實在也沒什麼值錢的物事,便把包裹一掩:“沒了,就這樣,多謝你。”

易蘭臺看著她這般交代遺言一般的舉止,明明是很感傷的一件事情,被她做來卻少了許多惆悵,好似胡鬧一般。他起初原是想和趙清商開個玩笑,可到了後來,不知怎的,一股酸澀情緒忽自心頭緩緩升起。

她可以努力把生死之事當成一個玩笑,可他卻不能。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動作突兀,莫說趙清商,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抱歉,其實我昨日找到殷前輩的碑文之時,已經發現醫治辦法。”

趙清商一怔,隨即笑道:“算了,不必安慰我。這件事幾年前我就有數,其實也沒怎麼在意。再說,我覺得自己還能再活個幾年呢……”

易蘭臺握住她的手:“並非玩笑。趙姑娘,你不相信我?”

趙清商被他抓住手,卻似渾然不覺,只道:“信,我信你在哄我。”說是這般說,其實她已經信了七八分,一時間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看著易蘭臺神色真摯,不知怎的,又怔怔流下淚來。

易蘭臺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這又是怎麼了,不是說都不哭的,一回生二回熟了?”這次他身上再沒有手帕,只得擡衣袖爲她拭去淚水。

趙清商也覺羞愧,強找出一個理由:“只在你面前,我才哭的!”

深沉雪內一番兒女情長,深沉雪外,卻已是天翻地覆。

玉帥江澄自京城歸來,坐鎮北疆再施鐵腕,數日內北疆已被他整治得平靖如初;神出鬼沒的麒麟鬼於邊境再度現身,先以一人之力滅掉燕嶺三衛中的巨斧方隊,隨後接連擒獲三個潛入北疆的戎族頭目,他也不殺人,只把那三人扒了褲子綁在邊境城牆上,這一招又損又狠,戎族武士被他打擊得銳氣大失。

然而還有一個人,雖然是名震江湖,又處於北疆這個漩渦之中,卻是無所事事,全無建樹,正是兵器譜上排行第二的干戈劍晏子期。

這一日他途經路邊一所小酒肆,青布酒旗迎風招展,他心頭煩悶,便坐下來,先要了三碗酒,抄起一碗便一飲而盡。

這酒正是當初趙清商買過的下馬刀,酒氣甚烈,卻正合了晏子期目前的心緒。他又盡兩碗,酒氣上衝,頭腦也有些飄然,倒覺十分暢快。

他把酒碗一放,道:“再來三碗。”與此同時,卻聞身邊一個聲音也道:“再來三碗。”晏子期轉頭看去,見酒肆裡尚有一個客人,行商打扮,面目尋常,面前摞起了高高一疊酒碗,卻全無醉態,不由得有些詫異。

那行商也看了一眼晏子期,便把頭轉了過去。這時小二端酒過來,那行商拿起酒碗,咕咚咚又是三碗酒。

晏子期此刻正是百無聊賴,兼他性情裡一點爭強好勝之心始終未滅,便亦再盡三碗,叫道:“小二,再拿酒來!”

那行商不言不語,自也向小二比了個三根手指。

這一場賭酒,喝得真是淋漓盡致。晏子期酒量並不甚大,到後來全是仗著精湛內功才保得靈臺一點清明。那行商卻真是好氣魄,喝了那許多酒下去,面上顏色變也不變。喝到後來,兩人桌上都堆滿了酒碗。

小二在一邊也看得咂舌,心道這兩人這酒量,真是開店以來都沒見過!單這兩人喝的酒,也夠一天生意了。

小二心裡佩服,殊不知晏子期心裡又鬧上了彆扭,原來那行商比他來得早,就算自己後來喝的與他一般多,還是落後於他。

這般想著,他心中憤懣,把碗往桌上一摔,大聲道:“小二,上酒!”

小二被他嚇了一跳,心道這道爺怎麼喝著喝著又來了脾氣?又見他喝得紅頭漲臉,身上背著一把大劍,心道這人可不要耍酒瘋,到時酒錢也不付,自己可是要捱罵。便把毛巾一甩,笑嘻嘻地道:“道爺,這些酒也就夠了。多的是他,少的是我;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

這是街頭盛行的小曲,那小二順口道來,晏子期位高權重,竟是第一次聽到這幾句話。他怔了一怔,擡頭道:“你方纔說的是什麼?”

小二以爲他要發怒,壯著膽子又重複了一次,卻見晏子期整個人愣在那裡,他手裡原本端著一碗酒,此刻已經潑灑出了小半。

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

爭什麼!

這幾句話恰如涼水澆頭,將他這些時日的煩躁氣焰澆熄了一半。他放下酒碗,仔細尋思,倏然自驚:晏子期啊晏子期,你在做些什麼?

他搖一搖頭,心中暗悔,連同剩下的半碗酒也不再喝,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從懷中取出銀子甩到桌上:“不必找了。”

那一錠銀子足有五兩來重,小二心中歡喜,連忙稱謝。

晏子期搖搖擺擺地正要走開,臨行前卻多看了那行商一眼。

此刻那行商也起身拿起了自己包裹,那包裹形狀狹長,拎起時裡面的物事露出一小截。晏子期雖然喝多了酒,眼力仍是遠超常人,認出那是一個煤精雕刻的獅子頭,眼睛是由墨玉鑲嵌而成,樣式十分樸拙。

這若是被旁人見到,也便不當一回事。可晏子期卻不同,江湖上能認出這個獅子的不出五人,晏子期卻正是其中之一。

他驟然轉身,手扶劍柄,眼神如若冷泉緊盯著那行商,一字字道:“雷霆怒劍,你是什麼人?”

七年前,這柄劍曾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陣血雨腥風。

是時碧血雙將大敗戎族,朝野江湖,一時大爲振奮。偏在這時戎族出了一個高手,手持雷霆怒劍,專挑中原武林。兩月之內,他連殺了十三位掌門、五名分屬各派的長老、九名聞名江湖的劍客刀客。一柄大劍橫掃江湖,如若狂瀾驚雷,無人可當。他卻仍覺不足,橫劍豎旗於紅牙河畔赤勒灘,上書十一個大字:“爲國雪恥,爲親復仇——燕九霄!”

衆人這才知他名姓,燕是戎族國姓,先前流沙泉一戰中身死的戎族統帥燕然正是出自燕氏一族,更有人傳說這燕九霄本就是燕然堂叔。衆人對他切齒痛恨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有之,更有多人一怒之下向其挑戰,卻無一人能活著離開紅牙河。

玉帥江澄當時鎮守北疆,戰功正烈,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派出百名長安騎與十名忘歸前往赤勒灘。他不是江湖人,無須遵循道義。

那場鏖戰,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一百一十名北疆最精銳的武士全部殞命,赤勒灘頭遍染腥紅,燕九霄滿身浴血,按旗長嘯,猶如九天之上的魔神,氣勢之盛,一時而至頂峰。江湖上聞得此事,更是人人束手。

三日之後的一個黃昏,紅牙河畔安靜地走來一個瘦削的青衣人。

那青衣人身上也帶了一把劍,卻是一把質樸無文的尋常青鋒,其身形舉止,內力亦不高明。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有名的決戰之一。因爲無人得見,更引發出無數傳言。傳說當年江南最顯赫威嚴的門派君子堂本欲派三名長老奔赴北疆,得知那青衣人前往後合掌道:“到底免了一場殺劫。”

修羅王江澄手下衛隊前番鎩羽,以他個性,本應有更慘烈的報復。得知那青衣人前往,竟也破天荒下令諸軍,不得再幹預此事。

那青衣人在日落之際來到赤勒灘,在月亮升起前離開紅牙河畔。

他的名字是謝蘇,江湖上最後一個傳奇。

那也是他今生最後一戰,之後謝蘇隱居羅天堡,不再踏入江湖。

燕九霄敗在他的手下,謝蘇卻也沒有殺他,只要他立下二十年不得入關的誓言。

因雷霆怒劍下從無活口,因此燕九霄雖然稱雄一時,卻少有人知他樣貌特徵。只有一名崆峒長老中他劍招後勉提內力,多活了半刻,晏子期今日方能認出這把劍來。當年他干戈劍藝未成,未能一會燕九霄,日後思及,常以爲憾事,不料今日,竟然再次見到了這把雷霆怒劍!

他長身而起。那行商被他一口道破,眼望晏子期,緩緩站起,道:“不料到在漢人的地方,還有人識得這把劍。”

起先他坐在那裡飲酒,面貌氣質都是一個尋常行商,但這一語既出,卻如同脫胎換骨,一股不怒自威的殺氣自他身上緩緩散發出來。

下一刻,小酒肆中雷聲忽響,兩道劍光劃破狹小空間,沉悶響聲宛若驚蟄。四周的酒罈被這劍光所逼,接連不絕爆裂開來,酒氣瀰漫,下馬刀濺了二人一身,再看地上,卻已多了一道雷火灼燒過一般的痕跡。

三道人影同時躍出酒肆,其中之一是那手持雷霆怒劍的行商,另外兩人卻是晏子期拉著酒肆中的夥計。原來方纔那行商竟是一劍砍向那小二,緊急時分,晏子期以干戈相阻。

晏子期注目那行商,片刻方道:“你不是燕九霄。”

“你雖手持雷霆怒劍,功力也與其相若。但若是真正的燕九霄,豈有七年來毫無寸進之理?我聽聞燕九霄有個兒子,繼承了幾分他的劍法,在燕嶺三衛中大小也任了個頭領的職位。”

他一字字叫出面前之人的名姓:“小雷霆燕狡,是也不是?”

被一口道破名姓,那行商也不由肅容,他上下看了晏子期幾眼,讚道:“好眼力!我聽聞你們中原武林有個兵器譜,看你這分劍法識見,想必也是其中之人?”

晏子期微微低頭:“在下晏子期,位列兵器譜榜眼。”

燕狡順他目光,凝視他手中干戈良久,嘆道:“若有機緣,我倒很該和你比試一場。”晏子期冷笑道:“眼下不遲!”他將手中的夥計向旁邊一擲,干戈劍出,青銅光芒乍起,藉著酒意,劍意尤爲迅捷凌厲。燕狡按劍而出,雷霆之聲再度徹響天地。

這一場劍鬥,真是快意之極。二人劍風頗有相似,氣勢磅?之中又有飆狠之風。只不過燕狡更重氣勢,晏子期則勝在飆狠。劍法招式雖然不同,論到內裡氣質,倒似一對同門的師兄弟。小酒肆屋頂的茅草被一陣陣罡風捲得四下紛飛,殺氣一蒸,潑灑的下馬刀酒香四溢,空氣濃烈,水潑不進,連同天上的飛鳥,到了此處也不由停滯不前。

戰到極處,燕狡忽然撤劍,道一聲:“痛快!”反身便走。

他走得忽然,晏子期待要追趕,卻因方纔打得太過肆意,驟然一停,淤積體內的酒氣一併上涌,忙用干戈劍支撐住身體,這纔不致摔倒。

佇立了好一會兒,他才還劍入鞘,盤膝坐下調整內息。

氣息一順,神志亦是清明許多,晏子期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啊”的一聲,暗道果然是飲酒誤事,今日裡那燕狡好大一個破綻,自己怎地現在才反應過來?

原來晏子期在酒肆裡叫破雷霆怒劍之時,燕狡揮出一劍,那一劍卻不是衝著自己,而是衝著酒肆裡的夥計。那夥計一個平民百姓,又非江湖中人,燕狡對付他做甚?

唯一的可能,是燕狡想要滅口!他喬裝改扮來到北疆,所圖非小,因此不能泄露自己身份,先殺了小二,再殺晏子期。只是晏子期劍法高明,方纔救了那小二小命。之後發現無法殺了自己,一擊便走,決不耽擱。這樣一個心思深沉的戎族高手,到北疆來究竟圖謀何種大事?

晏子期再度起身,心道自己遇到此事,決然不可放過。

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十章 故人來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五章 麒麟鬼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二章 干戈起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二章 干戈起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五章 麒麟鬼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十章 故人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十章 故人來第五章 麒麟鬼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十章 故人來第二章 干戈起第二章 干戈起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十章 故人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五章 麒麟鬼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二章 干戈起第二章 干戈起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九章 啼笑姻緣
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十章 故人來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五章 麒麟鬼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二章 干戈起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二章 干戈起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五章 麒麟鬼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十章 故人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十章 故人來第五章 麒麟鬼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十章 故人來第二章 干戈起第二章 干戈起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五章 麒麟鬼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十章 故人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五章 麒麟鬼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涼月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七章 方死方生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十一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十二章 李代桃僵第二章 干戈起第二章 干戈起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六章 獵火照狼山第四章 援琴鳴弦發清商第三章 北域獨行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九章 啼笑姻緣第九章 啼笑姻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江华| 德兴市| 九龙县| 华阴市| 明光市| 会理县| 平陆县| 玉田县| 宁国市| 邵武市| 舒兰市| 阿城市| 浦江县| 北宁市| 平度市| 鸡东县| 通州区| 石屏县| 庆城县| 潮州市| 柏乡县| 金平| 信宜市| 富锦市| 格尔木市| 沅江市| 泊头市| 广水市| 瓮安县| 彭山县| 阜城县| 鄂托克旗| 龙游县| 嵊泗县| 顺昌县| 桐城市| 昌图县| 本溪市| 兴和县| 中西区| 望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