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峰一驚，收起信，大步往門外走去，一路往採菱館而來，心裡道：“四弟怎麼會在此時離開？莫不是碧雲(yún)宮主的詭計？但這手筆卻確乎是四弟的，又該如何解釋？”

到了採菱館，已是黃昏時分，夕陽照在採菱館三個大字上，蕭峰怎麼看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大門是關(guān)著的，他這回沒再翻牆而入，走到門前，拉起門環(huán)叩了幾下，隔了好一會兒，裡面才伸出個腦袋來，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她朝蕭峰上下看了看，問道：“你找誰？”

蕭峰拱拱手道：“我找碧雲(yún)宮主。”

那老嫗?zāi)樢怀粒溃骸斑@兒沒什麼碧雲(yún)宮主，你找錯地方了！”說畢，就要縮回腦袋去關(guān)門。蕭峰伸手將門擋住，提氣朗聲道：“在下蕭峰，有事求見碧雲(yún)宮主，煩請通報一聲！”

那老嫗被他的聲音震得幾乎發(fā)聾，臉上不禁變色，忽聞得屋裡一個女子清聲道：“是蕭大俠麼？請進(jìn)來罷。”正是碧雲(yún)宮主的聲音。

那老嫗連忙垂首站到門旁，道：“蕭大俠，裡面請！”

蕭峰走進(jìn)門去，來到大廳前，幾個丫頭模樣的女子恭恭敬敬地將蕭峰請進(jìn)廳裡，奉上香茶。

一陣環(huán)佩聲響，又有幾個女子走了出來，一個個姿容不俗。接著又走出一個人來，卻是男子，蕭峰一見此人，心裡不禁又是一動，他正是遊坦之，只見他表情木然，雙目空空洞洞地在蕭峰臉上一掃而過，沒有絲毫停留。蕭峰盯著他，竟和那個當(dāng)年用生石灰撒他的瘦弱少年一模一樣，世間難道真有那麼相像的人麼？

“蕭將軍大駕光臨，本宮有失遠(yuǎn)迎。”隨著聲音，一藍(lán)衣女子從內(nèi)堂走出，雲(yún)鬢高聳，鳳目如星，正是碧雲(yún)宮主。她長袖輕甩，在大堂正中坐下，向蕭峰道：“蕭將軍昨日纔去，爲(wèi)何這麼快又去而復(fù)返？”

蕭峰開門見山道：“請問宮主，我四弟還在館裡麼？我有事要見他。”

碧雲(yún)宮主淡淡地道：“蕭將軍可是來得不巧，浪兒因江南家中有事，昨天深夜就回江南去了。”她頓了頓道：“對了，他爲(wèi)了趕路，騎的是你給煙碧騎回來的汗血寶馬，因事出倉促，沒和你商量，但你和他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想來你也不會計較這些。”

蕭峰眉頭微皺，問道：“四弟家裡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宮主可曾知道？”

碧雲(yún)宮主道：“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麼事，昨天深夜有人給浪兒送來一封信，浪兒看後，連我也來不及辭別，只留了個口信，說江南家中出了大事，得連夜趕回去。”

蕭峰知道她若是有意隱瞞，再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他微一沉吟，道：“不知煙碧在何處？我想見見她。”

碧雲(yún)宮主臉上冷若冰霜，道：“煙碧違反宮規(guī)，正在面壁思過，你還是不要打擾她。”

蕭峰微怒，冷然道：“她沒做錯什麼，爲(wèi)什麼要思過？我只是見見她，你卻諸多阻攔，是不是心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碧雲(yún)宮主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來，慍然道：“你雖然武功蓋世，可我碧雲(yún)宮也不怕你！你要見那丫頭，難道我還怕了？”她長袖一拂，對身旁的一個女子道：“去，帶他去見碧兒，免得他把人都看作了小人！”說完，拂袖而去。蕭峰生性耿直，見她驟然發(fā)怒，不禁想道：“難道我真的誤會了她？”他忽然想起馬伕人康敏，多麼惡毒的一個女人，卻任誰也看不出，難說這個碧雲(yún)宮主不是這麼個深藏不露的人。他想到此處，心裡立時又警覺起來。

那碧雲(yún)宮的女子帶著蕭峰來到一間小屋前，道：“姑娘就在裡面，蕭將軍請自己敲門進(jìn)去罷。”說完，低頭轉(zhuǎn)身走了。

蕭峰上前叩了叩門，隔了一會兒，門“呀”地一聲打開，林煙碧見一人長身直立在門前，這身影太熟悉了，她不用擡頭，也知道是蕭峰，她心裡猛地掠過一陣漣漪，低低地道：“蕭大哥，你怎麼來了？”

“嗯，我來看看你，還有件事要問你。”蕭峰邊說邊跨進(jìn)屋裡去。

林煙碧讓門敞開著，從門旁走回屋裡，輕聲道：“師父知道你來找我罷？”

蕭峰點點頭道：“知道，本來她不讓我見你的，後來我出言頂撞了她，她一怒之下，就讓我來看你了。”

林煙碧秀眉微蹙，擡眼看了一下蕭峰，道：“你又惹我?guī)煾干鷼饬耍克龑θ酥皇抢淠鋵崨]什麼的，自小將我養(yǎng)大，還教我武功，若沒有她，我只不過是個孤兒，也許早就死了，所以你不要老和她作對好麼？”她端起桌上的茶壺，皓腕如雪，爲(wèi)蕭峰斟了一杯茶，茶香嫋嫋，立時在小屋裡散發(fā)開來。她微微笑道：“沒有酒，你就將就著喝杯茶吧。”

“沒有關(guān)係。”蕭峰端起茶杯，就像喝酒一樣，一仰脖子一口將那茶喝下去，放下杯子去道：“正因爲(wèi)她是你師父，又對四弟關(guān)懷備至，要不我早跟她翻臉攤牌了，這女人心計深不可測，我只是一個粗人，猜不到她葫蘆裡賣的藥，也不想費心去猜，直想當(dāng)面乾乾脆脆地問她個清楚，得罪她也就罷了，反正我蕭峰一輩子得罪的人不計其數(shù)！但現(xiàn)因了你們兩人的緣故，我還是不得不去猜，這女人小氣，和她反目，你們倆夾在中間就爲(wèi)難了。”

林煙碧一雙妙目本盯著蕭峰，聽他說完，她緩緩低下頭去，嘆了口氣道：“唉，真是難爲(wèi)你了。”

蕭峰問道：“你今日見過你柳大哥嗎？”他想若柳如浪還在館裡，知道林煙碧被罰面壁思過，十有會來看她。

林煙碧搖搖頭道：“沒見過，只是早上有人來稟報我，說柳大哥江南的家中出了事，昨夜連夜騎了你的汗血寶馬往南迴去了。”

蕭峰從懷裡掏出那封信來，遞給林煙碧道：“你看看，這是不是四弟的字跡？我昨日看他寫告示，這字跡倒像是他的。”

從前柳如浪與林煙碧相隔甚遠(yuǎn)，他每每會以書信傳遞愛慕之情，林煙碧卻極少回信，但於他的字跡倒是熟悉無比。林煙碧接過信去，仔細(xì)看了一下那兩行字，眉頭皺了皺，欲言又止。

蕭峰見她神色微異，不禁問道：“怎麼了？”

林煙碧垂首想了半晌，忽然擡頭來道：“這信確是柳大哥所寫，我認(rèn)得他的筆跡。”她身子背對著大門，一邊說，卻一邊蘸了茶水，在桌子上飛快地寫了兩個字：“假的。”

其實蕭峰一進(jìn)來，就意識到有人在門外監(jiān)視著他們，但他一生光明磊落，覺得沒什麼不可對人言，所以也不放在心上。此時見林煙碧並不言破，只是偷偷地暗示，知道這件事絕非光明磊落可以弄明白的。他知道林煙碧不想道破她師父的伎倆，但又不想騙他，只好明裡暗裡各說一套。

蕭峰心裡已經(jīng)明白，他想想林煙碧在陰險的碧雲(yún)宮主身邊，終究是不放心，當(dāng)下沉聲道：“煙碧，你跟我走罷，離開碧雲(yún)宮，到草原上去，再不回中原了。”彷彿鬼使神差，他情不自禁地將當(dāng)年阿朱對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林煙碧身子一震，擡起眼睛怔怔地看著他，眼裡猛然間亮晶晶的，這是她多少次夢裡想過的情景啊，她也不知道爲(wèi)什麼老是發(fā)這個夢，這夢彷彿隨著她的生命一起降落……

“啊……我……我不能走，師父的養(yǎng)育之恩，我還沒報。”她多麼想說：“好，我和你一起走。”可是那份存於她心裡十幾年的恩情，讓她無法就此一走了之。她低下頭去，忽又?jǐn)E起頭來，道：“等過了這個月，我就到蒙古去找你們，再也不回來了。”

蕭峰一愣，問道：“爲(wèi)什麼要過了這個月？”

林煙碧輕輕搖搖頭道：“你別再問好嗎？總之過了這個月，我就可以到草原上去了。”她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事，看著蕭峰道：“聽我?guī)煾刚f，那個林飛盈不是好人，你不要再幫她了，讓我?guī)煾竿赐纯炜斓貓罅耸畮啄甑拇蟪穑菜闶翘嫖覉蟠鹆怂酿B(yǎng)育之恩了。”

蕭峰盯著她道：“你怎麼知道林飛盈不是好人？不要聽你師父的一面之辭，世上的事很多都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他眼睛看著那封信，道：“就像這件事一樣，該如何解釋？”

林煙碧微微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是你放心，柳大哥不會有事的。我?guī)煾敢簧钐蹛鄣娜司褪撬l要是敢動他一根寒毛，碧雲(yún)宮絕不會答應(yīng)。”她的言下之意，是告訴蕭峰，碧雲(yún)宮主縱使將柳如浪藏了起來，但也絕不會傷害他。

蕭峰於這一點倒是相信的，只是碧雲(yún)宮主忽然將柳如浪藏起來，必有她的陰謀，要不是怕柳如浪知道什麼，就是怕柳如浪告訴蕭峰什麼，總之，在十五之前，碧雲(yún)宮主是必不會放柳如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