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十一年前跟在蒼昊身邊以來,墨離從無一次真正體會過“後悔”二字的涵義,哪怕是年幼時因極度不馴而多少次被罰得體無完膚,他也從沒爲自己做下的事情後悔過。
可如今……
在雲(yún)臺殿被罰跪了一整個晝夜,於第二日黃昏接到南風傳來的消息時,他與子聿二人同時驚得變了臉色。
雲(yún)王奉命領(lǐng)虎賁軍前往納伊,時間照樣定在半個月之後,但此次——卻有主人同行。
主人同行——這四個字讓墨離當即臉色蒼白,咬著脣半晌說不出話來。
主人回宮短短兩月,期間不費吹飛之力滅了慕容家只用了一夜時間,而後舒河大敗南越,更是隻用了短短幾天……各國的眼線早已因此盯住了蒼月皇朝的新主人,原本處在幕後的主人,如今已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墨離和子聿從來相信,主人即便待在宮裡寸步不出,照樣可以運籌決勝於千里之外,各國依舊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宮裡也總比外面安全得多。
他們也從來相信,目前各國勢力雖看起來平靜,但有野心之人無一沒在暗中謀劃,上位者永遠知道揚揚止沸、莫若去薪的道理,而一旦他們的主人在其他國土上出現(xiàn),緊盯著不放的各方殺手密探定會層出不窮,蜂擁而至,各種見不得光的手段之下,任你有通天只能,也照樣——
防不勝防。
尤其是近期頻頻活動於九羅的龍鳳幫及其幕後主使,末主子傳回來的消息與鳳衣樓所查探到的無一不是圍著這龍鳳幫打轉(zhuǎn)——這個漸漸浮上水面讓人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去關(guān)注的勢力,雖手段陰損不登大雅之堂,但無人敢否認,其幕後主導(dǎo)了一切的這個女子,心思深沉,能迷惑人心神的特殊手段,相較於大部分人來說,顯然是極爲可怕的。
墨離若事先能預(yù)料到自己的行爲會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他在聽到主人令下的那一刻就必定一言不發(fā)俯首領(lǐng)命,而不是心心念念想著如何想主人改變主意收回成命,可如今——
世上藥物萬千,唯獨沒有後悔藥。
擡起頭,墨離看向門口方向,南風傳達了主人的命令之後就欲離開,墨離此刻盯著他的背影,語氣中帶著隱隱的懇求:“墨離想見主人一面,煩南侍衛(wèi)通稟一聲。”
子聿雖沒發(fā)一語,卻也是眉頭深鎖,沉默地看著南風。
南風腳步頓了頓,回過頭來看著二人,淡淡道:“主人說了,你們兩個需要在這裡再反省兩天,誰敢擅自違令,不必接受任何責罰,直接離開,就當從來沒在主人身邊待過。”
話音落下,南風顯然沒打算多留,轉(zhuǎn)身之際,驀聞一聲隱含焦急不安的“南大哥!”心裡一驚,不由腳步再度頓住。
南風與南雲(yún)二人,自小服侍蒼昊,雖沒有實權(quán),地位也不高,但主人手下的這些公子,對他二人卻從來不敢無禮,講話也都是客氣而帶著尊重,可即便如此,倒也不曾有人喊過他們一聲“南大哥”,與他們講話時都是有禮卻並不顯過度親暱的地稱呼“南侍衛(wèi)”。
這聲“南大哥”一出,南風著實是驚了一下,如果說喊他的人是頤修或者十四,甚至是月蕭,他或許還不至於太過驚訝,但墨離——
心裡嘆了口氣,南風暗想,這是已急得實在沒辦法了,是麼?
轉(zhuǎn)過身,南風淡然看向已經(jīng)跪了超過十二個時辰卻依舊保持身軀筆直的兩人,眸光對上墨離懇求的眼神,面無表情地道:“主人的脾氣你們不會不清楚,一再觸怒,你們以爲自己有幾條命禁得起主人的怒氣?”
墨離一震,蒼白著臉瞬也不瞬地望著南風,一向冷漠的俊顏只有在涉及自己主人之事時纔會出現(xiàn)明顯的異樣情緒,只是此時,不管是不安還是懊悔,落在南風眼裡,卻激不起他絲毫同情的心態(tài)理,也委實無法叫他態(tài)度軟化。
對視了須臾,墨離終於微微垂下眼,咬了咬脣,低聲道:“南大哥,求你。”
若說這世上除了蘇末,還有誰在主人面前講話能起些作用,或許只有南風與南雲(yún)這二人,但——只是或許,墨離也只敢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tài)。
“主人的安危永遠大過一切,南侍衛(wèi)必然也不希望看到主人陷入危險境地。”子聿看著南風,表情依舊是一貫的冷峻漠然,語調(diào)淡淡,然而不由自主緊緊鎖住的劍眉,卻藏不住擔憂。
“你爲什麼認爲主人一定會陷入危險境地?”南風淡問。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子聿平素雖寡言,但該解釋的話,他從來不吝於開口,尤其是攸關(guān)自己心裡所在意之事,他道:“在別人的地盤之上,不可估測的危險只會如狂風暴雨一般接踵而來,雲(yún)王殿下太過年輕,甚至完全沒有獨自領(lǐng)兵的經(jīng)驗,且不說他領(lǐng)著虎賁軍能否成功收得納伊,一旦主人有性命之憂,他連護主的能力都沒有,南侍衛(wèi)又是否有把握憑二人之力護得主人安全無虞?”
“你們是不是太有些自以爲是了?”南風淡笑。
墨離一怔,子聿也凝眉。
“主人的安危,自然不是隻有你們掛在心上,我與南雲(yún)同樣。”斂了笑,南風的表情冷然中不含一絲情緒,說出口的話完全是在陳述一個人人都知道的事實,甚至毫無掩飾脣邊罕見的譏嘲:“我與南雲(yún)自小服侍在主人身邊,主人是我們此生唯一的責任,主人的安危我們自然在時刻掛在心上,但,只限於主人的身體是否會出現(xiàn)非人力可控制的意外狀況。”
子聿與墨離同時面無表情地擡起眼,眼底卻是不解。
“你們別忘了,你們的一身武功是誰教的?主人的本事,這些年你們真正見識過幾分?別說那些暗中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就算是神鬼降臨,又能耐主人何?”南風一字一句,帶著重逾千斤的分量,砸在兩人心底,激起千層浪花,霎時心裡一片翻江倒海,半晌說不出話來。
南風扯了下嘴角,漠然道:“主人還沒嬌弱到需要你們時時刻刻如呵護易碎的琉璃一般把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裡的地步,甚至還時刻憂心著萬一一個捧不穩(wěn)便摔碎了……你們是不是覺得自己一片赤誠忠心天地可表?是不是時常在心裡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保護好主人的安危纔是你們唯一的職責?作爲主人一手打造出來的精兵利器,你們有此想法本沒有錯。但——你們最好搞清楚,這些年來,究竟是你們在依靠著主人的羽翼逐漸壯大,還是主人需要在你們時刻不知所謂、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保護之下畏縮不出?!”
墨離與子聿跪在殿上,聞言瞳孔驟縮,猝然變色,怔了半晌,竟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我與南雲(yún)二人,只是主人的侍衛(wèi),南某本沒有權(quán)利在你們面前說這些。”南風卻不管眼前兩人瞬間慘白的臉色,眼神望向殿外,淡淡道:“主人給你們時間反省,不是讓你們在這裡無病呻吟,也不是爲了讓你們繼續(xù)自以爲是。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別老是以保護神自居,你們那點身手,在主人面前充其量只能算是初學(xué)步的幼兒,根本不值一提——若真要說保護,也是主人在保護你們。所以,在主人答應(yīng)見你們之前,最好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職責是什麼。”
一番話說罷,連看也不再多看二人一眼,便轉(zhuǎn)身離開,一步?jīng)]再多留。
走出了雲(yún)臺殿,帶著熱氣的風迎面吹來,南風才驚覺,自己後背竟是出了一聲冷汗。
無聲吁了口氣,伺候在主人在身邊,親眼看著這些公子由小小幼年伴隨著主人一起長大,期間他們所學(xué)所得、主人所授所罰,他與南雲(yún)從來不敢參言,類似這般教訓(xùn)人的話當真不適合由他來說。這些個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將軍統(tǒng)領(lǐng),走出去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的錚錚男兒?今日居然也會被自己一番話訓(xùn)得擡不起頭來,尤其是——自己方纔那番把主人比作易碎琉璃的話,委實也太大逆不道了些。
回身看了看,真心希望自己今日這番話沒白說,若這兩人還想不通主人罰他們反省的真正用意,只怕要吃的苦頭還在後頭。
南風正想著回去跟主人請罪,一回頭,對面卻迎上了與剛從雲(yún)臺殿左邊偏殿裡走出來的蒼雲(yún)惜,兩人打了個照面,南風心底不由暗歎了一聲,面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淡淡地頷首示意,舉步欲走。擦身之際,蒼雲(yún)惜輕聲道:“您是……皇上身邊的南侍衛(wèi)?”
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公主,對著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侍衛(wèi)尊稱“您”——
南風皺了皺眉,不得不再次頓住腳步,心底卻是愈發(fā)想嘆氣了。
對墨離、子聿冷言冷語,不過是見他們鑽進死衚衕裡出不來,三番四次惹得主人不悅,兼而仗著自己年長,伺候主人的時間長一些,潛意識裡就有一種哥哥教訓(xùn)弟弟的意味。可對著這嬌滴滴的柔弱小女子,南風連冷麪孔都擺不出來,又哪裡會沒風度地忍心去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