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房了,你,好好休息。”顧華轉(zhuǎn)身走開。
病房再次恢復(fù)了安靜,我脣角的笑容淡去,默默地望著虛空的某處。
還在小學(xué)的時候,因爲體檢,我知道我的血型很特別。
Rh陰性血型,俗稱熊貓血,如果大出血,很容易因爲不能及時找到補充的血而出大事。
我還知道,父親的血型跟我的一樣。
沒想到過了十年沒有父親一樣的生活,現(xiàn)在竟要他來救命了。
我剛纔爲什麼潛意識裡順從了韓嘉樹的安排呢。我那麼恨的人,不該給他機會讓我欠了他。
心情抑鬱和持續(xù)發(fā)作的疼痛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出入夢中,都是零亂的夢境,讓人很不愉快。
半夜裡恍惚有醫(yī)生和護士來回地忙,似乎我發(fā)燒了,他們不停地探測我的體溫。
“肺部積液有點嚴重了……”
我有點茫然,不是說是背部紮了玻璃麼,肺部積液又是什麼東西?
護士想在我嘴巴上罩上什麼,我覺得不舒服,煩躁地想要推開,忽然手被一隻大手握住,很是溫暖,我煩躁的心漸漸被安撫下來。
但是頭還是很痛。
中間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竟夢到陶樂雨來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呀,你都這麼高了?”
他將一顆糖放到我的手心,“姐姐,你快點好起來,我們?nèi)タ磱寢尅!?
我扁了嘴巴。“陶樂雨,我媽媽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是狐貍精。”
他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姐姐,我們又有一個新媽媽了……”
我轉(zhuǎn)頭,可不是,又有一個新媽媽了,她挺著大肚子在那衝著我們笑。
我一下就怒了,跳起來:“滾,你生了誰來養(yǎng)?!!”
真是好神經(jīng)質(zhì)的夢。
亂糟糟的一夜。
再次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韓嘉樹。
看到他,我怔了怔,然後歡喜就從心底漫了上來,說不出的感覺。
他緊緊攥住我的手,半晌才說:“你醒了。”
注意到他眼皮底下發(fā)青,像是熬了夜,我的歡喜變成了抱歉。“你昨晚守我了?”
旁邊一個護士忽然笑道:“可不止昨晚了,您都昏迷兩天兩夜了。幸好手術(shù)順利,您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的。”
我頓時睜大了眼睛。
兩天兩夜了?!
正回不過神,門外忽然有幾個人走進來。
“姐姐你醒了?”一個小男孩向我飛快地跑過來,一下?lián)涞轿业牟椙埃敉舻拇笱劬ρe寫滿了擔心,帶著一點點哭腔,“我可擔心你會死掉了!”
“陶樂雨。”我怔怔地看著他,手機裡的照片雖然看得很多,但看到眼前的小小人兒時,感覺還是很陌生。
“姐姐,我本來很擔心認不出你,但你沒有長大,還是那樣。”他胖胖的小手撫到我的臉上,小臉微微蹙著,“你還認得我嗎?我長高了。”
我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認得。”
“我還有事,晚上再來看你。”韓嘉樹忽然說。
“嗯,你去忙吧。”這樣的場面讓我很不自在,忙說。
韓嘉樹起身幫我將病牀搖起來,讓我靠著牀背半躺著。
他和護士走後,病房裡的其他三個大人這才活動開來。
我沒看父親,目光掃過繃著臉的奶奶,最後落在一個腆著大肚子的三十幾歲的女人身上。
那個荒唐的夢竟然是真的,父親又找了個女人。
女人姿色中等,因爲懷孕,臉很紅潤,顯得胖胖的。
她從進來就一直好奇地打量著我。
穿著一身廉價西裝的父親咳幾聲,開口問:“你感覺怎樣?”
我不願意看見他,話也不願意說,沉默著。
奶奶生氣了,哼道:“全身的血都給她輸了一半,她倒好,爸都不喊一聲!”
陶樂雨站在牀邊,擔憂地看著我。
父親已經(jīng)生出皺紋的眼角瞇起來,訕訕地笑道:“小翼剛動完手術(shù),可能不大想說話。”
“對了,這位是你小媽……”他有點尷尬地向我介紹懷孕的女人。
我輕笑一聲。“這下陶樂雨有媽了,你們好好待他。”
父親頓時有些不自在,而那女人的臉色則變得難看起來。
奶奶卻說:“樂樂是有了新媽,但你這個姐姐可不能忘了你的責任!”
我不可思議地轉(zhuǎn)向奶奶。
她人老了,卻長得更加刻薄了,一雙眼睛薄涼而無情。
“你們幾個都到外面去,我有話要跟小翼說。”她衝我父親揮揮手。
病房只剩下我跟她之後,她向我蹣跚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盯了我半晌。
“你跟的這個男人對你不像很差,怎麼都不捨給你零錢?”
我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她在想著,爲什麼我跟了韓嘉樹,卻還是每個月只給她寄三千。
“趁著他現(xiàn)在還疼你,得多攢點私房錢!”她湊過來低聲教道。
見我仍是不說話,她突然產(chǎn)生了懷疑,又坐直了盯著我,“其實他給你的錢不少吧?你都存起來了是不是?”
我還是不吭聲。
這下她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臉色就更難看了。
“小翼,你可不能這麼沒良心,因爲你媽,你知道我們一大家子這些年來吃了多少苦嗎?”
“現(xiàn)在你小媽又快生了,你爸一分錢也沒有,他一家?guī)卓诂F(xiàn)在可都是在跟著我吃,你爺爺去世你寄的那五萬塊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你要是有錢,就給家裡多寄點。”
“要不趁著現(xiàn)在有錢,蓋個三層的樓怎樣?我讓你爸給你留一層,以後你回去也可以住……”
我終於打斷她的話:“阿嬤,你不覺得丟臉嗎?你孫女這錢是怎麼來的,你都知道了,還這麼心安理得?”
她怔住,老臉確實也難堪了一瞬,但是轉(zhuǎn)瞬她就說,“咳,你這孩子!你又不經(jīng)常回家,誰知道你在外面做什麼?我跟他們說你在外面做生意,賺了錢,不會有誰敢說什麼!”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麻木,不禁笑起來。
她又說,“我知道,你小時候就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被人知道你在外面這樣,肯定受不了。但現(xiàn)在這社會,有錢就了不起,誰管你的錢是怎麼來的!”
“村裡有好幾個妹子不是也跟你一樣,在外認識有錢的老闆,一個個每年給家寄十幾二十萬!說起來,還是你這老闆小氣,看起來像是很緊要你,讓我們連夜趕過來救你,怎麼就不捨得多給你些零用錢……”
她還要嘮嘮叨叨下去,我覺得耳朵都要嗡
嗡響起來,強忍著想要暴怒的情緒說:“好了,你們走吧,回頭我再給你多寄些!”
她滿是皺紋卻仍很銳利的眼睛盯著我,彷彿在確認我的話的可信度。
突然她嘆了口氣,“算了小翼,我還是老實跟你說吧,事實上,你爸最近遇到了大麻煩!”
我沉默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現(xiàn)在她說出什麼我都不會驚訝了。
她皺巴巴的臉嚴肅地說:“你爸欠了一大筆高利貸……”她說著又偷偷往門外瞅一眼,壓低聲,“這事你小媽還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怕都要急得帶著肚裡的跳河了!”
“一百萬!”她對我比劃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敢借一百萬!都拿去賭了啊,真是天收他!我攢了那麼多錢,都給他拿去還利息了!”
她嘆了口氣,“唉,老頭子死得好啊,他死得精明!……唉,這次上G市也好,正好能避避風頭……”
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半天,我才吐出一句:“我媽真是眼瞎了。”
她愣了愣,忽然就像終於找到了缺口,滔滔地罵起來:“可不是,都怪你那個媽!要不是碰上你媽這個掃把星,我兒子會混到今天這個地步?是你媽拖累了他,他才變成這樣,賺不到錢,一事無成……”
我全身的氣血向上涌動,一股鹹腥味直逼喉嚨。
“你們滾,馬上給我滾!”我終於吼出來,一口血水噴到她臉上。
她尖叫起來,“你這是發(fā)什麼瘋!”
病房外的人聽到聲音都衝進來,父親駭然地看著我們,“這是怎麼了?”
“姐姐!姐姐你不要死!”陶樂雨哭著向我撲過來。
護士和醫(yī)生噼裡啪啦地跑進來,好一陣兵荒馬亂。
我喘著氣躺回去,對父親說:“你們走,馬上走!陶樂雨以後的生活費我會繼續(xù)寄給他,你們這羣吸血鬼愛借高利貸還是啃死人骨頭,隨便你們!”
父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那個女人則驚疑地看著奶奶,而奶奶黑著臉,抹著身上的血跡,眼光惡毒地瞪著我。
這羣人扯著傷心哭泣的陶樂雨悻悻地離開後,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出。
這個家,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就是陶樂雨,他要怎麼辦呢,如果繼續(xù)由三觀扭曲的奶奶撫養(yǎng)下去,再經(jīng)由人渣父親薰陶,只怕以後出來也不會是個正常人,他這單純善良的本性,恐怕有一天比我還要變得可怕。
沒想到,我發(fā)了那麼大的火後,到了晚上,父親的女人竟然帶著陶樂雨怯怯地回來看我。
“你身體要好好休養(yǎng),你爸讓我給你帶點湯來。”她委委屈屈,勉勉強強地腆著大肚子將湯盛了遞給我。
我本來已經(jīng)平伏了一點的心情再次泛涌,不禁哼笑一聲。
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爲了錢,讓一個大肚婆和一個三歲的孩子來我面前博取同情,他們真把我想得太善良了。
我將湯喝了,陪陶樂雨聊了很久,一眼也不看那個所謂的小媽。
我的心裡突然生出一個念頭,不由問陶樂雨:“樂樂,要不你跟姐姐一起生活好不好?”
他怔住,猶豫起來。“那奶奶怎麼辦?奶奶說,等我長大了,要養(yǎng)她,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一下笑出來,眼睛卻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