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發(fā)生了什麼事嗎?”蔣何鳳從他不安的神色中,猜測出不祥,“是不是叔叔——?”
董晟搖頭:“不,不是!是蕙辰長公主——”
“長公主怎麼了?”聽到她的名字,那個和董紫楓的夫人之間加了等號的名字,蔣何鳳心中咯噔一驚。
他深呼吸一口,平緩了急喘:“只是接到了軍報,說長公主病情加劇。”
“不是說,由你爹帶她去找巫醫(yī)了嗎?”善良的人,不願面對噩耗。
“恐怕是來不及的。聽四叔說,我爹走的匆忙,直接從未央宮駕車離開長安,甚至都沒有和家人告別,一定是不想耽誤時間。而這份軍報送抵長安,所稟之事,也已經(jīng)是十天之前。”
“難道說,情況很不妙?”蔣何鳳心中隱隱疼痛,那可是等了董紫楓三年,好不容易等來婚禮的女子啊。在如花的幸福,尚未璀璨之前,竟自然凋零嗎?
董晟點頭:“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半個時辰之後,我將奉命去雲(yún)南,恐怕要日夜兼程,趕在十日內(nèi)到達。”
“那麼著急?你是去做什麼呢?”蔣何鳳有點不甚明白。
“去…去送皇上親寫的悼文。”董晟終於還是告之她真相。
蔣何鳳驚駭,小臉刷白,嘴脣不禁哆嗦:“什麼?長公主……已經(jīng)——?”
董晟艱難地點頭表示肯定。
“不,這不可能是真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叔叔、叔叔說過,他們將要成親的,他要娶她的。叔叔——他會傷心的……”她的淚迅速蘊滿了眸眶,一如自身失去親人般痛楚。
董晟挽手將失神的她攬進懷裡,安撫道:“生死由命,或許他們真的沒有夫妻緣分。只是長公主走得太早,太可惜了。而且,她還留了遺書,拒絕扶柩回京,堅持葬在雲(yún)南。蔣何鳳,我馬上就要出發(fā)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我會很快回來的。記住不要揭穿我們之間的秘密謊言,否則,我會對你放心不下的。”
蔣何鳳忍著眼淚,吸吸鼻翼,泫然說:“晟哥,你一路小心,多多保重!”
他放開雙臂,深深地凝望一眼,然後,毅然轉身離開。似火的驕陽,在他腳下烙出一團陰影。
玉門關。
一望無垠的戈壁風光,藍天、黃漠、綠草構成了一逼遼闊壯美的神奇畫面。
熾熱炎夏,恍若南地極旱,炙熱逼人的火日,烤焦沙地,悠悠然天際竟出現(xiàn)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
“子洛,吩咐將士就地休息,避開當空烈日,稍候再行軍。”董紫楓勒住馬駒繮繩,告訴身邊副將。
“是,將軍!”子洛領命,即刻傳令下去。
交待完畢,回到董紫楓身邊,突然看見馬背上的董紫楓神色痛苦,身形搖搖欲墜。
“將軍——你怎麼了?”子洛連忙下馬,衝到董紫楓馬下,將他扶下戰(zhàn)馬,細看之下,心中驟驚。他的臉色黃綠泛黑,眼神中滿是痛苦不堪,額際冒出豆大的冷汗。
子洛一手扶著他,一邊大叫:“來人,支帳!”
“不!不用!”董紫楓雖勉強出聲,仍然充滿威懾,“不需要。將士都在承受烈日,我身爲主帥,豈可貪蔭。”
“可是,將軍。你是不是中暑了?”子洛心急。
董紫楓掙脫子洛的攙扶,走近戰(zhàn)馬,竟是費了數(shù)倍之力,才艱難地跨上了馬背。全身猶如虛脫一般,傾伏其上。
“將軍,你要去哪裡?”子洛非常不放心。
“我去尋找一處故地,去去就來,你安頓好將士在此休息。”董紫楓說完,長鞭策馬,朝著一處山丘疾馳。
晴空烈日,駿駒載著董紫楓翻過山丘,遠離了軍隊的視線。
他終於支撐不住,收住繮繩,黑馬長嘶停立,驚訝地回頭看著主人,從背上滑落下來,重重地跌落在沙地,激起一陣塵煙。
記不清楚這是第幾次了——侵骨的痛,萬蟻噬心。
起先是約摸隔了五天,發(fā)作一次。接著是,相隔三日。
從剛開始的全身發(fā)寒酸澀,四肢虛脫無力,然後開始疼痛。一種猶如皮膚被撕裂成細條,血管被斬成寸斷的痛楚。他以爲自己的忍耐,可以對痛苦毫不在意,以爲和時常在沙場上刀來劍去的外傷一樣。
可是這一種痛,卻是他從未有過,未曾經(jīng)歷過的。竟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齧骨、剜心、吸髓、吮血、斷筋、裂膚……令他難以忍受,痛不欲生。
雙膝無力地跪地,雙臂抖顫地抱緊著痛麻的軀體。生,是苦;執(zhí)著,亦是苦——這一場生不如死的苦,磨滅著他的意志。
縱使早經(jīng)千錘百煉成錚錚鐵骨的他,亦不自覺地痛吟出聲,那一聲屬於男性的,狂野且壓抑的嘶吼……昏厥,仰面朝天……
一刻鐘之後,董紫楓的意識漸漸清晰。睜眼,刺目的紅日高懸。他本能地擡臂遮擋,才感覺痛楚已經(jīng)完全消失。起身,牽過一直守候身邊的戰(zhàn)駒,全力以赴才踏上馬背。拖著一身病體,緩緩前行,翻越土丘。
董紫楓努力平復著心緒,恢復到平時的狀態(tài)。他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他的病痛,不能驗證了謠言的準確,更不能動搖了戍邊將士的軍心!
“將軍——你沒事吧?”子洛遠遠迎上來,關切盡顯。
董紫楓淡拈一笑:“好了,我們準備出發(fā),日落之前,抵達玉門關。”
夏夜,缺月盈圓。
蔣何鳳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伐,臨近木屋。擡眸,習慣性會在樹下看見,早已在此等候的竟波。今天卻令她失望了——以爲他沒有來。
小屋裡透出一閃微弱的光——一定是他躲在裡面。蔣何鳳匆忙爬上樓梯,推開門:“竟波!”
屋內(nèi)無人,只有一隻泛著熒熒綠光的螢火蟲。生在西域的蔣何鳳,沒有見過,心中驚喜又覺得害怕。偏偏屋頂又傳出一聲吱嘎怪響,更是嚇著了她。
她衝到門口,懷著忐忑焦慮:“竟波,你在嗎?爲什麼你今天沒有來?竟波,我害怕……”
僞裝的堅強一旦潰決,滿滿充盈的恐懼,瞬間潮涌而現(xiàn)。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小鳥啾啾草蟲唧唧,都被幻化成恐怖的妖魔鬼怪,包圍侵蝕過來。
蔣何鳳躲進小屋,關上木門,瑟瑟地蜷坐在角落。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原本今天聽到關於蕙辰長公主的噩耗,心中很是難過。現(xiàn)在又是自己嚇著了自己——不要,不要!竟波沒有來,晟哥走了,叔叔也不在……害怕,我好害怕!
風動瞬息,木門被吹開。蔣何鳳蒼白瘦弱的雙手,愈發(fā)緊緊環(huán)抱著自己。莫名驚恐的雙眸死死盯門外一片漆黑的夜。搖曳的枝葉暗影,猶如在羣魔亂舞。
突然!門外出現(xiàn)飄忽的長髮,自上而下,倒懸著一個人型。
“呀——”蔣何鳳嚇得一聲驚叫,只顧將臉埋進雙膝間,顫抖著低嗚,“別過來,別過來……走開、走開……”
白竟波從屋頂上,翻了下來,踏進木屋,看到蜷縮在地,覺得奇怪,並未在意地靠近,腳步移動。
“不要過來,走開走開啊——”蔣何鳳蘊迷的眸中,依稀看見一雙鞋履接近,更加害怕,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不敢擡頭,不敢睜眼,惟有緊緊地抱住自己。口中悲切:“別過來,我害怕——叔叔,你在哪?叔叔……救我……”
白竟波看見驚恐萬狀的蔣何鳳,才知道是自己把她嚇著了。急忙跪倒在她身邊,一把將她抱進懷中,柔聲安撫:“蔣何鳳,是我,是我呀。不是妖怪,沒有魔鬼!別害怕,擡起頭來,看我一眼,是竟波.”
聽到他的聲音,他的名字,彷若是一份救贖,蔣何鳳緩緩擡眸,悽楚皙顏,殘留淚跡。看見竟波,原以爲她會不再害怕,卻突然撲進懷裡,再次痛哭失聲。
驚得竟波心中愧悔憐惜,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嚇著你。是我,真該死。蔣何鳳,別哭了好嗎?”
她卻止不住的慟哭,肆無忌憚、淋漓盡致。似乎想要將這一年多來,所有的苦,所有的怨,所有心中的委屈都哭出來。同時也要哭出心中的迷惘和恐懼——對那份無法理解的感情,和無法掌握的將來。
許久許久,竟波感覺到胸口,薄薄的衣衫已經(jīng)溼了一大片,蔣何鳳終於轉成了低聲抽泣。他略略用力握住她的雙肩,掰離自己。
“蔣何鳳,我把你嚇成這樣,真是罪孽,你懲罰我吧。”他心疼地語凝。
她搖頭,好不容易強忍住的泉涌,眸中還有最後一滴眼淚,被甩落,啞聲說:“不是的,竟波.不是你的錯!我哭不全是因爲害怕,更多的是難過。”
“我知道,你在這裡過得不好,我也知道你有心事瞞著我。蔣何鳳,既然這裡,讓你委屈讓你難過,爲什麼不答應跟我回去?”竟波揉揉幾乎麻痹的膝蓋,換了個姿勢,“這裡有人欺負你。”
“沒有人欺負我,是我自己——”她不知道該怎麼說,難道要她承認:是因爲自己愛上了一個人,而自甘受著負心的折磨?
竟波對她這樣欲言又止的話語,早已習慣:“你自己什麼?如果沒有人欺負你,你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他誇張地用手掌,扇了扇胸口那一大塊溼澤,有沁涼的感覺。
“因爲——因爲,今天傳來一個噩耗,有一個人去世了。”蔣何鳳只是說的含糊。
“看來你很在乎他?”
“我不認識她,但是聽到她不幸,我就是很難過。”說不清的緣由,除了對逝者的追悼外,莫名的心中還有一種酸澀。也許是預想到董紫楓會爲她悲傷,猶似母親看著父王,在她懷裡離去時的痛不欲生。
竟波起身,同時拉著蔣何鳳起來:“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
蔣何鳳無言,任由他拖著她的手,出了木屋。他腳尖輕踮,帶著蔣何鳳,一起躍身上了樹梢,在一根粗壯的橫枝上,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