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伊莉莎終於逃過了俄亥俄河。河面上煙霧迷茫,一點兒一點兒地吞噬著她的身影,很快,她便在河岸上徹底消失了。在她和追兵之間,湍急的河水和橫七豎八的冰筏構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天然路障。赫利非常氣憤,無精打采地返回了小客店。客店的女主人開了一間房間給他休息。房間的地面鋪著一條破舊的地毯,一張桌子上鋪著油得發亮的黑布,幾張高背椅零亂地放著,壁爐上是幾尊色彩鮮豔的石膏雕像,爐子裡還有零星的煙火,一張形狀醜陋的硬板睡椅捱到了壁爐的煙囪處。赫利往這張醜陋的木睡椅上一坐,心裡想著變幻莫測的人生和渺茫難料的幸福與希望。
“我爲什麼非得追捕那個小東西呢?”他自忖道,“他把我搞得這麼狼狽,現在更是進退兩難。”赫利不停地自責,只爲了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兒,他嘴裡不時吐出一些不文雅的詞語。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赫利這個人與這種粗俗的罵人的髒話正相配,但考慮到這些話是那麼不雅,所以還是不提也罷。
赫利被一個男人刺耳的嗓門兒嚇了一跳,很顯然,那人剛下馬。赫利急忙跑到窗戶邊,向外看清楚。
“老天!今天我還不算太背運,這叫吉人自有天相。”赫利說,“如果我沒看錯,那人不是湯姆·洛科嗎?”
說完,赫利急忙跑了過去。在屋子角落裡的吧檯旁邊,站著一個肌肉結實的強壯男子,他身材足有六英尺,帶一副兇神惡煞的神情。他身上穿著一件翻毛牛皮大衣,正配那一頭亂糟糟的頭髮,他的外表整體看起來毛茸茸的。他頭臉上的每個部位組合成一副兇殘的相貌,讓人看一眼就覺得非常恐怖,可見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確實,我們親愛的讀者,如果能想起一條戴著帽子、穿著人衣服的看門狗搖著尾巴跑進院子的樣子,那就差不多能認出這個人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在長相上跟他相差十萬八千里:個子不高,身材很瘦,那身體也許可以像貓那樣拱成一個彎兒;眼神很銳利,看人的時候像是削尖了眼睛,總讓人有種被窺視的感覺;瘦削的長鼻子伸出好遠,好像它急著把全世界的奧秘一網打盡似的;頭髮稀疏,油光水滑,也向前伸了出來。他的神態和舉動無不在顯示出他的冷靜、嚴謹和敏銳。高大男子倒了半杯沒加水的烈酒,一句話沒說就喝了個底兒朝天。小個子站在那兒,踮著腳,不時地東看西看,又朝放各種酒的酒瓶嗅了嗅,最後才發出略帶顫抖的尖尖嗓音,點了一杯薄荷威士忌。倒好後,他神態得意地端起酒杯端詳起來,好像剛做完一件非常正確而得體的事情,然後用食指的指甲碰了下頭,慢慢地小口啜飲起來。
“嘿,你好嗎,洛科,在這兒遇到你不覺得太巧了嗎?”說著,赫利走上前去,把手伸向了那個高個男子。
“見鬼!”那人禮貌地回答,“是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來啦,赫利?”
賊眉鼠眼的小個子馬科斯立刻放下酒杯,向前探了探頭,緊盯著這個新認識的人,那樣子就像貓看到了一片被風吹起的枯樹葉。
“我說,湯姆,今天我真是太走運了。我正好遇到了麻煩事,你一定要幫幫忙啊。”
“哦,那還用說,什麼麻煩?”這位老兄好整以暇地說,“當別人一見到你就滿面笑容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們一定是有求於你。說吧,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事?”
“這位是你的朋友嗎?”赫利懷疑地打量著馬科斯說,“他是你的合夥人,是嗎?”
“嗯,他正是我現在的合夥人。嘿,馬科斯!這位老兄就是我在納奇茲時的合夥人。”
“很高興認識您,”馬科斯說著,伸出了一隻雞爪般乾瘦的手,“我想,您是赫利先生吧?”
“正是在下,先生!”赫利說,“先生們,既然我們有緣在此見面,爲此我們得先慶祝一下吧。喂,老浣熊,”他向店主人喊道,“來點兒熱水、糖和雪茄煙,再給我們弄點兒好酒,我們要好好聊一會兒。”
店主人點起了蠟燭,把壁爐的火弄得更旺了,於是,我們這三位兄弟圍坐在桌邊,桌上擺滿了爲增進感情而點的食物。
赫利略帶感傷地說了說自己的不幸遭遇。洛科抿起嘴脣,臉色陰沉地聽著。馬科斯則忙著按自己的口味調酒,偶爾擡起頭來,鼻子和下巴幾乎要碰到了赫利的臉。他從頭到尾都聽得很仔細,不過顯然他更感興趣故事的結尾部分,因爲聽到最後他靜靜地晃著肩膀,兩片薄脣噘得高高的,這說明他內心很興奮。
“然後,您就束手無策啦,是不?”他說,“嘿嘿嘿!她幹得可真利落。”
“這種買賣裡頭,就數小孩最麻煩了。”赫利無奈地說。
“如果我們能買到一個不關心疼愛自己孩子的女人,”馬科斯說,“告訴你吧,我就認爲這是最偉大最現代的改善了。”說完,他自顧自低聲笑了起來,好像這能說明他這個笑話很好笑。
“是的,”赫利說,“我從來也不明白這一點。那些小孩對她們來說絕對是難以承受的負擔,幫她們解除這種負擔她們應該高興纔對,但事實正好相反。小孩越是麻煩,越是沒有用,她們就越是捨不得放開。個個都是這樣。”
“赫利先生,”馬科斯說,“請把開水遞給我。先生,您剛纔說的,我深有同感。以前有一次,那時我還幹著這種買賣,我買了個女的,她長得很漂亮,身材修長又勻稱,人也聰明伶俐。她有個孩子,病得很重,還有點兒駝背,我就把他送給了別人,那個人也就是想留下來養著碰碰運氣,反正沒花錢。但是沒料到,那女人很看重那個孩子,你真應該親眼看看她鬧得有多兇!真的,那個孩子脾氣很壞,整天都煩著她,她爲什麼還捨不得這個病孩子呢?絕不是假裝的——她是真哭了,整天沒精神,好像死了所有的親人一樣。唉,這種事真說不清,女人的事,沒完沒了。”
“我也遇到過,”赫利說,“去年夏天,我在紅河地區買了個帶孩子的女奴,那孩子長得很漂亮,兩隻小眼睛烏黑髮亮,就像您的眼睛那麼閃光,但仔細一看,才發現那雙眼睛瞎了,而且是完完全全瞎掉了。我想,賣了他就好,我也沒什麼損失,所以我沒有公開這件事。我就拿他換了桶威士忌,但當我從那女人手中抱孩子時,她卻變得力大如虎。那時我們還沒出發,我也沒給那些黑奴上鎖,那女人像一隻貓一樣跳到了棉包上,一把搶了水手的刀,大家全都被她嚇跑了。等到她發現這樣做沒什麼用時,就轉身抱起她的孩子,一頭跳進了河裡,再也沒有浮起來。”
“你們兩個真是廢物!”湯姆·洛科強忍著聽完,一臉厭惡地說道,“我告訴你們,我的那些黑奴從來不敢這樣放肆。”
“真的嗎?你怎麼對付他們?”馬科斯以輕鬆的語調問道。
“怎麼對付他們?我買了一個女奴,如果正好她也有孩子,我就走到她面前,亮出拳頭對準她的臉說:‘聽著,如果你抱怨一句讓我聽到,我就打碎你的臉蛋,我不想聽到一個字,即使咕噥一聲也不行。’我告訴她:‘從現在開始,孩子屬於我,不再是你的了,你和他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遇到機會,我就把他賣掉。聽好,別想什麼鬼主意,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自己爲什麼要出生。’這樣一來,她們就不會和我耍心眼兒,她們知道在我面前這是沒有用的。她們對我言聽計從。如果誰敢動歪腦筋,哼!”洛科先生用拳頭猛捶一下桌子,代表了那個不言而喻的結果。
“也許這可以叫‘下馬威’吧。”馬科斯說著,戳了一下赫利的腰,接著便笑起來,“你不覺得湯姆的做法很特別嗎?嘿!湯姆,我覺得,雖然那些黑鬼的腦子都很遲鈍,但你讓他們開了竅,長了見識。湯姆,這下他們可就完全領會你的意思了。湯姆,我說,即使你不是魔鬼本人,也是魔鬼的孿生兄弟。”
湯姆謙虛地接受了馬科斯的恭維,臉色也變得像平時那般和藹了,這種和藹恰如約翰·班揚所說的侷限於“暴烈本性的範圍之內”。
晚上,赫利暢快地多喝了幾杯,開始有了一種道德觀念得以昇華和擴充的感覺。在這般境地,一個先生能如此深思熟慮並有重大變化,確實並不罕見。
“湯姆,”他說,“你這個做法非常不妥,正如我一直告訴你的。湯姆,我們在納奇茲時經常談論此事,我曾經想讓你明白,如果我們善待他們一點兒,仍然能賺到很多錢,多得足夠我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這樣當我們有一天到臨了再也賺不到什麼的時候,我們也會有機會進入天堂。”
“呸!”湯姆說,“難道我不明白嗎?別再和我說這種叫人難受的道理了,我已經快氣死了。”說著,他把剩下的半杯白蘭地倒進嘴裡。
“我說,”赫利說著,斜靠在椅子上,使勁兒地揮了一下手,“我承認,做這種生意我只爲賺錢。但錢不能代表一切,我們也不是說除了做奴隸生意之外就沒有別的門路。人都是有靈魂的,不管誰聽到我說這些話,我都會這麼講。現在不如讓我一次講個明白吧。我是個信教的人,我也想有朝一日能過上舒服的生活,我也想拯救自己的靈魂。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爲什麼要做壞事呢?所以現在做事情還是要謹慎一點兒。”
“拯救你的靈魂!”湯姆輕蔑地重複著,“想在你身上找到靈魂,那還真是件麻煩事,你還是省點兒心吧。即使魔鬼用篩子把你篩個遍,也不會找到靈魂的影子。”
“湯姆,生那麼大氣幹什麼,”赫利說,“你爲什麼不好好地聽我說呢?我說這話可都是爲了你好。”
“別再說了,”湯姆氣憤地說,“你的大多數話我都聽,但你老說什麼靈魂真讓人受不了,會憋死我的。畢竟,我們兩個人有什麼差別嗎?難道你比我有良心嗎,你比我善良嗎?這些話可真卑鄙無恥!你想欺騙魔鬼,拯救靈魂,哼,難道我還不明白你這點兒心思嗎?你說什麼信教,全都是鬼話、騙人。你這輩子已經欠了魔鬼那麼多債,等要算賬了,你卻想溜走,沒門兒!”
“唉,算了,先生們,我說,我們這不像是在談生意。”馬科斯說,“人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一件事。赫利先生是個好人,看得出他有良心、有正義感。湯姆,你有你的處世之道,也很不錯。不過,爭吵解決不了問題。那讓我們談正事吧。赫利先生,您是什麼意思?您想讓我們去抓那女人,是嗎?”
“那女人不關我的事,她還屬於謝爾比,我要抓那個小孩,買了那個小猴子,我真是傻到家了。”
“你本來就傻到家了!”湯姆仍然氣憤難平。
“算了,洛科,別生氣了,”馬科斯說著,舔了舔嘴脣,“你看,赫利先生不是給我們帶來一份好工作嗎?你還是在那兒坐著吧,談生意我在行。我說,赫利先生,那女人長相怎樣?她是做什麼工作的?”
“啊!她長得非常迷人,皮膚很白,而且受過良好的教育。我曾打算出
八百或一千塊錢給謝爾比把她買過來,也好發一筆財。”
“膚色很白,長相迷人,還受過良好的教育!”因爲驚訝,馬科斯那犀利的眼睛、鼻子和嘴全都生動起來了,“聽著,洛科,開頭很誘人啊。我們甚至可以就此做一筆自己的生意。我們同意幫忙抓人。當然那孩子歸赫利先生所有,那女人呢,我們就把她帶到奧爾良去賺一筆。難道這不誘人嗎?”
湯姆大而厚的嘴脣在談話中一直大張著,這時卻一下子合上了,就像一隻大狗咬住了一塊肉似的,他在慢慢地咀嚼著這樁生意。
“您知道,”馬科斯轉向赫利說,“我們已經得到了沿途各個碼頭法院提供便利的許可,他們常幫我們做些瑣碎的事,當然我們也花些錢。湯姆負責打架動手之類的事,我則穿戴齊整地經常站出來發發誓、圓圓場。我把皮鞋擦得鋥亮,身上穿戴著最好的衣物。您要明白,”馬科斯說,臉上露出一種職業自豪感,“我很善於處理這方面的事。今天,我是從新奧爾良來的特卡姆先生,明天,我則成了一個珍珠河邊的莊園主,擁有七百個奴隸。說不定哪天我又搖身一變成了亨瑞·克萊先生或者肯塔基一個貴人的親信。您知道,人的天分各不相同。如果需要打架動粗之類的人,湯姆因爲嗓門兒大而當選;但湯姆不善於撒謊和動嘴,你知道,對他來說,那不是他的天分。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無論做什麼事,他都能一本正經地向上天發誓,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他都可以把它吹得神乎其神,並能漂亮地把事情處理好,那我真想跟他當面比比看。就是這麼一回事兒。我對自己充滿信心,即使某些部門比看起來更難纏,我也可以把它擺平,或者矇混過關。有時,我甚至希望它們再難纏些,再給我找些麻煩,你知道,只有那樣,事情才更有挑戰性。”
洛科,那個我們已讓他出場的角色,那個反應慢、動作遲鈍的傢伙,這時突然用拳重重地打在桌子上,打斷了馬科斯的話,一桌東西都被震得響了起來。“你說得已經夠多了!”他說。
“上帝保佑,湯姆,不必把所有的杯子都打碎,”馬科斯說,“收起你的拳頭,等到需要的時候再把它拿出來吧!”
“但是先生們,難道我不能從中分一杯羹嗎?”赫利問道。
“我們幫你抓回那個孩子,這還不夠嗎?”洛科說,“你還想要什麼?”
“嗯,”赫利說,“這份工作我交給你們,是另有利可圖的,我看除去花銷,你們得分給我百分之十的利潤。”
“丹·赫利,我還不瞭解你嗎?”洛科狠狠地罵道,並用拳頭使勁兒地敲著桌子,“別指望跟我玩花招兒,你認爲我和馬科斯干抓逃跑黑奴的生意,只是爲討好你這樣的所謂紳士嗎?難道我們不爲自己謀利嗎?天下可沒這種便宜事!那女人歸我們,你就老實點兒吧,你知道,如果兩個人我們都要,誰敢說個不字?獵物的情況你不是已經告訴我們了嗎,我想,你和我們都可以追捕他們。如果你和謝爾比想抓我們,還是去找我們去年追丟的鬆**。如果你成功地追捕或追上我們,我們非常歡迎。”
“噢,這樣的話,就按你們說的吧。”赫利機敏地說,“你們只管抓孩子,湯姆,以前我們都是公平交易的,大家要遵守諾言。”
“你知道的,”湯姆說,“我不會像你那樣貓哭耗子——假慈悲。即使是跟魔鬼做生意,我也不會沒信用。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丹·赫利,你很瞭解我的爲人。”
“嗯,是的,湯姆,我也是那樣說的,”赫利說,“只要你幫我在一星期內抓到那孩子,你就可以隨便指定交易地點,這是我的全部要求。”
“但我還有要求,”湯姆說,“這次你別再指望我爲你白乾活兒了,赫利,別想像上次在納奇茲那樣。我已經學會抓到泥鰍就要把它牢牢地抓住不放手。直說吧,你必須先付給我們五十美元,否則別想得到那孩子。我真是太瞭解你了。”
“啊,這筆生意可以帶給你一千美元到一千六百美元的純利,湯姆,你這樣做可不太公道。”赫利說。
“以後一個星期,我們都要忙你這筆生意,我們只能做這一件事。你想想,我們丟掉其他生意,全心全意地幫你抓那個小鬼頭,假如最後沒有抓到那個女人——你知道女人是最難抓的,那怎麼辦?到時你會給我們一分錢嗎?我已經看透你了,絕不。你必須先付五十美元。如果抓到那孩子,我們有錢可賺,我會把五十美元還給你,如果事情辦得不成功,那就算我們的勞務費了。這很公平,不是嗎,馬科斯?”
“當然,當然了,”馬科斯調解說,“您看,這就算我們的定金吧!嘿嘿!您知道我們這些律師的!我們得保持良好的教養,彆著急。湯姆會爲您抓回那個男孩的。您說吧,我們在哪兒都可以交貨。湯姆,你覺得呢?”
“如果我抓到男孩,我會把他送到辛辛那提,把他放在貝徹奶奶那兒。”洛科說。
馬科斯從口袋中掏出一隻油乎乎的皮夾,從中抽出了一張長長的紙片。他坐下來,那雙銳利的黑眼睛盯著紙,開始輕聲地念起來:“巴尼斯——謝爾比郡——吉姆,男奴,三百美元,死活都行;艾德吾德夫婦——狄克和魯西,六百美元;女奴波利和兩個孩子——六百美元,活捉或取她的人頭。看一看我們的生意,瞧瞧我們能不能順便把這事辦了。洛科,”停頓了一下後,他說,“得派亞得姆斯和斯波瑞格去抓他們了,他們已經和我們預約很長時間了。”
“他們會漫天要價的。”湯姆說。
“我來安排,他們在這行還是新手,不能期望什麼高價,”馬科斯說,又繼續向下念著,“這上面有三宗生意比較容易做,黑奴只要打死或者堅持說必須開槍就行,當然他們不會要太多的錢。另外幾宗生意,”他邊說邊卷好名單紙,“可以再往後拖一拖。現在讓我們談一下細節吧。嗯,赫利先生,您親眼看見那女人上了河岸,是嗎?”
“當然了,看得清清楚楚。”
“有個男人扶著她上岸,是嗎?”洛科說。
“是的,一點兒沒錯。”
“她很可能已經找地方藏起來了,”馬科斯說,“但問題是她藏在哪裡。湯姆,你覺得是這樣嗎?”
“毫無疑問。我們今晚一定要過河。”湯姆說。
“但這兒沒有渡船,”馬科斯說,“河裡那些冰筏橫七豎八,看起來很危險,不是嗎?”
“可能有危險,但我們一定要過河。”湯姆毫不猶豫地說。
“哎呀!”馬科斯不安地說,“這要是——我說,”他說著,走到門窗前,“外面就像烏鴉一樣黑,湯姆——”
“說來說去,你害怕了,馬科斯,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了,你一定要去。你不會是想休息一兩天,直到那女人被秘密地轉移到桑那西時,你纔出發吧!”
“噢,不,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馬科斯申辯道,“只不過——”
“不過什麼?”湯姆問道。
“是船,你知道,這兒連船的影子都沒有。”
“我聽那女人說今晚會有一條船過來,有個人想過河去。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跟他一起過去。”湯姆說。
“我想,你們身邊應該有好獵狗吧?”赫利說。
“上等的獵狗,”馬科斯說,“但那有什麼用?你沒有她的東西給它嗅。”
“不,我有,”赫利得意地說,“這是她慌忙逃跑時落在牀上的頭巾,還有一頂帽子。”
“哈,真幸運,”洛科說,“把那遞給我。”
“如果你們的狗追上她,把她咬傷,破壞了她的容貌怎麼辦?”赫利說。
“這件事我們要考慮考慮,”馬科斯說,“以前有一次在美孚,我們的狗差點兒撕爛那人,我們趕到後才把狗趕走。”
“嗯,你明白,我們要靠她漂亮的外貌去賣錢,如果咬壞,我們的事就成不了。”赫利說。
“這我知道,”馬科斯說,“另外,如果有人把她藏起來,那可就麻煩了。有些州藏匿黑奴,你就很難找到,狗也起不到什麼作用。狗只有在莊園裡起作用,那時黑奴們獨自逃跑,沒有人幫助他們。”
“好了,”洛科說,他剛到櫃檯那兒去探聽完消息回來,“他們說,那人把船劃過來了。馬科斯,走吧。”
馬科斯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即將離開的舒適旅館,慢慢地站起身來。
又交談了幾句後,赫利不情願地遞給了湯姆五十美元。當晚,這三個人就分手了。
我們文明的信仰基督教的讀者,如果他們不希望看到我們剛介紹的那一幕的話,請儘早控制一下偏見。我們想提醒他們,抓捕逃奴這種生意正在上升爲合法、愛國的職業。如果密西西比河和太平洋之間的廣大土地成爲一個大市場,進行著身體和靈魂的交易,如果人們的財產依舊保持著十九世紀的轉移趨勢,那麼奴隸販子們和追捕奴隸的人今天仍可能在我們中間。
當客店正上演這一幕的同時,山姆和埃迪正興高采烈地騎著馬往回趕。
一路上,山姆都處在極度興奮的狀態,他不時地發出各種各樣的怪叫、聲嘶力竭的呼喊,做著各種誇張的翻滾和扭擺動作,表達他心中的狂喜。有時他倒騎在馬背上,臉朝著馬屁股和尾巴;有時他大叫著騰身翻個跟頭,再端正地坐在馬鞍上;有時他板起面孔教訓埃迪,大聲地責怪他不該說笑和開玩笑,接著他自己卻兩手叉腰,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響徹一路經過的大片樹林。這一路,他花樣百出,讓馬兒撒歡似的向前飛奔著。大約十點到十一點的時候,陽臺盡頭的砂石路上傳來了他們馬匹的蹄聲,聽到這聲音,謝爾比太太飛快地跑到了欄桿邊。
“山姆,是你嗎?他們在哪裡?”
“赫利先生在河邊的客店裡休息呢,他太累了,太太。”
“伊莉莎怎麼樣了,山姆?”
“噢,她已經過了約旦河,現在可以說她已抵達樂土迦南了。”
“喂,山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謝爾比太太提心吊膽地問道,當那些話中所包含的言外之意傳到她耳中時,她幾乎要昏倒了。
“太太,上帝一直在保佑他的兒女。莉茲以一種神奇的方式過了俄亥俄河,就如同上帝用火輪車和兩匹馬把她送過去似的。”
當著女主人的面,山姆顯得是那樣虔誠,他還不時地在話中引用一些《聖經》中常常使用的象徵和比喻。
“過來,山姆,”謝爾比先生說,他一直跟隨他們來到陽臺前面,“告訴女主人她想知道的一切。過來,艾米麗,”說著,他用兩隻手臂緊緊地抱住她,“你渾身發冷,全身都在發抖,你讓自己過於激動了。”
“過於激動!難道我不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嗎?在上帝的面前,難道我們不該對這個可憐的女人負責嗎?上帝啊!不要把這罪過加到我們的頭上。”
“艾米麗,你說
什麼罪過?你自己也清楚我們這樣做是迫不得已的。”
“但我心中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謝爾比太太說,“我不能忘掉。”
“喂,埃迪,你快些替我把馬牽到馬廄中!”山姆站在陽臺下喊著,“你沒聽到老爺叫我過去嗎?”
很快,山姆便出現在大廳門口,手中還拿著棕櫚葉。
“山姆,現在把事情的經過仔細地說給我們聽,”謝爾比先生說,“如果你知道的話,趕快告訴我們伊莉莎在什麼地方。”
“老爺,我親眼看著她踩著河中的冰筏過了河。那真是個奇蹟,太神奇了,簡直是一個奇蹟。我看見一個男人扶著她上了俄亥俄河的大堤,然後她就消失於縹緲的薄霧中,再也見不到她了。”
“山姆,真是不可思議,真是個奇蹟,踩著浮動的冰筏過河,真是不容易做到。”謝爾比先生說著。
“容易?如果沒有上帝的幫助,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山姆說,“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赫利老爺、我,還有埃迪,正經過河邊的一家客店,我走在前面一點兒(我急於抓住莉茲,所以我走在了前面)。當我走過客店窗前,一眼就看見了莉茲。於是我故意讓風吹掉帽子,並大叫了一聲,那聲音大得連死人也能聽到,莉茲當然聽到了。當赫利老爺經過門前時,她把身體縮了回去,然後,她飛快地從後門向河邊跑去。這時,赫利先生也看到了她,便大聲地喊叫著,於是,埃迪、我和他追了過去。她跑到了河邊,那湍急的河流有十英尺寬。外面一點兒就是橫衝直撞的大塊浮冰,就如同一個由冰組成的小島。當時我們就跟在她後面,我想赫利老爺肯定會抓住她的。但就在此時,她大叫了一聲(以前我從沒聽她那樣叫過),接著便縱身一躍,越過急流跳到了冰筏上。她沒敢停下來,只是邊叫邊向前跳著。在她的腳下,浮冰咯吱吱地響著,並不時地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她像小鹿一樣飛快地向前跳去。上帝,她那幾個跳躍真是不簡單,我想,那是不簡單的。”
在聽山姆敘述事情的經過時,謝爾比太太一直默默地坐著,她的臉因爲激動而顯得非常蒼白。
“上帝保佑,她沒有死掉,”她說,“但那可憐的孩子現在在哪兒呢?”
“上帝會保佑她的,”山姆說,虔誠地翻動著眼睛,“就像我曾經說過的,這是老天爺的意見,不會錯的。正如太太經常教導我們的,總會有個人挺身而出來履行上帝的旨意。今天如果沒有我的話,她至少已經被抓住十多次了。今天早上不是我驚跑了那匹馬,並一直拖延到快吃午飯了嗎?下午時,不是我使得赫利老爺多走了五英里長的彎路嗎?否則他早像狗抓浣熊一樣,輕易把莉茲抓到了。這是上天的意願啊!”
“我的山姆大爺,以後你還是少說點兒類似的天意吧,我不能允許你在我的地面上對老爺們搞這種把戲。”在這種情況下,謝爾比先生故作嚴厲地訓斥道。
假裝對黑人發脾氣,並不比對小孩假裝生氣看起來起作用。雖然你竭盡全力做出生氣的神情,但本能地,大家都明白爲什麼主人那樣做。受到了責備的山姆並不顯得垂頭喪氣,雖然看起來他滿臉悲傷,低垂著嘴角,顯出後悔的神情。
“老爺說得對,很對,都是我不好,這是不容置疑的。我很清楚老爺和太太是不喜歡這種鬼把戲的,但我是個下等黑人,所以看到赫利先生把農莊的人折騰得忙這兒忙那兒,我也會做出一些不太雅觀的事。他看起來哪兒像一位老爺!就連我這樣缺少教養的人也可以看清他的心思。”
“好了,山姆,”謝爾比太太說,“既然你已認識了自己的過錯,那還是快去克魯伊那兒吃點兒東西吧。讓她給你們弄點兒中午的剩火腿吃,你和埃迪肯定餓壞了。”
“太太對我們太好了。”山姆說著,彎了一下腰,高興地跑出了客廳。
我們在前面已經做了暗示,我想各位讀者也已經注意到了,那就是山姆有種天賦的、可以使他在政治生活中很快出人頭地的才能,也就是可以使他在各種場合贏得人們的稱讚的才能。在客廳中,他那故作虔誠、低微的樣子獲得稱讚,現在他已把棕櫚葉戴在了頭上,輕快地趕到了廚房,想在克魯伊大嬸的地盤上出一番風頭。
“我要向這些黑奴大講一番,”山姆低聲自語著,“現在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上帝,我一定要讓他們刮目相看。”
值得一提的是,山姆最喜歡的事情是陪同主人去參加各種政治集會。他坐在柵欄上或騎在高處的樹上,仔細地觀察演說者的表情,並沉浸於其中而不能自拔。然後,他就跳下來站到那些與他膚色相同、同樣陪同主人趕來的人中間,一絲不茍地模仿起他人的演講來。他的表演從容而不失嚴肅,這使得大家非常高興,並從中得到了許多啓發。一般情況下,靠近他並聽他演講的都是黑人,但他們的外圍也常常會聚著一些白人,他們邊聽邊笑,並不時地眨著眼睛,這使得山姆不禁有些飄飄然。實際上,山姆常常把演講當作自己的職業,他不會放過每一個施展自己的才華並大出風頭的機會。
山姆和克魯伊大嬸素來不和,也可以說,他們兩人的關係一向很冷淡。但因爲考慮到自己幹什麼事情都離不開糧食部門的支持,所以山姆知道自己還得和她打交道,一直向克魯伊大嬸實施著妥協的方針。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雖然克魯伊大嬸會嚴格地執行太太的指示,但如果再加上自己的妥協,自己會有更多的收穫。於是他走到克魯伊大嬸那兒時,做出一副低聲下氣的可憐相,語氣溫柔得令人感動,就好像他爲受難者承受了千般苦難一樣。他故意誇大太太對他的重視,說太太讓克魯伊大嬸爲他準備些吃的,以保持身體內固體和**物質的平衡。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也承認了克魯伊大嬸在廚房和其他地方那不容替代的地位以及無上的權力。
他的這種做法非常有效,山姆的殷勤很快就使得克魯伊大嬸滿心歡喜。對於山姆的殷勤,恐怕就連用花言巧語以博取那些窮苦、單純和善良的選民信任的政客,也會覺得自慚形穢。即使是個徹底地改頭換面的浪蕩子,也不會得到如此慈母般的照顧。克魯伊大嬸很快爲他安排了一個座位,這使得山姆感到受寵若驚。他的面前擺著一隻大的錫盤,裡面是各種美味佳餚,那是前兩天被端上桌子招待客人的美味,其中有美味的火腿,金黃可口的玉米餅,很多餡兒餅、雞翅、雞胗以及雞腿,顏色漂亮。面對這麼多的美味,山姆感到了一種君主般的自豪,他頭上戴的棕櫚葉歪到了一邊,傲氣地面對著坐在右邊的埃迪。
廚房裡擠滿了他的同伴,他們都是特意從各處匆匆趕過來的,想打聽一下當天山姆他們追捕伊莉莎的情況。於是,山姆終於可以大肆誇耀自己了。他再一次眉飛色舞地敘述了一遍當天發生的故事。爲了增強故事的效果,他又對此進行了創作和再加工。在山姆看來,雖然他是一個並不純粹地道的藝術愛好者,他還是不希望經他說出的故事不具備文學藝術的色彩。他講故事時,大家不時被逗得哈哈大笑。那些小孩子,或躺在地上或躲在角落裡,也跟著大家起鬨並不時笑著。聽著聽衆們歡快、響亮的聲音,山姆卻仍是一本正經地坐著,表情嚴肅,他只是偶爾翻動一下眼珠,向觀衆投去難以捉摸的一瞥,他那略顯說教的語調沒什麼改變。
“農夫們,你們知道,”山姆一邊拿起一隻火雞腿,一邊高聲地說,“你們要知道,我做這些是爲了什麼呢?我只是想保護你們,是的,保護你們每一個人。如果有誰膽敢抓走我們中的任何一位,那他就是向我們大家宣戰,那就等於他要抓我們大家,這事是再明白不過的了。如果奴隸販子想抓走我們中的任何一位,他首先要過我這一關,那可是不容易做到的。農夫們,你們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會保護你們,併爲保衛你們的權利而流盡最後一滴血。”
“哎,山姆,早上時,你不是告訴我你要幫老爺抓住莉茲嗎?我看你所說的前後矛盾。”埃迪說。
“埃迪,我告訴你,”山姆以高高在上的語氣說,“你不瞭解情況的事,就少發表議論。埃迪,你這個小夥子看起來不錯,但他們不會指望你去領會每個行動的重大原則性問題的。”
埃迪被這些不客氣的責問搞得有點兒發呆,特別是“領會”這個詞,更使得這個年輕人覺得這個詞在這件小事中起了重大的決定作用。
此時,山姆並沒停下,而是繼續發表著他的高見:“這可以稱作見風使舵,埃迪。我想抓住莉茲,那是因爲我覺得那是老爺的意思,但當我發現太太的想法和此截然不同時,我就換了副腦子。一般情況下,和太太站在一邊感覺更好一些。你們看,我不得罪任何一個人,而是完全按照當時的情況來做出選擇,要堅持原則。是的,原則。”說著,山姆使勁兒地揮動了一下手中的雞脖子:“如果不堅持原則,我只想問一句,原則是用來做什麼的呢?埃迪,給你這塊雞骨頭,上面還有肉呢。”
山姆的聽衆大張著嘴,等待著他的下文。他沒有辦法,只好繼續講下去。“至於言行如一,前後一致,各位黑人同胞,”山姆說,做出了一副要探究深奧的問題的樣子,“關於這一問題,大多數人還沒探究過。你們知道,如果一個人今天贊成某件事,第二天又反對這件事,人們就會責怪他爲什麼不前後一致呢?(這是很自然的)哎,埃迪,遞給我那個玉米餅,好吧,就讓我們來探討一下吧。我想打個通俗些的比方,希望各位女士、先生能原諒,那就是,比如我想爬到一個乾草堆上去。於是我把梯子放在草堆這邊,但發現爬不上去,我自然不再從這邊往上爬,而是選擇另一邊,難道這能被叫作前後不一致嗎?不管我把梯子放在哪裡,只要我最後爬上草堆了,這不就是前後一致了嗎?難道你們還不能理解嗎?”
“天曉得,這是你唯一堅持的前後一致的事情。”克魯伊大嬸小聲說著。今天晚上的歡快場面,對她來說可以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正如《聖經》中所說的“鹼上倒醋”。
“好了,就這樣吧!”說著,山姆站起身來。此時他已是酒足飯飽,也出夠了風頭,便用幾句話結束了他的演講,“是的,各位男女老少,我是堅持原則的,對此我深感自豪。不僅目前,任何時候原則都是不可缺少的東西。我不僅有原則,而且堅決履行原則。只要我認爲此事符合原則,我都會很樂意去做,即使我被燒死也不改變。我要笑著迎接火刑。我要爲我所說的原則、我的國家以及整個社會的利益奮鬥到底。”
“好了,”克魯伊大嬸說,“在你的原則中,總該有一條是晚上要睡覺吧。你總不能讓每個人都待在這兒直到天光放亮吧。小鬼們,如果不想捱打,趕快都給我滾出去,快點兒!”
“黑人們!”山姆語調慈愛地說,“我祝福你們!大家都回去睡覺吧!以後都成爲好孩子。”
山姆的祝福結束了,大家也都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