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拖了楚韻如,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怒氣衝衝地回了宮。走了這麼長的路,從武院一直到宮裡,他那陰沉沉的臉色都沒緩過來。
楚韻如忍著笑由他獨自生悶氣,直到進了宮,想著自己這樣的男裝打扮不好看,才輕輕掙動:“快放手,我要回去換裝。”
“換什麼裝,有什麼可換的,又換回皇后身份,跟我上演夫妻分離啊!”容若一點也不遴諱地拉著她一路回了自己的正殿,臉色極不好看地說:“那幫子傢伙,人還沒長大呢,就敢圍著你套交情,拉關(guān)係,我這個當(dāng)丈夫的,平時想多和你親近一下都沒機會。
他一邊說著,一邊四下瞪著一衆(zhòng)殿裡的宮女、太監(jiān):“看什麼看,我的樣子很可笑嗎?
全給我出去。“
他身旁服侍的太監(jiān)、下人,早知道皇上的性子好,就是生氣也沒什麼大礙,倒也沒有誠惶誠恐受驚嚇,只是知道皇帝陛下今天心情不好,誰也不想觸他的黴頭,各自忍了笑,悄然退下了。
楚韻如又是好笑,又覺甜蜜,口裡卻一點也不同情地嘲笑他:“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比在秦國當(dāng)囚犯時還要鬱悶。”
“在秦國的時侯,至少我們是住在一起的啊!”容若控訴道:“可是現(xiàn)在卻整天分居兩地,我想見你一面都不容易,平時只有拉了你一起出宮的時侯,纔好自在的親近。”
“君王與後宮繽妃分宮而居,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楚韻如在外頭自由久了,其實也並不能一下子就適應(yīng)宮中的禮法規(guī)矩,不過看到容若這種沮喪的樣子,其娛樂效果已經(jīng)可以補償心中的失落感了。“
“可是他們還有人上本,叫我快點廣納後宮,以充皇嗣。”容若咬牙切齒:“我娶老婆的事,與他們何干!”
楚韻如很沒有一國之母賢良品德地輕笑:“天子無私事,大臣們關(guān)心的是國家未來之主,你又喜歡胡鬧,又沒有兒子,他們著急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容若重重哼一聲:“皇上也是人,也需要有私人的生活。再說,不是還有七叔嗎?爲(wèi)什麼非要盯著我?其實母后若能再爲(wèi)他生一個孩子就好了,只是他們?nèi)碱欀遥轭姴辉僖⒆樱蚁雱袼麄儯植恢涝觞N開口才好。”
他神色落寞起來:“皇族的身份最能讓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其實我只想一家人開開心心在一起,大傢什麼也不要計較,我將來若有一個弟弟,必然疼愛他、看重他。再說,七叔爲(wèi)國家做了這麼多,由他的血脈繼承王位有什麼不好嗎?”
楚韻如知道容若這些旁人根本不會相信也不能接受的話,全是出自真心,所以毫無疑忌:“其實你不過是不肯爲(wèi)國出力,恨不得將來有個人來替你吃苦受累,可你想沒想過,如果皇位真的讓了出來,坐上來的人,也未必容得了你……”
“有什麼關(guān)係……”容若微笑:“母后和七叔若在,我們就在他們身旁盡孝,別人怕也不敢動什麼,他們?nèi)舨辉诹耍覀兙屠诵缘乱黄穑煅暮=牵械氖清羞b日子,何苦把自己綁在皇宮裡,天天受罪。”
楚韻如凝眸望著他良久,這才輕輕道:“你不快活,是嗎?”
容若笑一笑,坦然看著她:“你呢,快活嗎?”
楚韻如微微搖頭:“我從一出生就註定要進入皇宮,我所學(xué)的一切,都是如何適應(yīng)這座宮廷,可是自從和你一起出去之後,再回到這裡,卻覺得時時處處不自在。永遠(yuǎn)的侍從如雲(yún),永遠(yuǎn)的禮儀周全,永遠(yuǎn)的規(guī)矩分寸,而且……”她臉上微紅:“永遠(yuǎn)不能與自己的丈夫同住一處……”
容若嘻皮笑臉把腦袋湊過來:“看吧看吧,男女歡娛本是天性,萬惡的禮法偏要加以扼殺,不如我們現(xiàn)在……”
楚韻如又氣又惱地推開他“胡鬧什麼,這清天白日的,外頭還有那麼多人在……”
容若悶悶地道:“皇宮就是這點不好,在外頭多自由……”
楚韻如眸光微微一顫:“你一直懷念在外面的生活……”
“是啊,這個地方,到處都只有四面圍牆,擡頭只能看到天,說的好聽是皇上,說的不好聽其實就是囚犯。”容若悶悶地道:“我知道七叔一心一意爲(wèi)我好,替我打算,可他不明白,我從來心無大志,又總不甘心一生困在死氣沉沉的皇宮裡。他讓我上朝,是想我熟悉政務(wù),他給我自由,讓我出入從容,他聽從我的意見,建立軍校。”
說到這裡,他臉上也略略有些興奮之色:“我建議的格物、算數(shù)等學(xué)科,也將會陸續(xù)在全國開考,七叔又同意了我的意見,赦免了謝氏祖孫。他待我這樣好,一心一意地造就我、激勵我,也尊重我,可是,我卻讓他失望……”
他搖搖頭,神色漸漸落寞起來。
楚韻如輕聲道:“你從沒有跟他們說過……”
“怎麼能說?七叔爲(wèi)我這麼費心,我也不能總讓他失望,蘇良、趙儀已經(jīng)進了軍校,如能好好造就,將來就是將軍,前途不可限量,凝香也封了四品的女官,過兩年,尋個佳配,放出宮去,也是有浩命的貴夫人,難道還讓他們跟著我去四處吃苦受罪,擔(dān)驚受怕?母后雖然從來不說,可我也知道,爲(wèi)著我的任性,她不知道傷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淚,我怎麼還能再叫她爲(wèi)我操心,更何況……”
“若兒……”
略有激動的聲音傳來,容若愕然回首,卻見楚鳳儀與蕭逸並肩站在殿門處,神色都有些震動。
容若刷地一下紅了臉,不免又回頭望楚韻如一眼。他自己後知後覺,可楚韻如卻是千伶百俐,且武功比他高得多,耳目也靈敏,怎麼可能沒察覺太后和攝政王的接近,卻偏偏在這時故意問他那麼一大堆話。
楚韻如卻對他的臉色視而不見,斂容正色,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過禮,典型一個好兒媳婦的樣子。容若看得佩服無比,怪不得人家說,皇宮裡的女人全都是天生的演員呢!
楚鳳儀微笑著上前,輕輕替容若撫平因長時間怒氣衝衝地奔跑而略有些凌亂的髮絲,又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額上未乾的汗,眼神痛惜:“若兒,你在宮裡,真的這麼不快活?”
容若低下頭不答話,他不願說假話,又實在不忍心說真話。
“既真的這樣拘束,便留在宮裡,陪母后一些日子,將來時機合適,就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輕柔的聲音卻說得容若一怔,擡頭:“母后。”
楚鳳儀輕輕一嘆,似怨又似惜:“兒大不由娘啊!”這個孩子每天陪著她說笑,可是眼神深處的孤寂卻總是出賣了他。
她的孩子不快樂,雖然爲(wèi)了讓她快樂,而強裝出自己很快活,卻不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僞裝,可以瞞過母親的眼睛。
這一嘆,嘆得容若心都軟了:“母后,孩兒不會再離開你了……”
楚鳳儀只是微微一笑:“傻孩子,你不在身旁,母后自然想你,可你在身邊,卻不快活,母后就更加傷心了;再說,也不是立刻就走,你既然回來了,總要多陪母后一些時日纔好的,而且,就是以後要走,也不像過去那麼危險了。”
這話在場幾個人自然全都明白,以前容若隱藏身份在外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真吃了什麼虧,還只能啞忍,否則沒準(zhǔn)就是軒然大波。而秦王抓住了容若,楚國卻不受威脅,最後秦王不得不把容若送回的事,全天下各國都看在眼裡,誰都明白,楚國當(dāng)權(quán)說話的不是皇帝,真要不利於容若,卻不能爲(wèi)自己爭到一絲好處,還白白讓最可怕的蕭逸名正言順登基,順便和楚國結(jié)下死仇,誰會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以後,你若要出行,必要聲勢儀仗都做足,擺明身份,光明正大地到處走動,在國內(nèi)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大好河山,體察民情,對你將來治國也不無益處。就算出了楚國,天下各國,只要沒和我們正式開戰(zhàn),你都可去得,你以楚王身份前去巡遊出訪,他們必要鄭重接待,還要確保你的安全,只怕比我們還要緊張你的安危呢!”楚鳳儀這般淡淡道來,天大的事,竟也不過只在指掌之間罷了。
容若聽著,心中卻不由一動:“母后,你是不是早就有打算……”
蕭逸漫聲道:“其實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魏國的國書,說魏國聞楚君親訪秦王的盛事,頗爲(wèi)嚮往,有心效仿,所以誠邀楚王陛下訪魏。”
容若眨了眨眼,忽然間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答應(yīng)過蘇俠舞,若能在秦國脫身,必去魏國一次,總不致叫她不能交待,因此不由脫口道:“好啊!”話纔出口,心中驚覺,不免回首望向楚韻如。
楚韻如卻只含笑走過來,大大方方與他並肩而立,明眸之間,皆是瞭然。他們同過生死,共過患難,此情猶比金堅,又豈會再有疑忌!
容若只覺光明,滿心溫暖,情不自禁,伸手拉了她的纖手,再也不忍放開,未來無論發(fā)生什麼,前路究竟若何,他們都會這樣,手牽手,肩並肩,一同面對,永不分離。此時此刻,他滿心溫柔,身外之事,竟是再也顧不得了,就連蕭逸的聲音都變得很遙遠(yuǎn)了。
“魏國暫時不可能同我們撕破臉展開徵戰(zhàn),此時如果受魏王之約而赴魏,天下囑目,更無安全之慮。去見見那個據(jù)說不成大器,但卻曾下令擄撩你的魏王,和那個傳說中巾幗猶勝鬚眉的魏國太后,看看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究竟打什麼主意,這也是好的,不過,也並不一定,非先去魏國不可……因爲(wèi),慶國已與我們大楚建交,京城裡有了慶國使臣府,新任的慶國女王親自寫了國書來,歡迎楚國派使臣長駐慶國,也無限歡迎楚王往慶國一遊……”
容若聽到慶國二字,回過神來,驚叫:“慶國換女王了,莫非是……”
蕭逸只含笑點頭。
容若興奮得兩眼冒綠光:“去去去,一定要去慶國,不過必須先帶上性德……”他跺足嘆道:“不知道性德什麼時侯回來,可千萬別真跟姓衛(wèi)的私奔了。”
楚韻如忍俊不住,低頭笑個不止。
蕭逸也不覺莞爾:“放心,衛(wèi)孤辰已經(jīng)動身和那些江湖人物一起回秦國去了,事實上,這段日子,他們已經(jīng)派了人去秦國大造聲勢,說要開武林大會,立武林盟主了。估計只要一知道這位盟主是誰,寧昭就會收回聖旨,一切和過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衛(wèi)孤辰的武功,和寧昭的權(quán)力維持了一種平衡,互相誰也不動對方的人,誰也不敢太過份。”
容若得意洋洋:“這麼一來,寧昭又要回復(fù)以前那樣,天天提心吊膽怕刺客找上門,每天讓高手在暗中偷偷保護,一點也不能有,而且夜夜晚上不停換住處的痛苦生活了”也不完全和以前一樣,以前衛(wèi)孤辰很重視自己的手下,怕他們被傷害,受的拘束多一些,現(xiàn)在那些江湖門派,他其實並不是很在意,但這些江湖門派,也只想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安然無事,並不謀劃推翻朝廷……“
“其實衛(wèi)孤辰這人很重感情,也重恩義,只是表面上看不太出來。那些江湖人救過他,他就不會扔下這些人不管,所以,不管是江湖各派也好,寧昭的朝廷也好,只要不做出過份的事,他應(yīng)該也是不會妄動的。”容若笑道:“不過,這都是秦國人自己的事了,同我們不相干,我只關(guān)心性德有沒有跟他一起走。”
“當(dāng)然沒有,衛(wèi)孤辰他們離開之後,我就收到性德起身返京的飛訊。”蕭逸笑答。
容若興高采烈的搓著雙手,猛轉(zhuǎn)歪腦筋,回頭對楚韻如說:“韻如,你說我們出使慶國的時侯帶上性德,讓他好好和慶國女王就兩國友好關(guān)係交流溝通,我們和慶國的友邦關(guān)係應(yīng)該會牢不可破的吧!”
楚韻如對他沒義氣地出賣朋友的行爲(wèi)不置可否,只是嫣然一笑,美得耀人眼目。
遙遠(yuǎn)的曲江之中,一艘正在向京城駛?cè)サ男〈希缘履卮蛄藗€寒戰(zhàn)。
他擡頭,看看無比燦爛的陽光,再次肯定,自己真的越來越像人了,居然會有這種惡寒的感覺,遙遠(yuǎn)的京城皇宮裡,那個白癡在算計他什麼呢?
這樣想著的時侯,他不知道,自己竟微微笑了一笑。
因爲(wèi)容若而朝局穩(wěn)定的楚國,因爲(wèi)容若而皇家骨肉再不自相殘殺的楚國,因爲(wèi)容若而正在悄然發(fā)生無數(shù)變化的楚國,未來有著無限的可能,無限的光明。
有著如此強大的楚國支援,有著真心愛惜他保衛(wèi)他,且又足夠強大的親人的守護,有著楚韻如、蘇良、趙儀這些不小心被騙得死心塌地之人的相隨相伴,容若的未來,也有著無限的可能,無限的光明。
而他自己……
他在陽光下微笑,自己卻不知道。
在這個太虛幻境的世界中,他那無限漫長的生命,也因著容若的出現(xiàn)而改變,相比以前無數(shù)的歲月,有容若相伴的時光,短得可以用彈指來計算,然而……
他望著那浩浩無盡的天宇,第一次真正確定,脫離主機,失去力量,對他來說,是救贖,不是懲罰。他得回自由,得回本心,再不受規(guī)則的牽制與束縛,他的未來也當(dāng)是……
擡眼間,滿天陽光正燦爛,他正微笑,自己卻不知道。
那一日,天正藍(lán),風(fēng)正輕,花正好,水正美,有人踏波泛舟,負(fù)手立舟頭,衣白不染塵那一日,陽光正明媚;那一日,江水正溫柔;那一日,那人白衣如雪,容華若仙,長風(fēng)萬里,展眉而笑,風(fēng)景直可入畫圖。
那一日,兩岸遊人駐步難行,江上小舟紛亂失序,有多少人失足直行入江中,被水浸過膝卻茫然無知無覺;有多少人一路前行一路回頭,重重撞在樹上,也不捨得移一下目光;有多少小船,失去準(zhǔn)確靈活的駕馭而或撞岸,或擱淺,或翻倒,那落水的船伕們,雙手破開波濤努力遊動,眼睛卻還情不自禁,追尋那遠(yuǎn)去的小舟。
那些紛亂,那些失序,那些嘈雜,不能驚起他一片衣角,塵世間的一切混亂,似沾不上他半點衣襟,他只在如許陽光下,如許波濤間,於不自覺間,微微而笑。
那一日,滿江的驚歎,滿岸的低語;那一日,留下了無盡的傳說。
很久很久以後,人們依然相信,是太平盛世,是天佑楚國,才降下如許滴仙,以那遙遠(yuǎn)而美麗至極的笑容,爲(wèi)楚地顯示天意依歸的吉兆。
而在當(dāng)時,那隨水而行,向京城而去的性德還不知道,楚國的皇帝未來仍會有很漫長的歲月,踏遍國內(nèi)的山河大地,甚至周遊天下各國,見到各種各樣的人,遇上各種各樣的故事,演繹出許多美麗的傳奇。
當(dāng)然,這自在的旅遊生活,必然要過好幾個月後,才能正式開始。而現(xiàn)在,做爲(wèi)交換條件,他必須做一個孝順的好兒子,勤政的好皇帝;他必須天天陪伴母后承歡膝下,必須天天跟著蕭逸認(rèn)真熟悉國家政務(wù),只要表現(xiàn)合格了,纔有機會出去四下游玩。
在這樣的條件交換中,楚國至尊的幾個人,到底誰得益最大,到底誰謀劃最深,到底最後遂了誰的意?在後世史書上,就不免有很多不同的聲音爭論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