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曆七十三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要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有等落地,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而新基地佇立的地方更是在舊時代,黃土高原之上。這裡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在這樣雨雪交加的日子裡,如果沒有什麼緊要事,人們寧願一整天足不出戶。因此,新基地居住的人口雖然很多,但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時少了許多嘈雜。街巷背陰的地方,冬天殘留的積雪和冰渣子正在雨點的敲擊下蝕化,石板街上到處都滿留著骯髒的污水。風依然是寒冷的。空蕩蕩的街道上,有時會偶爾走過來一些穿著簡陋的人,破氈帽護著腦門,肩上挑著一筐物品,匆匆而過。透過未遮蓋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見,框子之中乃是一些蔬菜。唉,城市在這樣的日子裡完全喪失了生氣,變得沒有一點可愛之處了。
只有處於新基地東北角的高地,城市高中的大院壩裡,此刻卻自有一番熱鬧景象。午飯鈴聲剛剛響過,從一個個有些破舊的教學樓之中涌出來了一羣一夥的男男女女。他們踏泥帶水,叫嚷著走過了院壩,向著南面牆旁的食堂蜂擁而去。偌大一個開闊地,霎時就被這羣人踐踏的成了一片爛泥攤。與此同時,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讀生,也正三三兩兩的涌出東面學校的大門。他們撐著雨傘,一路說說笑笑。通過早些年用石塊鋪就的階梯,不多時便紛紛消失在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此刻在校園南邊的食堂之中,每個打飯窗口,都已經排起了長長的縱隊。學生們手中拿著餐具,站在隊伍之中,用著期待的眼神眺望著前方,都想要看看今天是否有什麼菜式。菜式很簡單,一個西紅柿炒蛋,一個土豆絲,一個紅燒肉。三樣菜加起來需要五塊新幣。雖然因爲大災難,在進入新時代後,家家戶戶都很窮,但對於孩子每天十二新幣的伙食費,還是能夠付得起的。
人羣之中,有農民的孩子,有工人的孩子,更有普通官員以及普通明星的孩子。如若是在舊時代,這種情況是不會出現的,只因現在是新時代,一個充滿死氣卻又充滿生機的年代。
新基地之中總約四百多萬人,其中四分之三在外城,四分之一在內城,外城高中只有這麼一個。但也算得上是基地之中的高等學府了。三萬多的住校生,幾十個窗口,來得早的便可以尋找到一個就餐的餐桌。來得晚的,卻是沒有這樣的待遇了。只能是帶著自己的午餐回宿舍享用,或者蹲在校園的一角才行。
雖然這裡是高等學府,但新基地卻並沒有因此而給學生們蓋一個高大而又寬敞的食堂。天好天壞,大家都是依然這般如此。要麼來早一些,佔得一餐桌;要麼就帶著食物會宿舍或者校園一角解決。好在現在已經是新時代,大多數的孩子,都已經不再如同舊時代那般弱不經風,大災難都經歷了,大家也都不在乎這種事。如果天氣好的話,大家還比較喜歡和各自要好的同學蹲成一圈,說著笑著就把飯吃完了。
今天不行。所有晚來的人,在打了飯菜之後,都會用身體遮住碗口,趔趔趄趄穿過爛泥般的院落,跑回自己的宿舍。不大一會功夫,幾十個打飯窗口那長長的縱隊便空檔了下來。有些來得早吃的又快的學生,已經留下碗筷帶著自己的物品離去。大半個小時後,整個食堂之中的人都走完了,維留下了食堂的工作阿姨在打掃著。
雨中的雪花徒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聲撞擊的轟鳴,給這灰濛濛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鬱。
就在這個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走過來了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人。他胳膊窩裡夾著一本書,縮著脖子在泥地裡蹣跚而行。小夥子臉色蠟黃,而且兩頰有些塌陷,顯得鼻子像舊時代希臘人一般又高又直。臉上看來纔剛剛推掉少年的稚氣——顯得有些營養不良,還沒有煥發出他這個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色彩。
他撩開兩條瘦長的腿,撲踏撲踏地踩著泥水走著。當進入食堂之後,徑直的來到打飯窗口,花五毛新幣打了一份飯,便來到一處比較乾淨的餐桌,開始享受起來。一邊看書,一邊吃飯。少年一身穿戴有些可憐,雖然樣式與之其他人的學生裝沒有什麼兩樣,但細看便會發現,他這衣服布料卻是那種最便宜的粗布,顏色昏暗交加,再加上衣服上多處的補丁,就更令人感覺好像很髒的樣子。褲子顏色與之衣服相差不大,只是顯得有些短,腳跟之處,露出了好幾公分,被寒風一吹,腿上根根汗毛都蜷縮了起來。唯有腳上一雙布鞋,顯得有些新成,倒是給了少年增添了幾分成熟的氣質。
雖然只有白飯,但男孩吃的很高興。幾口就已經吃了小半米飯,滿嘴生甜。只是光米飯有些幹,不過他還是狼吞虎嚥地吃著。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後看著以爲女生從食堂外進來,徑直上了二樓。是的,她來了。他望著她消失在樓角鮮豔衣裳的身影,愣了好一會。
這幾乎成了一個慣列:自從讀高一以來,每次吃飯的時候,他總能夠看到這道亮麗的身影。他和她不熟悉,甚至於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三年下來,她也僅僅只是對他笑過一次,那笑容一直令他迷醉不已。至於笑容之中含有的意思,他是不知道了。
回過神後,他繼續吃著乾飯,一邊往嘴裡扒拉飯,一邊在心裡猜測:她之所以會上二樓吃飯,原因大概是因爲她的身份了。是的,女孩的家庭背景很好,光看女孩穿著的衣服,他便知道女孩子是一個富有家庭人的子女,只是不知道爲何像她這樣的人,爲何會來到新基地外城的高中讀書。
兩人其實有著同樣的目的,都是爲了躲避目光。只是女孩是因爲家裡富有,不願別人誤會他。而他則是因爲窮,因爲吃不起飯,因爲年輕而又敏感的自尊心,才使得他在人羣用完膳之後纔來,以免遭受許多不必要的無言恥笑!
他對於她一無所知。雖然他們是同班同學,但他也只是知道女孩子的名字叫做吳珊珊。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陳有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