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停住了腳步,看著我,道:“你笑什麼?”
“貝勒爺,奴婢只是覺得您僅憑一些表面的證據就斷定是奴婢是漢人,真真是草率,這樣過家家式的審問,和三歲孩童有什麼分別?”我擡起頭,對上了皇太極的眼睛,他的眼睛顏色很深,看不清到底是什麼情緒,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泉水,再多的情緒也會被吞噬的一乾二淨。
“你的嘴皮子倒是利索,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爲自己辯解?”
我收回了笑容,暗裡吸了一口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唯有放手一搏,皇太極不是多爾袞,明顯沒有那麼好說話,我又思量了一番道:“貝勒爺,奴婢這不是辯解,奴婢說的是事實,貝勒爺說奴婢吹的這首曲子,只有漢人才會吹,可是若是奴婢沒記錯,貝勒爺身爲女真人,卻深諳漢人的樂曲,一下子便猜出曲子的深意,進而甚至還取出只有漢人才會取得名字,要說嫌疑最大,奴婢想當屬貝勒爺。”
皇太極微微怔愣,顯然沒料到我會反將他一軍,眼中的顏色有深了幾分,輕輕瞇眼,透著不悅的氣息,我暗叫一聲慘了,看來弄巧成拙了,這番話更加激怒了皇太極了。
“好個奴才,口才倒是不錯,”皇太極伸手捏住了我的下頜,稍稍用力,逼的我不得不擡頭,對著他的臉,這人怎麼和多爾袞似的,喜歡捏人的下巴,不愧是兄弟。
“那你說說看,你又是怎麼會這些漢人的曲子?”皇太極道。
我轉動眸子,想了想,說:“奴婢雖爲蒙古人,卻在一次因緣際會下認識了漢人的文化,便從此心生嚮往,故而經常偷偷拉著一些漢人,學習了一些漢人的語言,還有他們的樂曲,只是因爲怕阿瓦斥罵,所以奴婢不敢張揚,心裡想著平日裡仔細些,就不會被人發現,不曾想貝勒爺如此精明,一下便察覺出。”
我折膝,突然對著皇太極跪下,“請貝勒爺贖罪,奴婢不是有意擡高漢人,只是奴婢愚見,漢人雖說與女真,蒙古有芥蒂,只是他們的文化卻有許多借鑑之處,奴婢以爲不應一併而論,因爲不待見漢人,便埋沒了漢族的文化,因而奴婢以爲”
到此,我故意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看看皇太極的反應,他揹著手,瞇著眼看我,沉聲說了一個字,“說!”
“奴婢以爲文化不分界,應當相互借鑑融合!”我裝著膽子一口氣說完,手心緊張的都快出汗了,高中時的政治都被我用上了,但願可以糊弄眼前這個古人。
皇太極的臉色未見霽色,只是一味的沉默,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他才終於開口:“你起來吧。”
我用袖子擦了擦額上的冷汗,深吸一口氣才站起來,對著皇太極行禮,“謝貝勒爺。”
“看不出來,你一個侍女竟有這樣的見地,倒是讓我驚訝了,”皇太極的聲音裡聽不出是讚揚還是諷刺,語氣平淡的就好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般。
我再次垂頭,略帶不安的道:“貝勒爺過獎,奴婢只是說出自己的想法罷了,還請貝勒爺不要放在心上,千萬別與奴婢計較。”
皇太極哼了一聲,似是鄙夷,我只是微微抿笑,假裝聽不懂他語氣中的諷刺,我只是一個地位卑微的侍女,還是不要表現太有骨氣的好,以免又惹來懷疑,那就真的功虧一簣了,皇太極又不是三歲小孩,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就能糊弄過去,但至少我敢肯定他現在對我的疑心減了不少,我暗裡鬆了一口氣,只是以後真的要謹言慎行了,再被人捏著把柄,我可不敢保證每次都這麼幸運的過關,而且皇太極不可能就這麼放過我,一定會派人監視我的一言一行。
“今日的話你對我說也就罷了,切莫在和別人說,否則或許會引來殺身之禍,記住了嗎?”皇太極說完,眼中的冰冷之色收斂了一些。
我自是點頭贊同,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哪裡敢隨便跟人家亂說,今日若非情勢所逼,誰會冒這麼大的風險跟一個將來要做大清國的人說那些話,除非我真的活膩了。
皇太極沒再說話了,負手便要離開,經過我身邊時,停住了腳步,眼角低垂,看著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我察覺到他的聲音裡帶上了幾絲笑意,“其實我也很是喜歡漢人的樂曲,怎奈父汗不喜歡,只是我沒有你想的那麼遠,文化借鑑融合,恐怕天底下也只有你會說出這種話了。”
皇太極走了,我怔愣了一會,差點沒笑出聲來,我哪裡會有那麼深的高見?不過多喝了幾年現代的墨水,思想境界自然不是他們可比的,不過他沒將我當作是異類,我就覺得十分萬幸了。
人生難得一知己,那日與皇太極一晤,倒是讓我對這位歷史上頗具爭議的帝王有了一定的改觀,他並非人們所說的那樣,對漢人文化如同他的父親努爾哈赤那般排斥,相反,他不僅欣賞漢人的文化,而且對其研究頗深,單從他只聽我的曲子兩遍,就可領悟出其中的深意就可以看出。
我心中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險些就小命不保,喜的是在科爾沁草原上我能遇見一位知音,盤腿坐在小幾上,想起那夜他稍帶戲謔的話語,竟覺得好笑,不自覺的笑出了聲來。
“姐姐在笑什麼,如此開心?”在一邊收拾的娜格好奇的問道。
我連忙收了笑,搖頭道:“沒什麼,只是想起格格與十五阿哥的事情,就覺得好笑罷了。”
說起大玉兒與多鐸,這兩個就像是前世的冤家,一見面就會吵架,好幾次都差點扭打在一起,可惜偏偏這兩個冤家總是路窄,走到哪裡都能碰在一起,然後相互毒舌,爭得兩方面紅耳赤,就差沒打起來。
娜格也笑了起來,“可不是,格格與十五阿哥兩個真真是對歡喜冤家,前些日子福晉知道了,還笑說讓格格與十五阿哥湊成一對算了。”
我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旋即笑道:“是嗎?”
“是真的,”娜格走過來,在我旁邊坐下,爲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又說:“格格也在,聽福晉那麼說,頓時又羞又惱,小臉紅的都快燒起來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心裡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看這樣子,大玉兒對多鐸是有好感,但是若真的如此,她與多鐸的感情註定無果,但願是我多想,撇開她是我的主子不說,我心裡將她當作妹妹一般,自是不願看見她將來痛苦的樣子。
“蘇麻姐姐,你說若是格格下嫁給十五阿哥,那我們是不是要陪嫁過去?”娜格問了一句,用手撐著下巴看著我,眼睛裡似有些苦惱。
我看看她,帶著調笑道:“這是自然,怎麼你不願意?”
“我”娜格囁嚅著,遲遲不肯說,見她欲言又止,我心裡明白了七八分,臉上笑的越發的促狹,“看來我們娜格心裡有人了。”
“哪裡有!姐姐不要胡說,”娜格臉上一紅,著急的否認。
我哈哈大笑,邊笑邊道:“真不知是什麼人竟讓我們的娜格羞成這樣,真真是有趣,快告訴我,是什麼人竟有如此魅力,贏得我們娜格的歡心?”
“沒有!沒有!姐姐不要亂說!”娜格臉頰通紅,揮手否認,可她越是如此,就越是篤定了我心中的想法,我收了笑,用手指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拍著娜格的肩膀,道:“娜格,你既然將我當做姐姐,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娜格擡起頭,望著我,眸子裡是滿滿的羞澀,還有幾絲猶豫,等了很久,她纔開口:“姐姐,不是娜格小氣不說,只是我與他身份懸殊,註定不能在一起,所以只是想想,埋在心裡就算了,不敢多想,所以姐姐不要問了,就做是娜格求求你,好不好?”
娜格眼裡盡是哀求,還有淚光在閃動,我的心裡被重擊了一下,有些不忍,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來的痛苦,娜格還小,但已情竇初開,這樣的痛苦她如何受得了?
我心裡是又心疼又無奈,伸手將娜格攬過,靠在自己的肩頭,不復方纔的嬉笑,換上了沉重的語氣道:“沒關係,姐姐不會逼你的,不說就不說吧,只是娜格,既然你與他是不可能的,那就早些放手,忘了他,將來的路還很長,你定會找到一個自己的良人。”
娜格靠在我的肩頭,聲音哽咽著恩了一聲,我的肩頭一熱,低頭看時,娜格眼角滑脫的淚水浸進了我的衣裳,灼熱的溫度讓我的身子顫了一下,越發的心疼眼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
愛不成章,終將被棄,我不知道娜格忘了她心上的那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但是我能明白在忘掉一個人的過程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那種滋味比相思來的更讓人鑽心,相思氾濫成災時,尚且有個盼頭,若是遺忘,盡頭又在何處?
娜格哭了許久,終於是平復下來,洗漱過後就睡了,我一個人躺在牀上輾轉難眠,腦海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雜亂無章,翻滾了幾下後,我從牀上起來,深吸幾口氣後,披上衣服,離開了帳篷。
今夜並沒有月亮,只有沉沉的霧靄,和幾顆時隱時現的星星,我踱步在草地上,行上一個山坡時,我回頭去看,不少的帳篷依舊是點著燭火,讓我有些錯誤的感覺,以爲自己置身在天際中,而那些點著燈的帳篷就是錯落的星辰,在暗黑的夜裡,顯得尤爲突兀。
幾家燈火幾家眠,一剪相思隨風遷。
我輕嘆一聲,轉身要走,卻看見一個人站在我的不遠處,他負著手,背對我,我看不見他的容顏,我沉默一會,還是決定悄悄的離開。
轉身走了幾步,身後的人突然出聲叫住了我,“站住!”
我頓時打了個激靈,聽這聲音怎麼有點像多爾袞,我嚇得不敢回頭去看,硬著頭皮拔腿就想跑,可是沒跑幾步,領子就被人扯住,根本走不了。
我擡起頭,就撞上多爾袞那雙似乎可以容納世間萬物的眼睛,我的身子不爭氣的抖了一下,對著多爾袞稍顯陰沉的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十四阿哥!”
多爾袞哼的一聲,鬆開了我的領子,卻未說話。
我恢復了自由,用手捏了捏脖子,然後看著多爾袞,討好的問道:“十四阿哥不休息,怎麼到這裡來散步了?”
“你不也沒睡?到這裡來瞎逛什麼?”多爾袞反將我一軍,說著,脣角的弧度微微勾起,睨著眸眼,又道:“莫非私會情郎?”
聞言,我只能是呵呵訕笑,“十四阿哥擡舉奴婢了,奴婢哪裡有什麼情郎,依奴婢的姿色,什麼人能看上奴婢?”
“那倒也是,”多爾袞絲毫不給面子的點頭,眸中的笑意更甚,促狹道:“那你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奴婢睡不著,所以出來走走,”我誠實的回答,用著無比的認真的神情,“這不奴婢困了,打算回去,不打擾十四阿哥,奴婢先行告退。”
我擡頭打量了一番多爾袞的神色,見他沒什麼特殊變化,於是試探著後退幾步,打算要走。
“是真的困了,還是爲了躲開我?”多爾袞陰測測的一句話讓我腳步停滯。
“怎麼會?十四阿哥折煞奴婢了,”我站直身子,看著多爾袞,笑意盈盈的道:“奴婢這不是怕打擾十四阿哥的清靜,所以要走。”
“原來是這樣啊,”多爾袞頜首,笑的仍舊是促狹,“既是這般,那你就不要走了,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我不禁搖頭,多爾袞和皇太極不愧是兄弟,連留人說出的話都如出一轍。
“你好像很不願意啊,蘇麻,”多爾袞的聲音多少帶上了幾分警告的意味。
我嚇得立即搖頭,“哪裡,哪裡,能陪著十四阿哥是奴婢幾世修來的福氣。”
對於我的討好,多爾袞絲毫不領情,只是冷笑著罵了一句:“小騙子!”
我頓覺無辜,這位爺真是不好伺候,話說難聽不成,好聽也不成,簡直比大玉兒還會折騰人。
我吸了一口氣,忍著一巴掌拍死眼前人的衝動,道:“十四阿哥此言差矣,奴婢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若是十四阿哥堅持認爲奴婢是說假話,那奴婢無話可說,只能認爲十四阿哥是認爲自個的魅力不夠,讓奴婢只能用說謊話哄騙十四阿哥。”
果然多爾袞被我的歪理震撼了,沉默著,不知如何應答。
我心裡暗爽不已,難得可以讓這隻狐貍吃了悶虧,鬱悶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可是臉上仍然要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想笑卻不能笑,忍得著實幸苦。
“你這丫頭膽子挺大,難道不怕惹怒我,殺了你?”多爾袞微瞇雙眼,透著幾絲精光,臉上掛著笑容問我。
我驚了一下,但還是無畏的聳肩,“奴婢相信十四阿哥不會那麼小氣的人,十四阿哥爲人寬宏,定是不會與我們這些奴才計較的。”
一頂高帽扣下去,誰都高興,多爾袞也不例外,只見他霽顏,屈指在我的額頭上敲了一記,笑罵道:“你倒是會拍馬屁,不過我今兒心情好,就不與你計較了。”
我都快奔三的人了,如今竟然被小孩給欺負了,可惜我敢怒不敢言,只好憋下一團火,擠出笑容說:“時辰不早了,十四阿哥快去休息吧,奴婢明兒還有事做,也要回去休息了。”
多爾袞擡頭看看天,一會了才低頭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奴婢一個人可以,”我連連擺手拒絕。
“蘇麻,你看不起我?”多爾袞又恢復了腹黑的本色,陰測測的道。
我沒骨氣的嚥了一口口水,違心的搖頭,“沒有。”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多爾袞擡步先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見他堅持,只好嘆一口氣,跟了上去。
多爾袞將我送回去後,沒多說什麼便走了,目送他離去後,我一直懸著的心頓時落地,跟多爾袞說話,真是一件勞神勞力的苦差事,總是斟酌著自己的話,以免失言,再被他揪住小辮子。
我長舒一口氣,轉身回到了帳篷,娜格睡的正香,我也解了衣裳,躺在牀上,沾枕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