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藥房回來後,楚依加快步伐趕到客棧,生怕他已經離開。雖然說此人已承諾會一直照料素嫺,但是楚依希望能得到儘快的搞定這個人,以免節外生枝。
來到客棧,正巧見門口的男人和蘭兒似乎在說著什麼話。眉頭微蹙,那人看來是要離開,而蘭兒還在儘量地與之周旋。楚依抿脣笑了一下,上前走到他們之間,蘭兒一見她來了,喚道:“主子,您來了。”話說著人已退到了一側。
楚依點了下頭,隨後面容朝上看向他,柔聲道:“穆大夫,我已經爲您訂了隔壁間的天子房,裡面請。”
他一聽她叫出他的姓氏,不覺視線往楚依身上一定,薄脣微抿,眉頭鎖著不在想什麼。半晌才道:“尊夫人,在下已簽訂了終身賣身契,恐怕是不能爲您效勞了。”
楚依笑了笑:“我早就知道,所以這個也已經準備好。”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來,紅色的印章,和那碩大的賣身契三字顯露在穆恆眼中。
他眸子微沉,看了一眼笑而不語的楚依,轉身朝隔壁的房間走去。
楚依也緊隨其後,蘭兒出聲喚住:“主子……”她轉過頭,見蘭兒神色遲疑,眼神示意她說。
蘭兒道:“爲何您執意要這個人入府。”
楚依輕輕地將手放在蘭兒肩上,面容溫和而淡雅,但卻讓蘭兒感到笑容間有一絲無聲的寒意。
“很快你就會知道。”
穆恆坐在楚依對面,他心裡有些微不安,她怎麼會找上自己?在這麼多的藥房中爲什麼偏偏是自己?天底下不乏醫術好的醫者,但這位看起來十分神秘而尊貴的人似乎從剛開始就確定了目標。
而一向心思細膩如他,又怎會看不出她眼裡神藏的計算之意。
楚依知道他心裡恐怕是滿腹疑惑,就如果當初的她一樣。但種種跡象表明,當初她的預料是沒錯的。特別,是在今天得到老闆的驗證之後。
這個人,就是當初家道中落的穆家之子,穆恆。當年差點與富察氏成親的男人,可惜,雙親卻在一場意外中喪生,從而整個大家族迅速的分崩瓦解。原先說好的親事,自然是吹了。
她還聽說,當初的富察氏……爲此事差點自盡。轉瞬十年已過,也不知她還記得此人否?就算記不得,那自己就幫她回憶一番。
總之能爲難到她,刺激她的事兒,楚依總是願意去做的。她就是要一點點的,慢慢的,將她的醜陋曬在日光之下,令她無所遁形。
“不知尊夫人到底想要如何?”穆恆見她始終不開口,自己就先開了口。
“其實您應當也很清楚了。”
他沉默了半晌,擡頭直視著楚依的眼睛:“在下到底有什麼本事能令尊夫人如此契而不捨?”
“穆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切都是拜誰所賜?本來……你完全不用寄居人下,做這種受人白眼的低微活計。”她提著茶壺,慢慢地將壺口流淌出來的清香茶水倒入瓷杯中,隨後又悠悠笑了一聲:“其實我也知事情過去那麼多年,以你的性格應該完全不會去計較了。但是或許有些人,就算你再努力的去忘記,還是做不到,不是嗎?”
他的指尖一顫,面上清冷的表情似是被她的話語撥動了一下,裂開一絲細縫。
楚依的聲音又傳過來:“只是敘敘舊而已,況且,也的確是想要你往後做本夫人的專屬大夫。因爲你值得相信。”
穆恆勾起一絲淡涼的笑意:“爲何尊夫人如此信任在下?”
楚依將倒好的茶水拿到他面前,慢慢地說道:“因爲有才的人能夠沉寂十年而不勃發,總有他不一樣的地方。穆恆,你當年本可以憑藉一身超羣的醫術進宮做御醫,但後來……卻被人暗中將名額換下。您心裡早就心知肚明,但你卻不怨。穆恆,我欣賞你這種人。僅此而已。”
穆恆又是笑,卻越線單薄:“但夫人不覺得像穆恆這樣的,是傻嗎?”
多傻,爲了那人而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可終究他還是太心軟了,又或是說,當時性格寡淡的他根本難以在那大家族之中生存下來。就算手裡掌握著證據,也無法呈上去。就算呈上去,恐怕也會被有心人給掐滅。
他早已領會到,父母亡後的殘酷現實,能怨得了誰?從不在意功名利祿,一生淡泊清寡,最終也只曾那樣對一個人動過心而已。
只不過,這心……也早死了。
“傻嗎?”楚依笑笑,神情略顯恍惚彷彿是窺見當初的自己,“其實不然,太固執也未必是好事。不過有時候,有些事還是去計較計較,不然總覺得心有不甘。”
“夫人即是利用在下,在下又爲何要答應?”他舉起茶杯,輕抿了一口,眼眸低垂著,“穆恆再傻還是有知道些事的。”
“我並未急著要你答應下來,但是,你會的。”
穆恆,有些感情,並不是說時間久了……就能淡忘的。從方纔你的表情看來,你忘不掉。越是看似寡淡之人,心中越有一份自己潛意識的執迷不悟。
若你真的放開了,又怎會對此事還如此敏感?可見,你並未放下。
——放不下,就好辦了。
……
從房裡出來後,走到門口,楚依轉身正對著穆恆道:“穆大夫您可以隨意,我並不會限制你的自由。”
穆恆看了她一眼,眸中劃過一絲異色宛若流星般轉瞬即逝,隨後便仍是那始終如一的清冷顏色。
“三天後,或許在下可以給尊夫人您一個答覆。但是……”
“我不會勉強。”她說了一句,“您現在可以請便了,不會有人攔著穆大夫。”似乎是在揶揄方纔的事情,穆恆眼中一動,抿脣不語。
楚依已轉過身,走向蘭兒道:“素嫺如今剛換了藥,暫時讓她休息一下。你在房中看著,與她說說話,若是她倦了你也別打攪她。蘭兒,這幾日還辛苦你了。”
蘭兒望著楚依有些灰澀的眉宇,搖搖頭道:“哪裡幸苦,只是看著主子你這纔剛醒來沒多久就要親自操辦這些事情,是蘭兒覺得您反而更辛苦了。主子也去休息一下吧,不要累著了。”
“沒事。”拍拍她的手背,楚依溫柔地道:“西北一家錦繡訪的大兒子生得還算好,雖然妻子去世帶著個八歲的孩子,但此人本性純良,蘭兒……我已經說服了他。不知道——你可願意?”
蘭兒頓時眼圈一紅,就她這般的長相,從不曾苛求能嫁得多好。但重要的是福晉能把她的事情如此掛記在心頭,還派人調查過,可見在福晉心裡是真心想爲自己找戶好人家的。
她突然覺得往前的苦都沒白受,老天還是待她好的,給了她這麼好的一個主子。只可惜,終究伺候不了多少時間了。
“主子給奴婢安排什麼人,奴婢都覺得是好的。”
楚依寬慰地揚起脣角:“若到時候你有什麼地方受欺負了,可與我說。”
蘭兒的眼眶不由地更紅了,突然又似是想到什麼,驀地擡起頭從袖子裡取出一封信箋:“主子,不知是誰送來的,並未表明署名,奴婢也沒敢私自打開看。那人就說是給您的,似乎對我們的行徑很瞭解。會不會是……?”她的語氣裡有一抹擔憂,怕是她們的行蹤已被人察覺,那可不好辦了。
楚依蹙了下眉心,接過信箋打開一瞧,眉頭鎖得越發緊。隨後慢慢的撕掉,揉搓在手心裡。
“我很快就會回來。”
“主子……”見福晉的臉色不是很好,蘭兒不由地擔憂出聲。
楚依道:“你只要看好素嫺就可以。”
蘭兒見她無意告訴自己,也就沒有再追問,恭敬地頷首,目送她離去。
楚依快步走了出去,想到方纔信箋上寫的內容,面色微沉,片刻後嘴邊捎了一絲冷意。
她終於忍不住要派人來了。
既然如此,就給她留一條線索,讓她飽嘗這提心吊膽的滋味。
還依稀記得那條灰暗的街道,她走入其中來到那家看似平靜的酒樓。因爲很少人知道,白天來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見楚依掩著面紗一身華貴姿態,寥寥數人的目光都不覺投了過來。
“這裡的老闆在哪兒?”
有個人懶洋洋地走了過來,一副閒散輕慢之態:“我們老闆不在,這位夫人是要做什麼呢?”
一般女人很少來這裡,來這裡的不是捉姦,恐怕……也並非好事。
楚依見他懶散的態度下有一絲戒備,不由地眼中露出一抹笑來:“也沒什麼,就是想跟你們的老闆做一筆生意。這是小費。”她從懷中拿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那原本還懶散的人一下子眼冒精光,朝她諂媚的一笑。
“尊夫人您先這邊坐,小的去像老闆請示一下。”
楚依點頭,那人立刻奔了進去。沒會兒他回來了朝她擺了個請的姿勢:“老闆讓這位尊夫人上座。”
……
屋裡的香氣很重,這是楚依的第一個感想。走入後,見有個身材纖細的人影坐在四方桌邊,聽到聲音慢慢轉過頭來。
楚依心頭一跳,那是一張極爲扭曲的臉,半邊的肌膚已經毀得凹凸不平,另半邊卻細膩如十八歲少女一般。而那雙眼睛寧靜淡遠,彷彿什麼都不曾落到那雙眼中。
壓下心中的異樣,她走了過去:“這位就是這裡的老闆了?”
“正是。”你聲音輕輕柔柔,若是忽視那張臉的話,聽聲音該是個絕頂的美人。只是,可惜了……
楚依的眼中有一絲遺憾,隨後纔開門見山地說道:“可否拜託老闆一件事情?”
“夫人請講。”
“不知道老闆可否還記得六年前……曾有個毀了容的啞巴姑娘曾在你這邊……”她欲言又止,只是不想說出那種字眼。
那人笑了下,但那笑起來詭異抽象的感覺,還不如不笑。
“看來尊夫人很瞭解我們這裡是做什麼的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妨告訴夫人,有些事情是不會透露給您的。”
“我原本在想,那樣的一個啞巴又毀了容的人兒怎麼會有人收留?現在看了老闆您……這才知道。既然當初感同身受幫了她,爲何不送佛送到西呢?就當是……給老闆您彌補遺憾。”她說的不痛不癢,但聽到對面的耳朵裡,卻彷彿一根針,輕微而不可見但終究是扎入了心底。
她的臉抽搐了一下,突然張開了嘴大笑道:“衝夫人您的性格,我答應了!夫人是要我吩咐下人怎麼做呢?”
“到時候若是人來問起,只要說……她已經死了,被丟入亂葬崗就好。”
她一愣,旋即呵呵笑起來。
楚依也是笑了下:“我倒不介意老闆您添油加醋將她的死相描寫得更殘忍一點。”
“突然間對夫人您要做的事情很感興趣,夫人可介意——?”
楚依勾起脣角,笑道:“很介意。所以佛曰:不可說。”
……
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之後,楚依忽然感到有些乏累。走出這家偏僻的酒樓,她擡頭看了看天空,已然是黃昏落下,透出點點灰暗的光暈。
彷彿是在預兆這這一切,將很快臨近末尾。
回到客棧,她敲門而入,蘭兒似乎正在小憩,開門時的模樣有些惺忪未醒。
“素嫺怎麼樣了?”
“她還在睡吧,對了福晉,這是素嫺畫的。蘭兒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不知道當說不當說。”話至尾末,蘭兒的睡意似乎已被這個事實給驚醒,整個臉色顯得十分的沉凝肅重。
“我看看。”
“福晉您看,蘭兒給您一張張的講。”
“嗯。”楚依應了一聲,看著蘭兒將圖紙一張張展開,仔細把素嫺所要表達的意思都詳細跟自己敘述了一遍。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待蘭兒說完,這天已暗下了。
蘭兒喝了一口茶,道:“奴婢把燈點了。”而楚依還拿著桌上的圖紙,魂兒已從方纔的事實中回過來,但面上卻並不好看。
她竟不知,九福晉對自己竟然恨得如此之深。
楚依涼涼地笑了一聲,她不曾想過自己拒絕了胤禟之後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似乎能想到胤禟那個性子,會對一心愛著他的人受到什麼傷害。
但她與胤禟之間,本來就沒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子虛烏有,但有人卻在刻意的撩撥下沒把握住自己,不能借著愛的名義就能可以爲所欲爲,隨便傷害任何人。楚依的眼裡霎那間閃過一道銳利的鋒芒。
蘭兒已將燈點上,在不禁意間琢磨到,心中一沉。
“福晉……是不是要把九福晉……?”
“沒必要把不相干的人牽扯到其中來,罪魁禍首不是她。”一個爲愛癡狂的女子,卻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富察氏根本只想找一個墊背的,一個能夠鉗制住她的人。可惜……富察氏想錯了。
雖然是她禁不住誘惑,但是畢竟做錯了,就是做錯了。
——做錯,就要接受錯了的代價。
“到時候我自有安排。你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房間就在隔壁。”
“那福晉您呢?”蘭兒瞧著她眉眼之中掩不住的疲倦,深深嘆息,“福晉您比奴婢還累啊……”
楚依揉了揉眉心,的確是很累,但還有最後一點事情要問:“你休息好了待會兒我們就去放鬆一下。”
蘭兒耐不住楚依,只好先去了隔壁。楚依敲了敲穆恆的門,裡面的人打開門見到是她,倒也一點都不感到驚訝意外。
“尊夫人請進。”
楚依倦懶地坐到椅子上,背靠著眉頭深鎖:“可否請穆大夫如實說,素嫺的嗓子還能有治癒的希望嗎?”
“她是被人灌了辣椒水,再加上受刺激太重。本來可以治好的,但長久的封閉導致她已經很久沒有講話。潛意識裡已經是……”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心病還須心藥醫。”
這麼來說……解鈴須繫鈴人了?楚依想至此,嘴邊不覺得劃開一絲輕忽極微的鬼魅之色。
果然是因果輪迴。
“這麼說來,我倒是明白了。謝過穆大夫告知了,先走一步。”楚依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開始有些暈眩,但她並未放在心上。朝穆恆微微點頭示意後,便要出門。
“夫人走好。”穆恆有禮的回答,剛作了一個揖,便發現楚依兩眼似乎有些渙散,心中一驚,果然見楚依下一秒整個人朝前一倒。
他驀地大步一邁,將那人接入了懷中。抱住她的身子時,發現她整個身子都是滾燙的,心中微沉。
“嗯……”楚依皺著眉發出一聲低吟,她攀著穆恆的前襟欲要起身。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說著,起來,起來,你不能倒下……可是全身卻是綿軟無力,那虛脫的感覺來的那麼快又那麼急,令她如此措不及防。
“夫人,您在發燒。”穆恆溫潤的聲線裡有一絲擔心。
楚依強撐著站起身,她感到臉在無意識地發燙,整個人越發的沉重。
“沒事……”可她剛說完,身子面癱軟地倒入他的懷中。
“夫人——”穆恆驚詫地叫出了聲,將她軟下的身軀圈在懷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抱到牀上,慢慢放下。
看著雙上人近緊閉雙眸,眉頭緊鎖的模樣,穆恆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樣倔強又頑固,雖然不知道她要利用自己做什麼,但這樣宛若青竹般的女子,的確很難令人拒絕。
她一開始就把一切都策劃了,只不過是等著自己入鉤罷了。而他心裡何嘗不清明?但想到她所說的話,儘管那傷疤早已凝結,腐爛在最深的泥土之中。但偶爾回想起來,還是一陣刺疼。
他不由地心中唏噓,嘆了一口氣後,眸光又轉到楚依的臉上。
那面紗……
穆恆鬼使神差地伸了手,撩開她的一角,在倏地又似是觸電般地一悸,把面紗妥帖地挪上去。顧自走到桌子的一旁,拿起桌上已研好的磨汁,用狼毫筆微蘸,在宣紙上寫下要抓的藥方。
寫著寫著,待他再定睛一看時,竟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寫了個“非禮勿視”。薄脣緊抿,他臉色不甚好看,但深吸一口氣後便復回清冷。
穆恆將宣紙揉成一團,扔入了垃圾桶中。將心中一點雜念逼出後,才提筆繼續寫。最後把寫好的藥方疊好,他起身看了牀榻上的人一眼,窗口昏暗的光灑入房內,將她皺眉的臉孔照得分外清晰。
他也不覺眉頭一擰,猶豫一會兒才靠近她,微微俯身,用修長的指尖輕柔地撫平楚依擰起的眉心。
指腹下的柔軟觸感令穆恆有輕微的鬆怔,半晌待他回過神後,忽地縮回了手轉身走出了房門。
這樣的人……穆恆在心裡輕輕地念著,嘴角浮現一絲苦笑,但片刻後,那清秀的臉上便只剩淡而無味的清冽神色,再無一絲情緒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