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藹分外珍惜這次機會，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生怕一步走錯，或是一言不適。

看著他，顧慎爲忽然想起另一名少年，聶增曾經滿懷熱情地跟隨在龍王左右，只是比蘇藹多了一分仇恨，他希望學到龍王的本事之後再向龍王挑戰，最後卻放棄了仇恨，在龍王消失之後，他也不見了，據說去了北庭，與璧玉城再無聯繫。

“你都學過哪些武功？”顧慎爲問，兩人剛剛走出懷西館，守門官吏很不情願地放行，顯然知道“龍王”是個身份特殊的人物，而蘇藹則是不起眼的隨從。

“須、須彌芥子動心咒。”蘇藹有些結巴，深吸一口氣緩和情緒，說話正常多了，“瘦虎拳、神變拳、迅疾加持掌。”

“都是四諦伽藍的絕技。”

“是，上官教頭請四諦伽藍的高僧傳我武功，只是我學藝不精，現在纔剛剛入門而已。教頭還親自教我一套輕功，叫‘暗香浮影’。”

上官如沒傳授任何金鵬堡的武功。

兩人走出沒有多遠，碰上了範用大，他在懷西館附近賃屋居住，一直在守候顧慎爲，“向恩公賀喜。”範用大自有稱呼，“陛下諭令一出，各家門派再不敢向您挑釁，多位掌門跑去向老神仙認錯，希望能見你一面呢。”

“我也正想見他們一面。”

這是範用大最期望聽到的話，立刻請命去向紫鶴真人通告，由崆峒派安排一次會面，他想報恩，更想與中原江湖和解。

這時纔是上午，顧慎爲信步向城內走去。無需易容與遮掩，街上沒人認識他，通緝“龍王”的告示雖然剛剛從城牆上撕下來，對於絕大多數京城百姓來說，龍王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西域人，連是否確有其人都不能肯定。

“後面有人跟蹤。”蘇藹忍了好一會。終於小聲發出提醒。

“把他們當成隨從吧。”顧慎爲的目光在兩邊的商鋪掃來掃去，希望能找到一點熟悉的場景，“你有很多疑惑。”

“我？”蘇藹顯然不太適應這種閒聊的語氣，聲音有點發顫，“我的疑惑無關緊要，龍王胸有成竹，已經制定了計劃，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儘管吩咐就是。”

“沒關係。就當打發時間好了，你有疑惑可以問出來，任何疑惑。”顧慎爲最後強調了一句，他當年也曾對聶增說過類似的話，在不知道能教給對方什麼的情況下，這是他的慣用手段。

蘇藹緊趕兩步，與顧慎爲並肩，偷眼觀瞧。確信他是認真的，這才說道：“我的確有幾個疑惑。我原以爲，大家都以爲，你會在中原……殺很多人。”

“我是要殺很多人。”

“可是……你還要去結交朋友。”

顧慎爲能想象得到，自己到目前爲止的行爲方式，會讓從前熟悉他的人有多麼驚訝，金鵬殺手投靠龍王的消息剛傳到時。懷西館裡的大多數人肯定都信以爲真。

“你來自香積之國？”

“是。”蘇藹一愣，不明白話題怎麼突然轉到這裡。

“從前在香積之國，你們用什麼殺人？”

“呃。”蘇藹快速回憶，同時思索顧慎爲真正想說的意思，“用木棍和石頭。那時的香積之國很少有鋼鐵兵器。”

“到了西域你用什麼殺人？”

“刀、槍、劍、弓矢。”

“中原呢？”

蘇藹糊塗了，中原的殺人兵器跟西域沒什麼差別，可是好像又有不同，他一時間不敢開口了。

“在香積之國，只有貴族能用棍棒殺人，所以殺人的是身份；在西域，在璧玉城，技高一籌的強者才能用刀劍殺人，所以殺人的是力量；在中原，只有證明對方是壞人、是罪人才能殺之而後快，所以殺人的是形勢。我差一點被殺，昨天之前在京城幾乎寸步難行，因爲形勢不在我這一邊。我要殺許多人，就得蓄勢，讓人人都覺得我非殺不可、殺得合情合理才行。”

蘇藹努力理解這番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殺人是殺這個人的關係，提前將目標的關係斬斷，殺人才沒有後顧之憂。”

“這句話最初就是一箇中原人說的，鍾衡，你應該聽說過他。在西域，這句話有效，在中原，這句話就是律法。”

蘇藹心中陣陣發熱，顧慎爲沒有他想象得那麼冷酷，於是在崇敬之外，他又產生了信任與親切，“結交朋友就是蓄勢，可是……有點倉促吧？”

“倉不倉促，待會你就知道了。”

顧慎爲希望與中原門派和解，紫鶴真人和周羽清對此事的熱情比他本人還要高，不到兩個時辰，請來了三四十位掌門與豪俠，還有十幾個門派遣弟子到場，一同迎接龍王的到來。

不是每個門派都能接受如此劇烈的轉變，作爲武林領袖的少林寺與河東駱家莊，掌門沒有露面，各自派來一名普通弟子充數，青城派、玉清派一個人也沒有，他們與顧慎爲的仇恨更深一些。

程屹來了，京城江湖這麼大的事情，他不能不到場。

蘇藹第一次得以觀察中原江湖與西域的不同。

作爲一種和解，最讓蘇藹意外的是，從始至終沒人道歉，人人都表現得像是受害者，被奸人所惡，而這個“奸人”，除了那些神秘消失的金鵬殺手，沒有任何明確的指向。

周羽清掌控著整個場面，主角則是範用大。

範用大當衆將自己上當受騙的經歷詳細介紹了一遍，先後向顧慎爲、紫鶴真人、各派人士抱拳躬身，將一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可他寧肯說出“恕罪”兩個字，也沒有向任何人道歉。

範用大獲得了所有人的寬恕，這就像是某種儀式，他的謝罪促使各方達成一致。由敵對轉爲朋友，其中無人犯錯，就連範用大也沒錯，他忠於誓言、不忘恩情，正是江湖道義的體現。

周羽清準備了晚宴，希望這場和解能夠完美結束。可惜被兩件事破壞了。

顧慎爲名義上是西域人，所以天黑之前得返回城外的館舍，他的離去有點掃興，但是問題不大，各派人士最想討好的人不是他，而是紫鶴真人，老神仙隻身進宮求情成功，表明崆峒派掌門的崇高地位不只來源於歲數，還有著堅實的基礎。

但是另一條傳言在人羣中悄悄瀰漫。徹底摧毀了晚宴計劃。

皇太后只給顧慎爲十天時間的消息傳出來了，紫鶴真人與崆峒派還得爲此陪綁，許多人立刻打了退堂鼓，紛紛告辭，連理由都很相似：官府對江湖人頗存忌憚，自己住在城外，實在不方便參加城內的晚宴，云云。

最後只剩下不到一半人。周羽清意興闌珊，將大部分應酬都交給了範用大。

顧慎爲不在乎這些。起碼在十天之內，大部分江湖門派只會騎牆觀望，不會再給他帶來麻煩。

蘇藹開了眼界，也增添了許多疑惑，這回不等顧慎爲鼓勵，在出城的路上他就提出來了。“我還以爲江湖人都不怕朝廷呢，至少不會這麼在意朝廷的風向，在西域，刀客們不高興了就去當強盜，可沒這麼多忌諱。”

“在中原沒有多少地方可跑。不過中原江湖平時並不關心朝堂，這次是個例外。”

“真奇怪，金鵬殺手幹嘛要殺死那些門派弟子？他們搶走林小山就算了，爲何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得罪諸多門派呢？既無必要又很冒險。”

“必有目的。”顧慎爲說，他有一些猜測，而且相信自己已接近真相，但他不會對蘇藹說。

蘇藹也沒有追問，他知道界限在哪，“這些門派肯定能從朝廷得到好處吧？就像那個鶴老神仙，我覺得他挺有意思，大家都去奉承他，就因爲他見過皇太后。”

“嗯，好處非常多，最重要的是土地，只有關係良好，朝廷纔會繼續賜與土地，並保證這些土地不會被奪走。”

蘇藹琢磨了一會，覺得中原的規矩既複雜又有趣，“賜與土地的確是個好辦法，各大門派需要土地，但是又不能隨身帶走，所以就必須時時刻刻與朝廷搞好關係。小門派呢？他們大概沒有太多土地，可他們被大門派束縛住了，間接地也得爲朝廷效力。”

“事實比這要複雜一些，不過基本就是你說的這個樣子，除了要披上‘交情’這層外衣。記住，永遠不要跟中原人談土地，那是忌諱，即使是紫鶴真人，也不會直白地向皇太后索取土地，這裡另有一套規則，更復雜一些。”

“我明白。”蘇藹生出許多感慨，最後說：“顧公子離開中原十幾年，對這裡的規則還是這麼瞭解。”

顧慎爲指著自己的眼睛，“當你想要復仇的時候，看待世情的目光自然就會不一樣。”

蘇藹一呆，他聽過類似的話，出自於四諦伽藍的高僧，但那是佛門的慧眼，可不是復仇。

兩人天黑之前回到懷西館，駙馬龐靖已經派人送來消息息，華平公主同意明天上午會見顧慎爲，時間限定爲半個時辰，一分也不能多，至於蕭王，他表現得更加大度，正式邀請顧慎爲明晚赴宴。

館舍內的人大多已經休息，上官如爲顧慎爲準備了一間空房，可他要先去探望受傷的霍允。

與顧慎爲整天相處下來，這是最後一件令蘇藹感到疑惑的事情，也是他不能開口詢問的事情，直到上牀躺下，他還在想，上官教頭對龍王的舉動會有什麼看法。

他閉上眼睛，身上疲倦心下安寧，最近兩年，他仍然頻繁做夢，但是夢中再沒有惡魔老頭兒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