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聶隱娘一劍刺出，天地之間飄起了雪花，大如鵝毛，只不過這鵝毛大雪僅籠罩著聖人廟上的青石小山。
遠遠看去，便似一道雪白光柱從天而降，將青石山和世間分割成兩個世界。
大雪紛飛裡，不見聶隱娘，不見劍。
卻有無數(shù)劍。
每一片鵝毛大雪都是劍，和老鏢師裴旻的千萬雪白劍氣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真正的殺著還是聶隱娘手中的劍。
聶隱娘在哪裡？
每一片鵝毛大雪都是聶隱娘。
她可以從任何一片雪花裡出現(xiàn)，刺出那致命的一劍。
這是何等的劍術(shù)。
不敢想象，若是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裡去刺殺一個人，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世間誰能躲過這一劍——只怕是夫子也不能。
荊軻更不能。
但有所防備的荊軻也能。
在李汝魚請出披甲將軍白起之後，虛影如山裡，李汝魚捉劍如捉匕，迎著飄舞雪花，十步一殺施展——青石山上，驟然出現(xiàn)無數(shù)李汝魚。
每一個李汝魚都在施展十步一殺。
在一剎那之間，漫空鵝毛大雪在十步一殺之下崩碎如霧，青石山上，籠罩著濃郁的氤氳霧氣，不見人影不見劍，亦不見那巨大的披甲虛影。
時間彷彿靜止。
天地失色。
在絕對的靜止和靜謐之中，轟的一聲，一道血色光柱倏然之間衝破濃郁的氤氳白霧，沖天而起直指天穹之上，又穿透層層冬雲(yún)，沒入未知的星空之中。
血色光柱如火焰，散發(fā)出無盡殺意，驟生狂風(fēng)帶動白霧如漩渦，又將之一掃而空。
塵埃落定。
李汝魚負劍而立，默默看著不遠處的聶隱娘——當(dāng)最後那片雪花被披甲將軍白起的地獄葬劍消融之後，聶隱娘就從雪花裡跌落出來。
生機已斷，此刻僅有殘息。
身軀依然完整無缺，但生機即將徹底崩斷的聶隱娘並沒有太多感觸，生或者死，在自己當(dāng)年被那道姑拐走訓(xùn)練成刺客之時，就已註定。
只是有些遺憾。
我心高於青天，劍道盡頭在青天之上，如今卻折於人間。
非劍不利。
喘息了口氣，聶隱娘從懷中掏出一本僅有六七頁的薄書，拋向李汝魚，“劍道之心，砥礪而行，勿望初心。”
李汝魚接過薄書，卻是一本劍譜。
很簡單直白的名字：《大雪》。
這就是聶隱孃的劍。
有些不解。
自己和聶隱娘自己，絕對沒有任何談得上交往的關(guān)係，甚至是生死相向的敵人，她爲(wèi)何要在臨死之前，將《大雪》交給自己。
聶隱娘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我欲大雪覆天下，然已不能，望你能遂我願。”
李汝魚恍然。
對這位女刺客油然而生敬佩之意，這纔是真正的一生癡於劍道之人！
劍道有此者，大幸。
閉目之前，聶隱娘說了一句話：“我等著你。”
不是等著你死。
而是等著你，有荊軻之匕，有白起之劍，有書生之筆，也許你能走上劍道巔峰，走到劍道盡頭的那一日，那一日，也希望你能讓我之大雪，讓天下晴空萬里盡飛雪。
那一日，萬里天地之間，每一片雪花都是你的劍。
那是我的劍道盡頭。
如此，我幸。
李汝魚沉默的看著聶隱孃的屍首，許久才喟嘆了一聲，想起先前小鎮(zhèn)石廟上阿牧爆發(fā)的劍意，不敢耽擱，長劍歸鞘轉(zhuǎn)身狂奔。
至於這位女子刺客的屍首，待小鎮(zhèn)事了再來處理。
狂奔的李汝魚，又隱然覺得哪裡不對勁……直到看見那妖道左慈時，李汝魚才猛然驚醒，刺客聶隱娘是異人，無人遮掩天機，但和自己大戰(zhàn)時爲(wèi)何天穹沒落驚雷？
……
……
聖人廟裡，範(fàn)姓廟祝的目光從小鎮(zhèn)上收回來，嘆了口氣，負手走過石壁小道，一步一步來到青石山頂，看著聶隱孃的屍首，沉默了一陣。
“修道挺好啊，何必執(zhí)著於劍，癡兒？”
範(fàn)姓廟祝彎腰，撈起聶隱娘若軟的嬌軀，如捧花在懷，轉(zhuǎn)身走回聖人廟，放在長椅上，轉(zhuǎn)身從大殿裡，將聖人範(fàn)文正雕像下灰爐中的香灰捧了兩把。
香灰從範(fàn)姓廟祝五指間灑落。
卻不是灰色。
而是金光燦燦的流沙，傾落在聶隱娘身上，又詭異的如光華一般，融入肌膚裡消失不見。
很簡單的動作，但範(fàn)姓廟祝已是滿頭大汗。
在範(fàn)姓廟祝手中香灰流沙如金時，天穹之上本是陰沉冬日，卻有霞光隱隱，數(shù)十里地外的觀雲(yún)山巔，如讀書人捉書而坐的老鬆無風(fēng)自搖，山腰上白雲(yún)涌卷如幻大千。
聖人廟大殿裡，聖人範(fàn)文正的雕像隱隱生輝。
人間有聖人。
肉白骨。
……
……
小鎮(zhèn)長街上，王越以雷霆萬鈞之勢擊殺了十餘北鎮(zhèn)撫司緹騎後，選擇袖手旁觀。
無論怎麼看，今日任紅嬋都必死無疑。
酷吏來臣俊的剔骨刀雖然犀利，但能不能勝英布還兩說，阿牧重傷後被任紅嬋敲暈，李汝魚被牽制在聖人廟。
還有誰能救任紅嬋。
郭解不動聲色的來到王越身旁，輕聲道：“還請王將軍出手。”
王越無動於衷，“不急。”
郭解苦笑了一聲，“夜長夢多，嶽單北上之後，女帝勢必要保下任紅嬋給天下人看，也給嶽單看，所以絕對不會只有北鎮(zhèn)撫司第一把屠刀在此。”
王越哦了一聲，看了一眼左慈，暗想反正矇蔽了天機，有些話打開天窗說也無妨，道：“那你郭解爲(wèi)何不出手？”
若是沒有記錯，漢武帝時，有大將軍衛(wèi)青和霍去病，但大漢時期的遊俠兒中，若論劍道，除去漢初的蟲達，郭解說第二，大概無人說第一。
就是大將軍衛(wèi)青也不一定能穩(wěn)勝郭解。
否則，一個遊俠兒，何至於能聚攏無數(shù)門客，又何至於強勢到要漢武大帝親自下旨緝拿誅殺？
只因他本就是劍中天驕。
郭解猶豫了下，還是直說道：“一劍重創(chuàng)阿牧，已有些過分，畢竟和他們一起南下多日，著實有些不忍心再殺任紅嬋。”
王越冷哼了一聲。
一念善惡，如今又不瘋魔不成活的郭解，會對一些毫無感情的人愧疚？
笑話！
他在大涼，大概唯一會愧疚的人就是王五。
郭解之所以如此，很大概率是怕聖人廟那邊英布的人無法牽制住李汝魚，所以想將自己也拖下水，到時候就算李汝魚歸來，也無勝算。
旋即一想，罷了。
既然選擇了相公王琨這個叛臣，那自己又怎麼保持無愧天地良心。
出劍罷。
王越欲出劍，不是殺任紅嬋，而是打算和英布一起，先殺了那秀氣青年，如此，任紅嬋必然死在英布的純淨(jìng)蒼穹之下。
然而就在此時，遠處天穹上，一道血色光柱沖天而起。
縱貫天地，如有一劍。
又見到這血色的光柱……
當(dāng)日瀾山之巔，李汝魚身後浮巨人，長劍插地便生三十餘道血色光柱，將那三十餘漢子盡數(shù)葬送，此刻又是這樣……
只怕英布的人兇多吉少。
郭解嘆氣，“王將軍，機不可失。”
王越點頭。
鏘然一聲，身影快如閃電出現(xiàn)在英布和秀氣青年一側(cè)，手中長劍大繁若簡的劈出，對英布說道：“且交給我罷。”
英布也透過廢墟看見了那道血色光柱，心中著實有些吃驚，難道那道姑不僅殺不了李汝魚，還擋不住李汝魚？
也不在計較王越橫插一腳。
退出戰(zhàn)圈，持槍走向任紅嬋，冷漠無情的道：“受死！”
挽了個槍花。
藍色的槍身在空氣中穿刺而過，帶起來的光弧宛若一片純淨(jìng)蒼穹，當(dāng)長槍刺出，從那片純淨(jìng)蒼穹裡，一條藍色長龍猙獰著撲殺任紅嬋。
電光繚繞。
一槍生風(fēng)雷。
不敢再拖延時間的英布全力出手，已不輸當(dāng)年嶽平川。
任紅嬋本是一介女子。
會一些劍，但僅僅是會而已，哪能匹敵全力攻伐的這一槍，已是必死之局。
任紅嬋閉目等死。
等來的不是死亡，而是在耳畔爆裂的炸雷，以及沒有一絲防備便被狂肆氣浪衝擊得倒飛撞入廢墟里的狼狽。
如藍龍出遊的純淨(jìng)蒼穹，如遭雷擊，有如猙獰龍首的槍尖，被一條暴虐長蛇從長空撲下，死死的釘入青石板中。
暴裂無聲。
青石板在無聲之中，化作數(shù)不清的碎片，四散迸濺，宛若一顆巨石落入湖面，濺起層層漣漪，長街之上青石板如地毯一般抖動。
英布單手握槍，默然。
純淨(jìng)蒼穹槍尖沒入青石板中，那條釘死手中長槍的暴虐長蛇，豁然是一條丈八蛇矛！
從天而落。
蛇矛釘住純淨(jìng)蒼穹，立在長街之上。
如一桿旗幟。
蛇矛之上，一個削瘦青年負手而立，站在矛柄上，狂風(fēng)餘勢吹動衣衫獵獵，眼神很冷，不帶絲毫情緒的冷，“殺她，先問過我手中蛇矛。”
王越和秀氣青年一擊之後各自分開，看著那站在蛇矛上的削瘦青年，王越有些無奈，秀氣青年卻笑了，用蛇矛的漢子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用長槍的白馬銀槍，用大刀的紅臉漢子還遠麼？
只不知是敵是友。
突兀而至的削瘦青年，讓整個長街一片寂靜。
任紅嬋從廢墟里爬起來，找到被氣浪蕩到不遠處的阿牧，試了試鼻息，長出了口氣，心中又暗暗焦急，阿牧的傷勢再不處理，後果不堪設(shè)想。
純淨(jìng)蒼穹被釘入地裡。
關(guān)鍵是削瘦青年站在蛇矛之上，這對於英布而言是一個難以容忍的恥辱。
哪怕是霸王項羽，也不能如此睥睨自己。
若非你突然襲擊，趁自己不備，又怎麼可能如此強勢，真以爲(wèi)我英布是紙糊的不成！
雙手握槍，猛然上挑。
站在蛇矛上的燕人冷哼一聲，倏然間往前一跳，雙手越過頭頂，從背後抓住蛇矛，趁著英布的一挑之勢，丈八蛇矛勇猛無匹的當(dāng)頭砸落。
頓生嗚咽之風(fēng)。
英布眉頭一挑，大喝一聲，“來的好！”
長槍上挑之勢回捲，純淨(jìng)長槍在間不容髮之間，橫舉在前推窗望月，無所畏懼的迎難而上——論霸氣，你比霸王差遠了，我英布連霸王尚且不懼，何況區(qū)區(qū)爾等。
蓬！
如炸雷一般的聲響中，蛇矛砸在純淨(jìng)蒼穹之上。
燕人手持蛇矛，身影尚離地，此刻卻彷彿滯空，彷彿很漫長，卻又很短暫的時間裡，燕人猛然倒彈落地。
橫舉長槍的英布亦悶哼一聲。
腳下的青石板如被布帛一般撕裂，出現(xiàn)兩條胳膊大小的裂縫，一直向身後遠處蔓延而去，知道七八米才，裂地之勢才徹底停下。
英布哈哈大笑，眸子裡閃耀著如見情人的興奮，嗜戰(zhàn)之意熾烈如火，“來戰(zhàn)！”
雙手握槍豪勇無匹。
這一刻，英布心中再無任紅嬋，也沒有什麼爭霸天下的雄心，他只想用手中長槍痛快淋漓的戰(zhàn)一場，以無敵之姿徹底碾壓長街之上的所有人。
霸王不出，又無謫劍仙，此處誰能敵我！
戰(zhàn)！
燕人盯著戰(zhàn)意熾烈的英布，心中波瀾起伏，本是普通人的自己，成爲(wèi)半異人後，竟有這等能力，小姐當(dāng)慰矣。
持蛇矛東來此處，本就是奉小姐之命。
哪有避戰(zhàn)之理。
燕人舞蛇矛，和英布纏戰(zhàn)在一起，純淨(jìng)蒼穹翻滾如龍，神出鬼沒又氣蓋山河，丈八蛇矛兇猛如蛇，大開大闔縱橫上下無望不前。
精彩萬分。
就是王越和解郭都歎爲(wèi)觀止，忍不住道了一聲這大涼天下究竟還有多少天驕人傑？
也難怪女帝會設(shè)立北鎮(zhèn)撫司。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對爺孫倆在角落裡看熱鬧，正是說書人和彈三絃的小孫女，說書人笑瞇瞇的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妖道左慈，這才放心的說：“丫頭呀，看見那個女人麼，很可能是今年《大涼搜神錄》裡那個生於花蕊死於月影的絕世女子。那兩個用劍的人你都知道了吧，用槍的那個，是楚漢之爭時反了霸王反高祖的英布，也是個不出世的梟雄，可惜生錯了時代，否則真能成就一番霸業(yè)，而用蛇矛的那個麼，若是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三國爭霸時期的張飛，這人可厲害了，曾經(jīng)據(jù)水?dāng)鄻蚨璋偃f雄師，更是一聲大喝水倒流，可惜死在了小人之手，這兩人啊棋逢對手，但一個是猛將一個梟雄，都算不得英雄。”
揹著三絃的小姑娘似乎很不感興趣，“那那個人呢，一定會成爲(wèi)英雄吧？”
當(dāng)日開封城外和嶽單一戰(zhàn)，小姑娘對李汝魚記憶猶新。
甚至可以說深刻。
此刻看見飛奔而來的少年，頓時眉眼如彎月，哎喲了一聲，好久不見，他好像又變得好看了些呢，英氣蓬勃了許多，像個少年英雄了吶。
還是那麼的……順眼。
嗯，就是順眼。
讓人覺得看著他就很舒心。
說書老人愣了下，有些擔(dān)憂，孫女對那少年似乎特別有好感啊，該不會是豆蔻初思春了？那可如何是好，那少年可不是自己孫女能駕馭得了的。
想了想，老實的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異人事，卻不知女帝，亦不知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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