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私奔未遂的五格格失望之餘,幽幽唸了半句詩。究其原因,學她的老師文廷式「借古諷今」。她該說的是:
只因誤識文廷式這樣的“大丈夫”,枉費了一片“小女子”癡情。
我扶著她走過文廷式的身旁,幫她隔開熱忱與淒涼。當然,也沒有讓她聽見文廷式對我說的話兒:
“小白姑娘,你大可放心了。”
我有什麼不可放心的?
文廷式何等高段。他是個雄心勃勃的君子,把「長敘府」當的是跳板,他自個兒還沒跳上去,哪兒能再往身上套累贅。昔日孝莊(莊妃)勸降絕食的洪承疇,就是看他撣落肩頭的灰塵而判斷出,此君惜命。我呢,學紅樓夢的“好”“了”歌,給文廷式的雄心壯志一個臺階:
上有老媽下有小,莫道紅顏好。家國天下大業,往事就此了。
歪七扭八地補了半闕詞 。
文廷式心領神會,眼疾手快地下臺了。
五格格白白浪費了她的少女情懷,賞風賞月,她賞梅花。可巧,她的閨名裡就有個“梅”字。梅花香自苦寒來,什麼叫苦寒?男人的成功需要女人的付出,女人的成長托賴男人的背叛。
五格格在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再不背痠不拉唧的詩,改《女史箴》了。這也是借古諷今的作品,短短三百字,涵蓋的都是史上的「好老婆」,有絕食規勸君王的,捨身救老公的,皆是封建傳統禁錮的典範。
過兩天,家裡的兩個嬪(此時還沒有封妃)該進宮了。宮裡編制是給「嬪」配上四個丫鬟,準了恩典,讓從孃家帶一個進去。我自然以爲是我。您也這麼覺得不是?可早說過,中年已婚婦女的心思你別猜。
福晉大大加強了和其他丫鬟的密切往來!
在「私奔」這場風波中,我做了兩手準備。不僅沒有如福晉的願、做她的槍手,反而拿了她一把。那倆私奔失敗,誰也沒證據往我身上栽,我還是穩穩的貼身丫鬟;萬一那倆成功,五格格也一定感激我小白沒告發她。我都不虧。五格格看不出端倪,她老媽可跟明鏡兒似的。誰願意把這麼個敢跟主子耍滑頭的人放閨女身邊兒?
一時之間,我又處在下風了。
但事情的發展總能超出你的預料,又在情理之中。
當志銳叩響了我的小門。
大清晨松柏枝上還掛著幾道霜,連鴿哨都沒起音,一咳嗽裡裡外外透著寒氣兒。我一開門,剛下了朝、換過衣裳的志銳少爺正倚在柱子上發呆。他亦是濃眉大眼一身氣概,雖在官場上打滾,興許是年輕,多了些活潑。
一見我,他鷂子翻身:“我、我過來瞧瞧五丫頭。”
我往屋裡一瞅:“格格梳洗著呢,您再等等。”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卻也不是韓劇男主角似的深情款款,傻里傻氣的,我不禁抿嘴一樂。
他撓撓頭:“過兩日該進宮樂,五丫頭的吃穿用度夠不夠?需不需添補些?”一個大男人,當朝禮部侍郎,跟娘們兒似的說出這些生活瑣碎事,脖子跟刷了層紅漆。我卻覺得可愛。有人說,肯一邊臉紅、一邊彎腰給你係鞋帶、給你買衛生巾的,是真爺們兒。我覺得他算是。
我倚在門框上笑出了聲,眼見著他恨不得從頭“紅”到腳。初生的陽光給他鍍了一道光邊,一瞬間的恍惚,我以爲他可以是保護神。
五格格閃出半拉腦袋:“志銳哥?快進來吧。”
“不了,就是來問問你還要不要那些個樹根摳的籃子什麼的小玩意兒?”他嘴巴一張一合,眼睛時不時瞥我。五格格搖了搖頭,表示婉拒。志銳心細:“那你喜歡吃的?哥去買?”五格格還是搖頭。以往曾蹦蹦跳跳、想方設法出去逛逛的她,眼裡閃過一簇嚮往的火,又滅了。
我一面幫她抱不平,又委實想在京城裡兜一圈。
難道是我表現的太過明顯?又或者不忍拂逆她哥哥的好意?還是連她也瞧出志銳的“司馬昭之心”?五格格居然主動說:“要不,讓小白跟你去吧,能遇上什麼算什麼。”
就這樣,老闆批給我「京城遊」。
不用誰囉嗦,我敏捷地換好小廝的打扮,紮起了我的長髮。一襲青衣夾棉,配上瓜皮小帽,倍兒自信,誰讓女的見了我都兩頰紅霞朵朵,志銳看了我也流光溢彩。男風盛行啊。
從上馬車開始志銳表現出溫情脈脈,嘴還是碎叨:“方纔瞧你們格格神清氣爽,我也就放心多了。這幾日她性子也沉穩許多,小白姑娘你肯定費了不少心思。”我坦然接受恭維:“您過獎了~”
他繼續發感慨:“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五丫頭心裡的苦,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深宮內苑、禍福難料。可上有祖宗的規矩橫在那兒,底下,咱們府裡的窘迫你也是知道的。花了多大工夫才通到上邊兒!”我想起《清穿歡迎你》的歌詞:選秀公平都是狗P。
其實我個人對此沒什麼意見。誰都想往高處走,就連我一個小小的實習生,也覬覦著到本朝最大的「公司」裡溜一圈不枉此穿越。在這龐大的王朝系統中,“紫禁城”纔是最恢宏的集團,“長”敘府也好“短”敘府也好,充其量是個子公司,算不得數的,都想著向上輸送人才,男的走“科舉”,女的靠“選秀”,不男不女的靠一把刀和大無畏的精神。只有派遣更多的人到上面,才能爲本家族謀取更多的利益。眼下就是葉赫那拉氏的“芳嘉園”和他他拉氏的“長敘府”拔得頭籌。
志銳充滿感情地說:“那日得虧道希兄給我們留了字條,否則!那咱們家真完了!”明白了吧,文廷式留了這麼一手呢。我嫌惡地撩開簾子看風景,志銳識趣地不白乎了。一陣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勾得我肚裡饞蟲集體吶喊。從小我出門兒就餓、就渴,我媽怒曰“幹嗎不在家整利落了再出門”。嘿!涼白開哪能跟外面的汽水兒比啊。
志銳有點尷尬,倒也貼心:“要不先帶你這丫頭飽飽口福?”
我早就等不及了,不客氣地指著車外遒勁的三個字喊:“全聚德!”
一口京腔,兩局二黃;三餐佳饌,四季衣裳,形容老北京的流口轍說的明白,北京人講究的就是「講究」。我們的馬車所到之處,正是頂頂繁華的前門大柵欄。彼時的前門大街也是店鋪林立,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全聚德的敦實招牌佇在那兒,殷勤的撩高抱拳招呼著。
志銳問:“這兒?”我眨眼睛:“得聽您的呀。”
“這兒就這兒吧。”
撩高識出來者非富即貴,叫得格外響:“喲,爺來啦,裡邊兒請——”我興奮之餘噌噌噌往裡頭趕,走幾步覺得不對勁,趕緊訕笑著撤回主子身後。志銳滿頭黑線。該落座了,我吸取教訓站著不動,志銳睇我,我表示出“不敢”,他回以“甭裝了,坐吧”的眼神。
全聚德的二層是雅間,一樓是大堂,棕黑鋥亮的方桌條凳圍著熱熱鬧鬧的客。小二哥靈活得像耗子,穿梭在其中,端菜之餘不忘插科打諢幾句。他的長毛巾齊齊整整地搭在腰間,那張臉上辨不清是油還是汗。
客們吃得也是火熱朝天。一邊吃,一邊吹,哪個也不耽誤。即使志銳尋的是偏座,高談闊論仍源源不斷。
“聽說最近可不安生,”“怎麼說?”
“有人上書要求變法,被拒了!”“喲!可是那人?後來如何?”
“康廣夏[5]這人遍謁權貴,說的全是恭維話。哪兒來的天下,依我看還不是個急功近利的?”“可不是!受了譏諷也都該著。”
一幫士紳在那兒肆意嘲笑。突然,一道嚴厲的聲音劈頭蓋臉殺那些閒人個措手不及。清亮的,年紀不大,卻擲地有聲:“康先生以天下爲己任,不辭奔波、甘願受辱,豈容你們這等市儈小人詆譭!”
牛!
這纔是憤青,哪像現在動輒的頹廢迷惘,憤不到點子上。憤青一開口必定是諸子百家、天文地理無所不包。再看那人,好個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的少年郎。穿著是普通,氣勢是彪悍:
“如今眼見國勢日踅、內憂外患,康先生心懷家國發憤上書,痛陳利弊,是堂堂君子之所爲!爾等鼠輩目光短淺,只知道冷嘲熱諷吹噓拍馬,實爲國家之禍患、民族之敗類!”
一席話,說得大堂變成了佛堂。
士紳們臉上掛不住了,又說不出話,只氣得齜牙咧嘴。掌櫃的是老油條,忙出來左右張羅,衝小廝們吼:“發什麼呆吶還不麻遛點上茶!幾位爺都消消火。”扭臉兒還得衝那“憤青”作揖:“譚公子啊說好了莫談國事,莫談國事!您看您這……哎喲,咱這兒給您拜謝啦!”
此事態便進入維谷,在場的沒人吭氣。卻因一個提著寒光大刀的髯須漢子進門而發生變化。掌櫃的堆起萬分笑容去迎,“憤青”臉色緩了緩,他大跨步上前,和大漢子關係很是熱絡。提刀的特別爽氣,聲如洪鐘、旁若無人。
我靈機一動,問身旁的小二哥:
“那人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刀王五[6]?”
小二哥明顯來了精神:“可不是!咱京城裡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那、那個人就是譚嗣同!”我捂嘴,聲音還是刺耳得很。小二哥嗽了嗽嗓子剛要大談特談,被掌櫃的喝斥候臊不耷眼忙活去了。志銳意外地問我:“你怎麼知道他二人?”
我隨口應了句:“看電視啊。”
早在1973年,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就將這段傳奇搬到了銀幕,塑造出好個錚錚鐵骨又熱血沸騰的民族英雄。遑論譚嗣同的名句流芳千古: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大刀王五的脾氣比憤青還爆。啪!右手一拍桌,罵了句“王八羔子”。啪!再拍,眼裡是熊熊怒火:“這幫狗官,個個貪贓枉法,全是狗孃養的!”最後乾脆拿他的刀面拍桌。風裡殘燭般的木桌好像噼裡啪啦要散架,而那些說風涼話的看熱鬧的,一溜煙兒全不見了。
志銳掏銀子催我快走。不是我不走,是別人走的太快。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鴨館裡除了烤熟的鴨子,就剩我們四個。連掌櫃的都躲後院去了。
王五逮住了比桌子硬實的出氣筒:“喂!你看什麼看!”
禮部分管儀制,最善周旋交際,志銳果然機敏:“義俠毋怒,咱們決無冒犯之心。”我也大膽學著電視裡的臺詞:“久聞「大刀王五俠」的盛名,今天得見,三生有幸。”
“少說這酸不溜秋的廢話!”人家卻根本不吃這一套。人家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們倆,直罵我八輩兒祖宗。志銳畢竟是世家子弟,略略冒了虛汗。我笑著自己斟上一杯茶:“好,我不說這個。我以茶代酒,敬義俠一杯!”說完,仰著脖子一飲而盡,幻想自己就是威風凜凜的女俠。
“有意思!”
王五撫掌大笑,一旁的譚嗣同也脣角微揚。氣氛變得熱烈而友好起來。我非常想攀談幾句,志銳已經顧不上什麼之別不之別,也不管他手勁兒之大,一把拽過我匆匆告辭。我豎著耳朵也只聽了譚嗣同一句“家父即將赴任甘肅,復生今日是來向五哥告辭的”。
那倆人的戲份到此暫告一段落。欲聽京城遊的下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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