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章 左右逢源
“可以。”李賀點頭,又道,“其實你可以不用談那些詩的。”
“我是想投人所好。”裴液沉默一下,又認真道,“但前輩,其實我真的很喜歡詩詞之道……”
“好了,不必再說了。”李賀打斷,把盆裡的碗收斂起來,“我教你一招吧。”
大概確實有一些東西發生變化了,在剛剛見面時這位劍主說“其實我未必能給你什麼指教”,現在他答應得很痛快。
裴液眼睛一亮:“這多不好意思。”
李賀當沒聽見,道:“你在脈境是不是,可會什麼真氣術麼?”
裴液想了想:“我會一式劍洗水。”
李賀坐在馬紮上看著他,示意他用來看看。
裴液拔出玉虎,瞧著洗碗水皺了皺眉。回身找了找,從桶裡掬了一捧清水,往劍上一潑,乍時清水拂過之處,鋒銳的劍意簇生而出,像被澆灌的種子。
李賀伸手觸了觸,指腹上裂開個規整深銳的切口。
“這是什麼劍?”
“《初月北雨》裡的‘劍洗水’。”裴液道,“簫馬劍的劍術。”
李賀點點頭,指上裂口彌合如初:“很好,你對真氣的控制已很精妙了。這樣,你按我的引導來,把真氣輸送到這柄劍中。”
李賀捏住——僅用兩根手指——他的腕子,將他手搭在劍柄中。
裴液眼神向男人確認了一下,開始往劍中輸送真氣。這種基礎的舉動他已經做過成千上萬次了,自然得就如走路邁出左腳。
自四生後真氣就能灌入相接觸的物體之中,裴液第一個選擇的就是自己手中的劍。
但如今他微微一怔,輸導而出的真氣經過了李賀的瀝選,拉成了無數條粗細不一的細絲,朝著玉虎劍中蔓延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方式觸及自己的武器,擡眸好奇地看向男人。
“每柄劍器都有它的‘呼吸’。”李賀道,“體會這種感覺,第一步,爲你的劍把脈。”
裴液怔,玉虎冰冷堅硬的觸感依然團在他掌心,但經過李賀瀝選的真氣脈絡開始附在劍上搏動起來。
男人安靜看著他,漸漸地裴液感知到了,這柄劍中無數細小的紋路。
那全是鑄劍時形成的痕跡,一柄劍用了多少種材料,又歷經多少種工藝,如今它們聚成一體,成爲一柄均衡完滿的劍器,但每一次錘鍊的痕跡原來一直留在裡面。
那是劍的經脈。
李賀一言不發,引導著他的真氣細絲般遊入其中,將這副複雜的經脈盡數填充出來,然後裴液第一次感到,他真正深入到了這柄劍的每一個細微之處,整柄劍的一切在他的感受中無所遁形。
“東海劍爐的【切劍息】,宗匠們通過這種秘術感受一柄劍器的一切。”李賀道,“現在我們完成的是第二步,用你的真氣,覆蓋你感受到的、這柄劍的經脈。”
裴液緩緩點頭:“然後呢。”
這是一個完全新奇的領域。
“然後你會發現,這柄劍中的經脈,也是一個單獨的迴路。”
裴液一怔,他確實感受到了。
就如人體一樣,劍器的經脈竟然也是一套複雜而完整的脈絡,真氣在其中流淌,一個周天之後竟又回到裴液的手中。
這個過程沒有經過他的任何操控,他只是放任真氣流出,片刻之後它們就行遍一週,重新流淌進來。
但他確確實實感覺這柄劍與他真正地連爲一體了。
“好了,現下你鬆開手,慢慢放棄主動向劍中輸送真氣,但不要封閉真氣的通道。”李賀鬆開他的腕子,從他手上將劍緩緩拿起。
然後裴液驚愕地發現,這柄劍已完全離開了他,他也沒再嘗試去掌控它,但流淌不絕的真氣依然存在於他們之間。
這柄劍成了他真氣循環的一部分。
然後李賀握著劍,瞧他道:“站起來。”
裴液從馬紮上站起。
“轉過去。”
裴液轉過身。
李賀把這柄劍收入劍鞘,然後往他身後一放,找了找角度,鬆開手,這柄劍就無風自懸在了少年的腰後。
然後李賀收回手,滿意地點了點頭。
裴液立了一會兒,茫茫然轉過頭:“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好了。”
“什麼好了?”
“這樣就好了啊。”李賀擡手輕撥了一下劍鞘,劍器像不倒翁一樣晃了兩下,“這個就是我教你的小招術,真氣術【劍纓】,就如一條飄帶般繫著你。可以將劍懸在身邊,而不需你任何的心神注意與操控。”
裴液沉默地看著男人:“這個的作用是……?”
“可以起到造型上的作用。”李賀認真道,“看起來會很有風姿。”
裴液沉默良久:“我要的不是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是麼,我還以爲你會很喜歡。”
“不喜歡。”
李賀想了想:“其實它也並非毫無用處。本質來說,你和你的劍器聯繫更深了,任何時候你們都連爲一體,誰也不能對你劍做什麼手腳……而且拔劍也會更快,只要一個念頭,你的劍就可以出鞘。”
“東海劍爐的劍息秘術就是爲了拉風嗎?”
“那倒不是。體會劍息是一個重要的根基,此後‘御劍術’‘解劍術’等等都是在這上面生髮而出。”
“那我要學‘御劍術’‘解劍術。”
“不教。”
“……”
李賀站起身來,又打水澆花:“這是劍爐秘術,不可多傳。你既已習得‘劍纓’,天賦又高,後面的可以自己琢磨。”
裴液好奇:“那前輩是怎麼學到的?”
“我得了名劍,受了東海劍爐邀請。他們想要一觀名劍,就付了我這門秘術做答謝。”
裴液這時注意一下被字眼吸引了,小聲道:“前輩,那我先不學了,我問你個問題。”
“什麼?” “能讓我看看你的名劍麼?”
李賀在花池邊轉過身來,少年雙眸直直地盯著他。
李賀轉回身去,輕嘆一聲:“你臨別前的順便未免有些多了。”
裴液沉默一下,道:“一番暢談之後,詩劍俱歡,誠嘆相見恨晚,難免把臂換劍……”
“好了。”李賀輕一擡手,一道劍影從屋中飛出來,置於裴液身前,“你願意瞧就瞧吧。”
裴液低下兩顆發亮的眸子,仔細觀瞧這柄神劍。
這是他第一次離它如此之近,這時候他大概瞧出那明亮晦暗的、不斷消長的兩色是什麼了。
劍身本身是晦暗的,一束梭形的明亮從劍柄處生長出來,不斷晃動著,微微搖擺著,如被無形的風拂動。
它每觸及的地方,晦暗就消褪下去,把領地讓給它;而它離去的地方,晦暗就又淹沒上來。如此兩色交織,生長在這柄劍上,造就了一柄永遠在動著的劍。
裴液盯了這幅畫面一會兒,忽然意識到它像個什麼了——一枚燭焰。
一枚明亮飄搖的燭焰置身於迷暗之中,劍身像是隻納入這枚燭焰及其周圍的一些晦暗,而在某種未知的遼闊之中,無邊的暗與霧正翻騰不止。
裴液怔了一會兒,試探著伸出手,撫了撫它冰涼的劍身。
這時他意識到它與斬心琉璃迥異的氣質。它並不似琉璃那樣靈性盎然,如果斬心琉璃是一隻活潑的小鹿,它就如難得一動的龜蛇。
還記得第一次觸碰琉璃時它躲來躲去,這柄劍則對這種接觸全無反應。
“別讓它割破你。”李賀澆完了花,走過來,“會取走你的壽命。”
裴液一怔:“沒有您的指令,它也會取走觸碰之物的壽命?”
“會。那不是我所操控的。”李賀在他身旁席地坐下,將這柄名劍取在自己膝上,垂眸,“它太乾渴了,那是它的本能。”
“……”
“你很好奇名劍的事情嗎?”
“晚輩好奇。”
李賀輕嘆一聲:“【飛光】,斬壽之劍。沒有它,我早該是冢中枯骨了。”
裴液愣:“什麼意思?”
李賀轉過頭,用一雙古潭般的眼睛望著他:“【飛光】能斬去人壽,也能以之回饋劍主。”
裴液怔怔看著這雙眼睛,肌骨緩緩泛起一陣悚然。
“世人只知曉前者,不大知曉後者。”李賀平聲道,“我壽盡應在二十六歲,今年已三十有五。九年來所活的每一天,都是來自於【飛光】。”
“……”
“開始的話不是誆騙你。我確實沒怎麼學過劍,在取得此劍之後,我才真正開始學劍,至今不過十年。直到現在和人搏鬥,一半也是仰仗飛光厲害。”李賀道,“我在宮闈深處的故紙堆裡遇見它,一位老前輩將它贈予了我。我爲它吟詠了一首詩,是《春坊正字劍子歌》。”
李賀看向少年:“自二十三歲以後,我軀枯命瘁,眨眼恍惚生與死,每夜夢裡見閻羅。從拿到這柄劍開始,這是我的第二條命,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向它借來的。”
李賀低頭輕撫劍身,在他的觸碰下,這柄剛剛巋然不動的名劍親切地震顫低吟,宛如應和。
“所以我想。每一柄名劍,都是綁在劍主的命運上。”他道,“因此名劍不更主,至死方別。”
“你詢問名劍之事,大約正是好奇這個。但我也無法答你。劍賦高低、地位貴賤,乃至境界實力,都未必能構成名劍選擇的緣由,你既有仙狩,大約能懂得一些。”李賀看了眼裴液肩上漂亮的黑貓,“我無法告知你追尋的法子,但如果你命中有一柄劍,那麼它就正在大地的某個地方等著你。”
裴液怔然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小院裡安靜了片刻,裴液道:“前輩,我覺得我和你還挺像的。”
“……”李賀默然看他,提前打斷,“我很久不寫詩了。”
“不是。”裴液認真道,“我也沒怎麼學過劍。”
“……”李賀笑了一聲。
“言談既盡,若無事,就暫別吧。”他道。
裴液起身,行了一禮。今次來既見了【飛光】,又學了【劍纓】,還聽得了劍主的真心之語,算是不虛此行。
唯獨前面論詩的環節出了些岔子,裴液有心彌補,想了想,認真道:“前輩,雖然在詩詞之道上裴液只算初露鋒芒,但一定堅持不懈、歷久彌堅。這些天裡無論詩道、劍道,最想的見的就是您,今日得償所願,實在死而無憾。”
李賀沉默一下:“你說話正常說就是,莫要總用成語了。”
又輕嘆道:“多謝你敬仰,沒料到你不約劍道深厚的湘篁劍主,反倒一心見我,咱們也算有緣,今日就暫且如此吧。”
但這個時候他微微一怔,看向了門口。
裴液正要抱拳再說,卻被黑貓輕輕戳了戳脖子。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轉身看去,一位斗笠垂紗的女子立在了那裡,她著一身春袍,面目看不清晰。唯大袖中籠著一柄劍,其上斑斑點點,宛如仙人淌淚。
“你說這幾日不在修劍院,便在天山別館,可惜兩處都沒有。一問方知來了修文館。”李剔水道,“那日你說什麼心慕英姿、討教劍術,是有什麼要問——哦,李劍主,真巧。”
“……”
“……”
小院之中,立著沉默的三個人。門前的湘篁劍主李剔水,階下的飛光劍主李賀,以及中間的裴液。
“李劍主好。”李賀道。
“李劍主好。”李剔水道。
裴液緩緩擡手一抱拳,露出個笑容:“哈哈,原來兩位前輩都姓李。既然如此有緣,不如咱們三個一起共飲一番,縱論劍道!”
黑貓羞愧地把臉埋在了他的脖頸間。
院子裡沒人說話,片刻,李賀道:“今日就暫不了吧,裴液少俠,別過吧。”
裴液鬆了口氣,兩手一拱,認真道:“聽君一席話,如讀萬卷書。液暫告辭,依依不捨,下次另得篇章,再進呈貴府,聆聽前輩玉言。”
李賀嘆了口氣,揮揮手:“趕緊走吧。”
裴液躬身退出,直到視野邊緣瞧見一縷裙邊。
李剔水垂眸看著他,裴液低著頭不說話,輕輕地把小院的門給李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
“李前輩,久仰了!”他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