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久仰的前輩看起來有些多。”李剔水道。
“因爲前輩們全都太厲害了。”
“哦。”
“嗯。”
李剔水瞧了瞧他:“你給李賀帶了詩麼,給我準備了什麼。”
“……未知前輩喜好,沒敢胡亂準備。”
李剔水轉身:“我喜歡聽戲。”
“我不會唱。”裴液跟在後面。
李剔水似乎笑笑,但面容在紗簾下看不清楚:“你我俱爲命犬,倒不必專意討我歡心。些許小事,互幫互助理所應當。”
裴液驚訝:“在外面能提這個名稱嗎?”
“在我身周天地之中,無妨。”李剔水道,“一般而言,只要不傳六耳,在神京其實也無妨。更大的天地是李緘監聽的。”
裴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過還是儘量謹慎。”
“是。”
“我這幾天確實是一直在修劍院的。”裴液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今日正要去赴天山劍宴,但飛光劍主恰有時間,我就趕早來見一面。”
“還專門買了衣裳。”李剔水瞧了瞧他。
“……”裴液嘆息一聲,腦袋耷拉了下去,“也不知怎麼和這些大文人相處——你說,要是有個很喜歡練劍的人來請教我,我肯定先天就喜歡他一些;但我真挺喜歡詩詞之道,拿去向李賀前輩請教,他怎麼如坐……如坐刺蝟呢。”
少年的認知是通過前番的經驗建立起來,不知在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好像挺得人喜歡,於是開始嘗試精進自己這一長處。誰料第一回自信滿滿地出征,就險些慘敗。
黑貓在他耳旁低聲道:“我只盼你下回演這個之前別再帶著我。”
裴液更傷心了。
“勇氣可嘉。”李剔水不再揭年輕新成員的短處,道,“天山劍宴是什麼?”
“您不知道?”
“神京的新劍會麼?”
“嗯。據說是天山廣邀神京劍者,許多很靠前的門派都去了,我這邊整個修劍院都被邀請了。”裴液道。
“已卯時多了,你不去麼?”
“既然見了前輩,自然先向前輩請教。”
李剔水道:“那未免耽擱你行程,咱們一道過去吧,有什麼話可以路上講——哦,這劍宴是不是要請帖的。”
“那都好說。只是前輩依我行程……我有些受寵若驚。”裴液笑。
“言重了,今日剛好無事,何況也許久沒見過當今英才,一同順路瞧瞧。”
裴液有些意外這位前輩遠比印象中好說話,他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只再次道謝。
但這時候小樓方向來了一位侍女,喚住了將行的裴液。
“裴公子請慢。”侍女婉婉一禮,“主人說,請裴公子換身衣服再去吧。”
裴液一愣,擡頭向那青色小樓望去,頂層一道淡黃的身影憑欄立在那裡。
裴液皺眉低頭看了看身上衣裝:“這身不挺好看嗎。”
他還挺喜歡自己這新鮮的書生氣質。
“裴公子人物卓越,穿什麼都好看的。”侍女道,“可能主人是考慮既赴劍會,裝束不大合拍。”
裴液點點頭:“言之有理,可我現下也沒別的衣裳。”
“主人已爲裴公子備好了。”
李剔水似乎笑笑,揮手示意他自去,自己背倚門邊靜等,劍器斂在寬袖中。
裴液拜別,一走上樓來,先見到等在門前的齊昭華。
“裴少俠,你前些日子總是來問,如今恩君一回來,我就即刻給你發信了。卻又不見你來。”女子倚門笑看他。
確實,幾天來齊昭華往修劍院遞了兩份箋子,不過事情早過去,他自然不再急急尋找,只笑道:“懶了,不愛來。”
齊昭華笑:“看來裴少俠宮裡差事辦得不錯,去見恩君都不顯拘謹了。”
“倒不能說很不錯,不過確實辦完了。此後這個月,齊居士這裡有什麼棘手的事情,儘可以使喚。”
“我這裡不打打殺殺,用不太到裴少俠的劍。”齊昭華道,“而且前日恩君才和我講,不要隨意調遣你。萬一有所指派,她會先告知你的。”
女子打量著他:“裴少俠如今簡在恩君之心啊。”
裴液道:“我現在說話管用,齊居士若有什麼願望,儘可說於我。”
齊昭華想了想:“這處理公務的屋子有些小了,能不能給我換個闊氣的?”
“好說。”
齊昭華笑,不再和他打趣,認真道:“我知曉少俠真心不改,但還是莫要顯得恃寵而驕。即便恩君和咱們不覺有什麼,但恩君周圍耳目衆多,落在他人眼裡又是另一番意思,少俠還是要恪守禮節。”
裴液想了想:“我理會的。”
齊昭華點點頭,又道:“我看恩君遣近侍喚少俠,是有什麼要事麼?”
“沒,小事。”
“那少俠快上去吧。”
裴液別過齊昭華,又上三層,到了這棟小樓之頂。
許綽淡黃小花的裙影果然正立在臺上欄桿邊,只不過剛剛她是望著樓下,這時候是背倚看著屋內。
“見過館主。”
許綽遠遠瞧著他:“你這身還是不錯的。不過就別往劍宴上穿了。”
“不錯麼?”
“嗯,不錯。下次進宮可以穿著來見我。”
裴液聽著有些怪,但也沒太在意,只笑道:“其實我覺得看起來也挺好,以後上國子監我打算這麼穿呢。”
兩位仕女捧了一套劍服出來,裴液拉上簾子,寬衣解帶,換上了這身劍服——實話講,雖然上一身令他自我感覺不錯,但還是這一身的鬆緊令他熟悉又舒適。
“你那邊順利麼,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裴液理著袖口。
“一切順利。”
“雍北進京了沒有?” “尚未。”許綽摸了摸跳到欄桿上的黑貓,低頭道,“他剛剛怎麼和李賀聊的。”
裴液在那邊搶答:“相談甚歡。”
黑貓冷靜道:“不堪回首。”
“你這回過去,可以仔細見一番天山的人。”許綽撫著小貓,“瞧瞧他們的意思。”
裴液微怔:“我在博望就和天山打過交道了,你說什麼意思?”
“我知曉,那回你見的是【安香】石簪雪和‘司風’安藏。但這回神京來的是整個天山,天山劍宴是他們一起辦的。”許綽倚在欄桿上,“天山遙在西極,久疏江湖,我們對它瞭解也有限。但近半年來,我們從聯繫到合作,他們推進得很主動。”
裴液想了想:“因爲西庭心的事情麼?”
“想來也沒有別的。”許綽道,“剛好有這機會,你多瞭解一些。讓勝遇隨你去吧,其實我不完全放心你和天山的人靠得太近。”
“照臺主的說法。西庭心遲早要往西邊去一趟。”裴液道。
“嗯,我想天山在意的,也一樣是這件事。”許綽道,“總之先知會你一聲,我這些天也要和他們逐步接觸的。”
“行,那我去了。”裴液理好了劍服,笑笑,“會上若有什麼稀奇的,給你帶件回來——對了,齊昭華辦公的屋子也太小了,你記得給她換個闊氣些的。”
言罷少年步履嗒嗒地下樓,經過齊昭華時對她展露個笑顏,齊居士也不知道他在上面和那位聊了些什麼,總之片刻之後下來一位仕女,說想瞧瞧她的公房大小。
……
……
天山別館就在神京東城,立於東池之東南。南依樂遊原,北望東市,是處有山有水、臨鬧取靜的好地方。
實際這處幽雅的園林也是在前年方纔落成,直到掛上天山別館的牌子前,人們都不知曉這是哪家。如今在神京的門派駐地中,也算是數一數二氣派的去處。
裴液和春袍笠紗的女子轉入兩坊之間的這條街,遙遙就瞧見了那片樓閣蔥鬱。
“有處大派駐下,周圍營生就全圍繞著它來了。”李剔水偏頭望著,“從前這片,我記得小商販多些,如今都是武館鑄鋪。”
“兵器鋪倒可理解。武館開在這裡做什麼。”裴液好奇,“難道天山弟子還會進去學藝麼?”
李剔水笑:“你說是在天山劍門邊上開武館的,行當裡是不是敬你三分?沾三分光就好收徒弟。”
“……原來如此。”
這位劍主遠比她的劍要平易近人,但正如李賀所言,名劍就是劍主的命栓,裴液還是更相信這份外表下是和【湘篁】一樣鋒利的東西。
但裴液一路上和她說得話比李賀要多,對其卻依然一無所知。
她並不介意將【湘篁】遞與少年觀瞧。這柄劍單看並無太明顯的神異,秋水般明寒的劍身,只在微微揮動時才感受到周圍風的裂開。
但除此之外,她對少年的一切問題——如何獲得此劍、自己的生平等等——全都只有微笑的四個字“不便與言”。
一路上倒是她問裴液的話更多一些,裴液忽然覺得她指教自己、要來看看當今英才全是藉口,和自己聊些她感興趣的話題纔是真正目的。
這位女子瞧著街邊的柳色,一路上的詢問多半是關於越沐舟,不過問得也不是很細,都是些無所謂的閒話,大概這個姓名只是牽動她思緒的一根線條。
還有一小半是關於蜃境、關於魏輕裾,問詢少年對於魏輕裾的印象。裴液有些驚異地發現她對魏輕裾的瞭解其實很深。
現下李剔水瞧了一會兒這些鋪子,忽然道:“你認得姜銀兒麼?”
裴液一怔:“我們同在劍院,自然認得。”
“你們關係應當不錯?”李剔水偏頭看他。
“……”裴液想了想,認真道,“我心裡當她是親妹妹的。”
李剔水這時候發出個笑聲:“這小姑娘聽說是去年進京,我還沒見過,聽說生得很漂亮?”
裴液怔:“銀兒是很好看的。”
“她練什麼劍?”
“銀兒是神宵真傳,自然是練神宵的劍啊。”裴液微怔。
“《玉臺千劫》習得了麼?如果天資好些,該練《玉神解》了——還是學的《鳳遊》?”
“……《玉臺千劫》銀兒會用。也會用《鳳遊》。”
李剔水點點頭,輕嘆一聲:“那是應宿羽教徒弟的法子。”
裴液聽不懂,也就沒再講話。
兩人安靜走了一會兒,李剔水仰頭道:“天山如今聲勢甚偉啊,咱們後面恐怕要和他們過過招了。”
裴液微怔:“天山待我還挺好的。”
“一部分人而已。”
李剔水言罷,不講話了,兩人已立在天山別館門前。
行人稱不上多,但遠遠近近的圍觀者真有不少,而且瞧著多是富貴子弟。大約天山劍宴聲勢確實不小,已飛出江湖,流入了坊間。
這個時辰修劍院的隊伍早已進去了,稍排了片刻隊,裴液取出自己請柬,遞與門前的天山知客。
知客看了帖子,然後瞧著裴液身旁的女子。
“這位……”
李剔水仰頭安靜看著探出牆頭的古樹,裴液行了一禮:“這位是我的朋友,今日想來瞧瞧。若有不便之處,勞您知會一聲貴門的石姑娘。”
知客連忙還禮:“玉女早交代過,裴少俠在館中便宜行事,請進便是——只不知方不方便錄個姓名。”
裴液合掌道:“抱歉,不大方便。”
“……哦。”知客怔了一下,“那裴少俠兩位請進就是。”
知客筆錄完畢,將請帖交予身後的引路侍女,侍女行了一禮,引二人往前而去。
“多謝多謝。”
李剔水走進來:“看來天山確實對你不錯。”
“我們是早在少隴的交情。”裴液笑笑。
將是春晚,園中青蔥點綴,鶯啼婉轉。天山的風格還是古樸多,柔膩少,因而松柏與奇石猶多,花草精而少。
園子很大,往深處走了許久,欄影掩映之中,終於見得一方平闊的水池,水面如鏡。以水池爲中心,四方山石草木、亭閣席位,俱已備好。
這時候也聽見不少談笑的聲音,場子之大、人數之多,實在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
但他打眼找了找,還是望見了那一片顏色純樸的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