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沒有忘記郝琦的囑託,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到了檢察長王偉明的辦公室。
郭明進去時,王偉明正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一張報紙,一手端著茶杯。看報和喝水,是公職人員的習慣。在辦公室裡或坐在車上,即使不渴,也經常手不離杯子,那叫風度。領導的級別越高,用的茶杯就越精緻,王偉明的杯子就非同一般?,F在流行不鏽鋼的雙層杯,一來保溫,二來看起來給人一種沉重感。杯子越沉重,杯子的持有人的地位就越高,這叫別具一格。
檢察長的杯子是別具一格中的精品,除了是雙層的以外,更重要的是杯子是銅質的,裡面的底層還鋪墊了一層礦物質。據說這種礦物質含有人體所必須的稀有元素,能淨化人的血液,能降血脂,還能除去水中的雜質。
至於看報紙就不是習慣了,那是工作的需要。一個檢察長如果不看報紙,就不能瞭解時事動態,就會迷失在政治鬥爭中迷失了方向。
可今天的報紙和茶杯對於王偉明來說,只是做個樣子而已。他既無心喝水,也無心看報紙,純粹是一種習慣。
郭明今天夠倒黴的,因爲王偉明的心情不好。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檢察長的心情一不好,下屬們就要膽戰心驚了。尤其是那些不長眼的下屬們選擇這個時機來給檢察長彙報工作,稍有不慎,就會遭到嚴厲的訓斥。
王偉明的心情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不好,原因在於他的老婆昨天晚上和他大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非常簡單,就是爲了一套房子。
檢察長家的房子是個單元套間,大致有一百五十多平方。按說,三口之家有這麼一個大面積的套間,老婆也該知足了??墒?,女人們喜歡攀比,尤其是領導們的女人就更喜歡攀比。她們不會和普通的老百姓攀比,所攀比的都是同類級別的官員們。說來也是,和檢察長同級別的幹部們,比如法院的院長,市長助理,公安局的局長等,都早已不住套間了。他們早就把單元房換成了院落。
這些院落大都在城鄉的結合部,離市區稍遠些。庭院帶來的方便和大氣對檢察長的老婆充滿了誘惑。她通過關係在城鄉結合部劃了一塊地皮,可王偉明竟然拿不出錢來蓋房子。老婆只要一提要王偉明想辦法蓋房子,檢察長就板起臉來說長道短,尋找各種理由加以拒絕。
這不,昨晚上老婆又提起蓋庭院的事時,夫妻兩個三句話沒說完,就叮叮噹噹地吵了起來。
郭明進來後,檢察長待理不理地看了一眼,也沒請他坐,更不會請他喝茶。郭明從檢察長的臉上看到了陰天。他呆呆地站著,想退出房間,可又覺得不合適,就只能站著。
“有事嗎?”檢察長把報紙扔到桌子上,漫不經心地問道。
“有點小事。”郭明唯唯諾諾地回答說。
他討好地伸出手來,把檢察長扔到桌子上的報紙拿起來,疊好後放到了一邊。
“有事就快說,一臉倒黴相。”檢察長不耐煩地說。
“還真的倒黴了。我有個表哥,叫郝琦,是碳素廠的廠長,後來不知怎麼就抽風了,插足了房地產,剛接了第一個工程,開工還沒幾天,工地上就死了三個人。你是我的上級,我就不隱瞞了。昨天晚上他找到我,要我幫忙,看能不能從輕發落,所以我就——”
“奧,原來是這回事。廠長兼房地產,大老闆,草菅人命——,對了,他的工地在哪兒,人是怎麼死的,死人現在在哪兒?”
檢察長自言自語之後,突然向郭明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
郭明把他自己所知道的如實向檢察長做了彙報。檢察長站起來,走到沙發旁坐下,然後熱情地對郭明說:“來來,坐,你看,我光忙著看報紙,冷落你了。你表現得很好,有事就要及時向領導彙報?!?
檢察長的態度和剛纔相比判若兩人,郭明受寵若驚,立即就坐在檢察長的身邊,兩人看起來就像是親密的戰友。其實,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只不過檢察長的官比郭明大了些。
“這種事你也知道,可大可小。凡是危險的行業都要死人,煤礦上死人,交通事故要死人,建築工地也會死人。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不可避免。我們是檢察機關,必須對造成死亡事故的責任人追查責任。追查責任就是以儆效尤,避免類似的事件重複發生。你說他是你的表哥,我們可以考慮從輕發落,但必須要給他點教訓。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既然我們知道了,就要嚴懲不貸——”
“可是他想拿點那個來消災——”郭明看到檢察長如此嚴肅,就打斷了檢察長,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來回地搓著,像在點鈔票。
“沒有可是,我們必須盡到我們的職責,否則就對不起我們頭頂的國徽。我的意思是,我們先教育他一下,至於怎樣處理,那就要看他的態度了。既然你是他的親戚,我建議你迴避,免得別人說閒話。你放心,我不會把他怎麼樣的,到最後你就知道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再說我們也是一家人,你說是嗎?”
“是,是,是。我聽你的,你也放心,我不會給他通風報信,透了你的底。”
郭明要出去了,就在他轉身時,檢察長又說了一句,“郭科長,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我看好你?!?
郭明看看檢察長。從檢察長的眼睛裡,郭明看到的是真誠,不含一絲雜質的真誠。他根本想不到,在眼下物慾橫流的社會,竟然還有這麼正直清廉的檢察長。他同時也爲有這樣的上級感到驕傲和自豪。
郭明從檢察長的辦公室出來後就離開了檢察院。檢察長說過,要他迴避。在表哥和檢察長之間,他只能聽檢察長的。他首先是一名檢察官,而後纔是郝琦的表弟。
郭明走後,檢察長王偉明迅速喊來了法紀科的另外兩名檢察員。那是兩名剛畢業兩年的年輕的檢察員。檢察長交給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立即傳喚碳素廠廠長郝琦,讓他徹底交代他的問題。
於是,就出現了兩名檢察員到碳素廠猛敲郝琦辦公室的情景。
郝琦想開自己的轎車到檢察院,被兩名檢察員拒絕,理由十分簡單,“叫你到檢察院是交代問題的,不是叫你擺譜的。你不會開著車到監獄或看守所報到吧?!?
這話,夠損的,差一點就把郝琦嚇得半死。
法紀科,兩名檢察員對郝琦進行了突擊審問。郝琦對昨天工地上發生的事故也供認不諱,和事實基本沒有出入。
審問接近尾聲,檢察長王偉明登臺亮相了。
房間裡,只剩下檢察長和郝琦兩人。
看到郝大老闆忐忑不安的慫樣,檢察長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他甚至顯得有點和藹可親。
郝琦想站起來,檢察長卻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坐著,而檢察長依然站著。該坐的站著,該站的卻坐著,這種談話方式讓郝琦侷促不安。
“你搞的是碳素,怎麼又插足房地產?”檢察長問郝琦說。
“碳素廠給環境造成很大的污染,政府一句話就得關門。房子就像衣服鞋襪,家家都需要,利潤也可觀?!焙络蠈嵉鼗卮鹫f。和政府官員打了多年的交道,他總結出了一條至理名言,誰都能欺騙,就是不能欺騙政府官員。在他們面前,你只要哈一口氣,他們就知道你上一頓吃什麼,還能準確無誤地算出你尿的顏色。你眨一眨眼,他們就能推算出你昨天晚上和老婆睡覺沒有,做了多少次愛,親了幾次嘴。
“你懂房地產嗎?”檢察長問。
“懂一點,技術方面有專人負責。”
“既然你懂一點,那就請你算算,現在要在城鄉結合部蓋一所院子,大概需要花多少錢?!?
郝琦感到奇怪,檢察長爲什麼突然提出這個問題,莫非是在考察他的業務水平?但無論怎樣,既然檢察長問他,他就不能不回答。於是,郝琦根據不同的建築面積和其他不同的情況很快算出了所需要的投資。檢察長聽了,臉上豁然就開朗起來。郝琦也跟著笑笑,這是他進到檢察院之後露出的第一次笑容。
“你就不想知道我爲什麼要問你這些嗎?”檢察長問。這時的檢察長倒像是郝琦的一個朋友。
郝琦搖搖頭??吹胶络鶕u頭,檢察長嘆了口氣。從檢察長無可奈何的神情中,郝琦感到了檢察長好像有什麼心思。這心思,一定與郝琦有關,不然,他不會在郝琦面前長吁短嘆。他突然也產生了一種衝動,想爲檢察長分憂解難,檢察長不說,郝琦對他的心思難以揣度。
難揣度也得揣度,郝琦的天性就是不怕任何困難。有句話不是說,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嗎?檢察長一定遇到了困難,不然不會在他面前提出來。既然他問的是建一所院子所需要的資金,他的困難就一定與房子有關。
想到這裡,郝琦激動了。要是能解決檢察長的困難,檢察長也會解決自己的困難。於是他就問道:“你是不是要蓋房子?”
檢察長看看郝琦。郝琦眼睛裡流露出的懇切足以讓檢察長感動。在如此懇切的目光下,檢察長不想再隱瞞什麼,就對郝琦講了他要蓋房子的打算。
郝琦聽了,一下子就從沙發上站起來,誠懇地對檢察長說:“就這點小事,你怎麼不早說。我就是幹這行的,還能讓你沒房子住嗎?你放心,只要你有地皮,我兩個月內保證要你住上新房子?!焙络f著,就想去和檢察長握手,但一想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就把手縮了回去。
郝琦的真誠同時也感動了檢察長,但他把這份感動深藏在心底,平靜地對郝琦說:“你看我,問案子卻問到了房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在假公濟私呢。既然扯到這兒了,我就實話告訴你,房子可以交給你蓋,但工本費一份都不能少。你看我先給你多少錢,免得你日後喝多了酒,說我剋扣了你的工錢。”
郝琦聽出了檢察長的弦外之音,就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我一般不喝酒,就是喝多了也只管睡覺。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還從來不說夢話?!?
純粹不參假的狗屁話,說不說夢話他哪裡會知道,郝琦只是在表明,他要免費給檢察長蓋一所院落,保證以後不胡言亂語,壞了檢察長的名聲。但檢察長就喜歡聽這樣的狗屁話,因爲狗屁話裡流露出的是真誠,是信用,是定心丸。
又一樁交易完成了,就在檢察院法紀科的辦公室裡。甲方是檢察長,乙方是郝琦,一個犯了瀆職罪的未來地產大王,遠近聞名的大老闆。
郝琦許下了諾言,檢察長也該說點什麼,交易才顯得公平合理。搞定了房子的事,檢察長才開始替郝琦分析高壓線路電死人的事故原因。當他得知承建方沒有提前通知電業部門時,就對郝琦說:“你的責任非同一般,找個替罪羊都難。做好死者家屬的工作是第一步驟。民不告官不究,民要告官必究。但死人的事是必須要上報的,當然,死人的原因也有很多種。你想想看,什麼原因能導致三個人同時死亡,在這方面我是外行。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你必須找出三人同時死亡的合情合理的原因?!?
這個問題可難倒了郝琦。建築工地死人是常事,原因有很多種,但無論怎樣的原因,都和安全有直接的或間接的關係。他擡眼看看檢察長,小聲地問道:“我能不能不報。”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只能保證在我的一方土地上不找你的麻煩,其他的就恕我無能爲力了?!?
說的也是,一個檢察長,總不能跑到建委去對人家說:某某工地上死了三個人,你不要叫他上報了。
檢察長說得有理,其他的事要靠郝琦來擺平。他出了檢察院的大門就給李主任打了電話。他要見他,工地上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不能叫他一個人背黑鍋。建委那邊的事,必須由李主任出面來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