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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連城鎮

22連城鎮

卓王孫曾吩咐車隊緩行,一來爲照顧睡夢中的謝開言,免生顛沛流離之感。二來等待騎兵隊進入夾道山林佈置,張起連弩箭,迎接垂涎彩禮的山匪劫車。

因此一宿半日行來,車隊只走了七十里,仍然停留在關外連城鎮的範圍內。關外地勢複雜,有遊牧民族狄容部落佔山爲王,遇路劫道,成爲北疆以南至華朝邊界最大的一股禍害。

卓王孫有意剪除這個毒瘤,暗中佈置好一切,見謝開言執意留在第二輛車內,又趕著下了一道諭令:不準攢射副車。

這道暗令實際上成爲蓋大等人逃脫的契機,恐怕他們也是始料未及。

謝開言耳目比旁人聰敏,側耳傾聽一刻,隨即明白山林中、懸崖邊都埋伏了不少人。根據他們的呼吸粗細、手腳攀爬能力判斷,這些伏擊隊伍分成兩股,一股是甲冑嚴整的騎兵,正按劍張弩待發;一股是手持暗索的少年軍,緊咬牙關屏氣。

“蓋師傅,等會只管假裝倒向懸崖,保你們不死。”察覺到埋伏地越來越近,她推開車門,束音傳向最重要的人,然後又交代句狐一次。蓋大背立如山,只啞聲說道:“小飛太胡鬧了,連累你受罪,非我本意。”

直到句狐騎著毛驢趕來,他還僥倖地希望是她一時興起隨車回汴陵,可聽著謝開言越來越篤定的言論,他便知道了,小飛終究不會放過這筆彩禮,甚至不和他這個當車把式的哥哥知會一聲。

謝開言深知蓋大品性,只傳聲道:“無妨。少年心性如此。”

車隊行至面林山崖一旁,車隊行至面林山崖一旁,突然從空中降下一張巨大的鋼絲鐵骨網,嚴嚴實實罩住了副車。蓋大連忙切斷繮繩,放任兩匹拉車的棗紅馬逃生。

如此同時,山林裡飛射出如蝗箭雨,似是白色閃電,釘入手持鋼網的劫匪胸骨中。四名身穿虎皮坎肩的劫匪死了兩個,鋼網失去控制,已經破開一角,拽得副車倒向山崖一側。

謝開言聽得真切,一掌擊碎松木車篷,從袖革中抽出秋水,將利刃插進鋼網裡,運力一拉,劃開了一道縫隙。她的身子如一抹輕煙飄飛側轉,落在懸崖下。

山林間出奇地靜,沒有飛箭撲出。她心下寬慰,束音道:“跳下去!”

蓋飛裝作的鳥叫聲在林間響起,嘰嘰咕咕訴說著什麼,兩名獸皮裝扮的少年郎,突然從埋伏的樹冠裡跳出來,一左一右扯住鋼網,看都不看,直接朝著崖底躍去!

謝開言拿捏的時機剛剛好。車廂破開頂篷,如同漏斗,將內置的珍寶悉數倒入堅實的鋼網中,連同蓋大和句狐,徑直拉進懸崖。

相信底下還有裝置在滑翔他們和車廂下墜的力道,其餘的事情,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一道清寒氣息迎面降下,帶來一絲衣襟飄拂之聲。謝開言扒在一塊山石旁,仰頭,對上了卓王孫墨黑的眼睛。他擎住一棵倒掛的孤鬆,漂浮在半空中,對她伸出了右手。

金絲藻繡的繁複花紋退去,緋紅蔽罩輕輕向後飄拂,謝開言突然看清了卓王孫露出的手掌。他的手指尚是柔韌光潔,帶著世族子弟的清貴氣,然而掌中卻有一道紫紅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插入後拉出的傷口一般。

謝開言一怔,有意放軟手臂,腳邊山石滾滾,她的身軀逐漸下滑。卓王孫俯視她,眸子裡浮起一層隱怒,說出的語聲也是又急又冷。“你膽敢跳下去,我一定將那些人一個不留地抓來,親自撕了他。”

謝開言看著那雙深邃的眼眸,這才明白他早就看出她的意圖,卻放任蓋飛等人離去。倘若跳下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施加報復?只是,她並不能牽絆在這個問題上。因爲她與他素無交往,何需理會眸色中的深切呢?

謝開言放開手,徑直朝著山崖底背向落下。呼呼風聲入鬢,颳起她的頭髮飛舞,她張開兩臂,看著白色斗篷盛放,像是鴿子的羽翼,從肋下帶著她乘風飛翔。耳邊傳來一句撕裂心肺的呼喚:“謝開言你!”爲什麼她能聽出他聲音裡的悲傷?

那麼多的翠色山峰映入眼簾,她飛撲進山澗,只記得白雲越來越遠,半崖上的野菅草抖落著霜華,降下一片繁英如雪。句狐曾經唱過:嘆南翎金羽,空韶華十年,離披悽悽霜草,滿臺烏衣殘似雪……眼下這種落敗景況,和她的戲曲很相似。

謝開言很想知道,句狐爲什麼知道那段南翎往事,鑑於卓王孫在場以及他的華朝貴族身份,她沒有急著詢問。眼見崖底山石逼近,她擊出一掌撞在河邊樹冠上,舒緩了俯衝力道。一旦落腳站定,她側耳傾聽,順著隱約人聲走去。

華朝北部巴圖鎮外有處天然馬場,氣候乾燥,地理形勢複雜,衆多綠林流民藏在這方峽谷山壑中,默默滋長勢力。馬場前身是三座廢棄的城池,最先到達關外的馬一紫花費財力將城郭推倒,增補吊橋溝壕,開創了現今集牧馬與防守於一體的連城鎮規格。

連城鎮名不虛傳,由三座古城連綴而成,秋色橫臥,如同酣戰過後沉醉沙場的將軍。城中設置三層高樓鎮守,大當家馬一紫盤踞在碉堡一般的主樓裡,正笑呵呵地看著滿載而歸的蓋飛。

蓋飛蹲在虎皮地毯上,一一清點鋼網中的珍珠壺、珊瑚櫃等物,回頭衝著主座上一揚眉,笑道:“大當家,這些寶貝足夠馬場吃幾年了,不錯吧?”

穿著紫衣的馬一紫搓著雙手,臉上笑出一團和氣。他的原名叫馬官才,棄武從文後沒考取功名,乾脆把名字也改了,改成富麗堂皇的紫字。這十年來,馬場規模越來越大,他的脾氣卻越變越小,全靠“和氣”兩字支撐。逢人就作揖,說話必然賠笑,口頭禪一定是:“莫動怒,莫動怒,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馬一紫知道這趟車的主人是卓王孫,搓著雙手不大願意劫道。蓋飛鼓動他那唯一的兒子馬辛同去,穿上狄容部落的獸皮衣服,栽贓成狄容打劫的樣子,他想了又想,經不住蓋飛的蠱惑,最後派出一隊人趕赴巴圖鎮。

蓋飛帶回大量珠寶珍玩,只損失了兩個人,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但是,馬場素有威信的車把式蓋大看起來卻不怎麼高興。

馬一紫瞇瞇眼睛,笑著對蓋大說:“蓋大啊,累著你白跑出巴圖鎮七十里了,你下去歇歇吧。”

蓋大連忙作揖,顧不上滿身的風塵。“大當家的說得客氣了,我不累。”

句狐歪在梨木椅子裡哼哼:“蓋大是怪小飛小孩子不懂事,劫了自己大哥的車。”她一手拿著菱花鏡,一手捏著絹帕角,正調試著水粉胭脂遮住臉上的淤青。

蓋飛噌地站起身,叉腰道:“哥,你就是這個烏龜脾氣!做事溫溫吞吞的!趙大肚子囤積糧食換錢買了彩禮,不顧鎮民死活,擺的是爲富不仁的奸商嘴臉!奸商家的東西自然人人搶而快之,我們劫過來是替天行道!”

馬一紫聽後頻頻點頭,看著大廳裡蓋飛等幾名少年郎虎氣凜凜的面孔,心下又安定不少。

蓋大先向馬一紫作揖告辭,再低喝一聲:“你跟我出來!”

句狐揚起手帕朝蓋飛笑了笑,做了個打板子的動作。蓋飛橫她一眼,大步跟上兄長的身影。兩人穿過主樓側的碉堡石頭橋,站在臺場上說話,四周風聲呼喝,清冷得無一絲人煙。蓋大這樣安排,自然也能提防第三者的靠近。

蓋飛扯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斜著眼睛看蓋大。

蓋大沉聲道:“小飛,你這次太胡鬧了,竟然唆使大當家出手,你知道會給連城鎮帶來無妄之災嗎?”對待自己的弟弟,他當然是不吝嗇言語教誨,不似在外人面前那般沉默。

蓋飛咬著草根,翻了個白眼,神情很是不以爲然。

蓋大道:“我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求個安穩。”

蓋飛呸地吐出草根,道:“安穩安穩,咱們南翎國都被葉沉淵滅了,還想怎麼安穩?再說你在這裡躲了十年,應該安穩夠了吧?”

蓋大沉默良久,才道:“但不能冒進。”

蓋飛嗤笑連連,雙手叉腰,腳下無聊地踢著石子。見兄長雙目沉痛,他擼擼額發,大聲說:“好了,好了,最多我下次不偷跑出去搶糧搶錢了,再有什麼事,我一定先提前告訴你!”他發了通牢騷,針對馬一紫的“和氣做法”較多,越說越憤恨,一腳踢上石頭護牆,震動塔臺粉塵簌簌。

蓋大嘆道:“小飛,我知道你不服氣,馬場主雖然生性怯弱,但終究是我們的恩人。十年前,我揹著你從定遠府連夜逃出,一路北上,歷經千辛萬苦,直到進了關纔有人敢收留我們。當時你快病死了,沒飯吃,我臉上的傷口潰爛,一直流著血,常人見了我們,只會把我們攆得遠遠的,哪裡像馬場主那樣大義,二話不說就讓我們進了馬場?”

“他高義?”蓋飛扯動嘴角譏笑,“如果他高義,怎麼會讓你趕了十年車,餵了十年馬?像個馬伕一樣地伺候他?這兩年他帶著馬辛躲在城裡海吃山喝,只趕著你在外面勞作,看你有能耐了,竟然派你去巴圖鎮組運車行,明著說是擴大馬場經營,暗著怕是猜忌你會奪他的位子吧?”

“胡鬧!這樣的胡話你也說得出口!”蓋大一聲怒喝,壓住了蓋飛不以爲然的口風。蓋飛知道兄長骨子裡的忠義,只扯了扯嘴,不說話了。

蓋大走到護牆邊,一掌掌拍向垛口石塊,眼色陰沉得說不出話。

蓋飛在他身後站了會,輕聲說:“哥,我們走吧。這個鳥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馬一紫只圖眼前利益,對狄容那邊畏手畏腳的,我看著氣不過,又沒辦法。不如走吧,眼不見心不煩。”

蓋大長嘆:“小飛,你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外面的辛苦。”

蓋飛上前兩步,與兄長並肩看著長河落日的晚景,蕭索說道:“馬場的勢力本來在十年前就佔據了巴圖鎮,結果狄容一來,馬一紫就將地盤拱手相讓,退到這北邊偏僻的連城鎮養馬。那狄容也不過是理國流散出來的馬伕難民雜姓軍,仗著弓箭功夫了得,竟然對我們步步逼近。現在十月到了,他們肯定又要來馬場打劫,要我們交‘歲貢’,這種窩囊氣,你受得了嗎?”

蓋飛說的是一段連城鎮馬場歷史,在關外並不新奇。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極爲微妙,朝下走是巴圖鎮,朝北上是域邊高山,朝東遷則是理國門戶伊水河鎮,在夾縫中形成一種觀望的姿勢。天下初定,三朝流民混雜行走於北疆邊鎮,各自隱沒了所屬國籍。在他們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個人都是華朝的子民或奴隸,但蓋飛並不服從這條規則。

他屢次抗爭鬧出事端,從來不受官吏約束。在連城鎮長大後,他想壯大馬場聲威,卻發現遭遇到了最大的抵抗:狄容輕騎來去如風,每每水草豐盛之時,便進攻連城鎮方圓百里的地方,搶掠各種人力財力。

馬場首當其衝,然後是巴圖鎮。趙元寶將糧食販賣給軍營,帶領全家躲在中軍帳裡,這幾年來落得有驚無險。馬場沒有軍政庇護,只能自發組織隊伍抵抗。只是狄容有支輕騎隊伍過於迅疾剽悍,每次對著馬場衝殺過去,勢如破竹,令馬場損失慘重。兩次之後,馬一紫派人去峽谷求見大首領,主動講和,這才保住了連城鎮的地位。

日暮水清,殘陽斜照。

蓋飛訴說著怨氣,蓋大隻是默然聽著。他有他的抱負,卻不能輕易對外人說,更不能對茍安連城的大當家說。看著蓋飛年輕而生機勃勃的臉,他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蓋飛說得口乾舌燥,抹了把汗,甩在垛口邊。“哥,那丫頭怎麼來了?”

蓋大順眼看過去,發現謝開言站在城池邊緣的樹下,帶著一股熟悉的安詳氣息。夜風掀不開她身上的貂裘斗篷,轉到腳邊,吞吐著沾染了風霜的靴子。

蓋大對上那雙黑得沉靜的眼睛,說道:“她總是出人意料。”

塔上的兩人自然也不知道,耳力超絕的謝開言能聽清楚他們的對話,甚至是在堡內與馬一紫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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