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評標工作在最後一天,突然變得更加忙碌,開始的安排是每個評委查閱應標合作商提供的應答書,各評委根據評分表對合作商資質、收入規模、歷史經驗.團隊能力、服務承諾等各項標準,逐項打分。
仕超認爲“團隊能力“這一項完可以主觀判斷,不必累手累眼的去翻看標書資料了,天知道他們能力好還是壞,提供一堆學歷證書就代表有能力?
可是評標工作快要結束時領隊的大姐發佈了一條消息,令仕超的筆不敢隨意亂寫。通知說,根據公司強化管理與嵌入式風險防範的需要,評委給出的分數必須嚴格依據標書中的客觀證據,並接受三年內的事後審計!
仕超本來要履行承諾給泉靈小姐的,哦不,是賴禿頭的那家廣告公司打最高——90;但其實他們公司的團隊人員學歷都是中專,按標準只能得60分。
聽了審計這個詞,他想起前幾任領導都是被審計擼下去的。經再三考慮.他的筆還是將寫好的90數字劃掉,改回了60,很簡單,他不想丟掉這份工作;
但此後,他再也不敢看泉靈的眼睛,裝做忙碌不再擡頭。他想好了,萬一有一天星瀚廣告沒中標,泉靈追問起來就說這家公司報價太高了。
中午時分,泉靈故意走過來,輕聲問:分,打完了嗎?
仕超明白她的意思,低著頭回答:“按那個,打了”
只不過“那個”在泉靈心中代表著“約定”.在仕超心中代表
著“原則”.
其實,泉靈本該追著看一眼打分表的,恰恰她沒看,信任而滿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仕超覺得這種信任給了他巨大的壓力,確實是這樣,平常在公司裡,如果一個管理者對下屬充分信任,下屬反而會怕辜負領導而更加努力。越是事前審批、事後評估,越讓下屬覺得泄氣。
評標會結束的那天.泉靈按照約定在拿到手機的第一件事就加了仕超微信,並將自己的微信名從“Cindy”改爲了“泉靈"。
隨後的日子裡,他們各自回到各自城市的分公司,一直保持著聯絡。有時吐槽公司的奇葩事,有時一起討論工作,雖然處於不同城市,但各個地市移通公司的工作內容類似,大家相互提醒、共享信息,反而能促進工作;
仕超減少了與曉靜微信上的互動,曉靜也是個懂事的人,關於評標她故意不問。仕超這七天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曉靜一概不知道。
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工作的繁忙,再加上仕超母親突然患了中風,仕超的注意力轉移,幾乎完全忘記評標的事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早上剛到辦公室,仕超打開手機看到微信來了一條信息:“上次評標的結果,出來了。天意傳媒全體員工,感謝您關照!小趙敬上”
其實仕超對這個小趙根本沒什麼印象,在應酬場合相互加個微信但不聊天,實屬平常,平時小趙發來的年節祝福他也沒回過。這次他真想回復一句:其實你們中標全靠自己實力,我根本沒關照過你們。
最後還是算了,不如就順水得個人情吧。說不準以後用得著這種人脈關係。
仕超最近確實想利用一下合作商的人脈關係網,收錢收禮是明目張膽違規,他絕對不敢,但如果有人能幫他介紹個靠譜的醫院醫生,他將感激不盡、欣然接受。
因爲他老媽中風,最近在住院。開顱手術一定要找個好醫生.他每天跑醫院接觸醫生護土多了,越發感受到有關係就能獲得好牀位,就能優先拍片子.更加關鍵的是能找到厲害的手術主刀醫生。
因爲醫院沒有認識的人,他十分焦慮.
真是想什麼就來什麼,仕超與微信上中標的天意傳媒小趙聊天,三言兩語幾句話,就馬上落實了醫院問題.因爲小趙的老闆正好認識省城人民醫院的腦外科專家兼腦外科主任.幾個電話就安排好了,三天後在省人民醫院由這位專家親自手術.
仕超從小跟媽媽相依爲命,老媽就是他的一切.只要能治好病.仕超願意擔負任何壓力,包括接受這種合作商中標帶來的隱形利益輸送,如果有人舉報,他也願意接受懲罰。
由於忙轉院的事,仕超幾天沒有與泉靈發微信,可能泉靈工作忙,更沒發過微信給他.
直到仕超母親手術的前一天,收到一條來自泉靈的微信:“中標結果出來了,星瀚廣告價格本來不高,怎麼就沒有中標呢?!”
仕超注意到,這個問句後面,是問號加了一個感嘆號。
“我不清楚,對不起,回頭我查查哈,現在有點忙。”仕超確實有點忙,滿腦子都是母親的病情,過一會馬上就要手術了。現在實在無心回憶深究,當時他是怎麼評分的。
“你到底打了多少分?當時。”泉靈秒回了一句
“既然你們都離婚了,爲何還要這麼照顧他公司呢?情緣未了?”
仕超說出了憋在心裡很久的關鍵問句.
泉靈再也沒回信息,估計是無可奉告或是生氣了吧
二人開始互不理的"冷戰”.
仕超母親的手術很成功,省城大醫院就是大醫院,專家醫生就是專家醫生,贊!
他覺得長舒了口氣,壓抑心頭的重石落了地,安頓好一切後,他坐在病房外面走廊的長椅上發了一條感謝微信給介紹醫生的天意傳媒小趙。
小趙回覆說:以後還望多多關照。利益交換之心,昭然若揭。
走廊裡角落,有個農民模樣的大姐在打電話:“喂!明天手術了,你們趕緊過來個人,三姨、二姑都過來照看一下嘛。嗯——要十幾萬吧”
大姐掛了通話後,一直對著窗外看,不住的用手背抹去臉上的眼淚。
仕超看得明白那是對親人生命的擔心與高額醫療費的爲難。
雖然國家有醫保,但這個城市大部分是外地人,很多人都是要回老家當地的社保局去報銷,不但自己要先墊錢,而且到最後,最多也只能報40%。
別說掙錢不易的農民工,就是仕超這個準中產階級,這些天已然花去了他大半積蓄,唯一不同的是仕超憑關係找到好醫生做手術,且不用排隊.他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走廊人羣中,突然閃現一個仕超有些似曾見過的身影.
粗短身材,禿頭。
“這不是泉靈的前夫嗎?很像賴昌星的那位禿頭!’,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他尾隨禿頭,想看個究竟。
在走廊盡頭的病房,那應該是禿頭的母親,白髮蒼蒼、面無血色,走廊盡頭的病房離護士站最遠,是那種病情不緊急重要,護士有空就過去看看,但是需要長期駐守的釘子戶住的地方。
仕超知道那個屋子裡的病人全是住院長達一年以上的人,術後康復有問題,無法生活自理,因此要專門花錢僱護工24小時照看。
所需的花費簡直是天文數字,時間一長,再有錢的人,都未必承擔得起。——仕超之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母親成爲這種,好在現在不用特別擔心了。
仕超假裝散步,來回經過那個病房門口,看到禿頭在忙活給老母親餵飯,然後清理櫃子雜物,好像還在安慰說著一些話。他老母親整個人十分憔悴,但此刻的眼神好像正在根據禿頭所說,出神地想象著什麼。
夏天熱,賴禿頭自己滿頭大汗,還在給母親用溼毛中擦臉和脖子。他花錢僱來的護工,正斜倚著牆,歪著腦袋,悠閒地看著禿頭忙碌。
等他忙活完,將母親吃完的餐食盒子端出來準備扔掉時.
仕超迎上前主動說:“你好!”
禿頭男愣住了.顯然是沒認出來,但也附和著說:“你好”
仕超跟著他並肩走.
“您是?”禿頭男歪著頭問.禿頭之所以沒認出仕超,是因爲最近忙著醫院的事,沒吃好沒睡好,仕超整個人瘦了一圈。
“哦,我也是在這照看病人的,主任剛做完手術,幸虧還行”
“哦,主任給做的!關係不淺吧?我可是在這兒一守就是兩年了,以後有不明白的儘管找我,這一片兒我都熟”.
仕超覺得這種生意場的人已習慣於現實利益的交換,看到仕超有能力找主任做手術,就覺得仕超是個有價值的人。在他們的世界裡,不是你幫我,就是我幫你,然後大家成爲彼此的人脈,相互利用以控掘利益,這就是所謂的人脈關係網;
以前,單純的他本能的抗拒這種世俗三觀.但現實逐漸讓他至少能理解,比如在醫院看病,你沒有關係,就可能等死。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這個禿頭雖然世故,但不乏孝心,自己開個廣告公司拼命想中標,還是可以理解的。
自封爲清流的王仕超不也爲了母親,乖乖接受合作商的幫忙嗎?
顯然,王仕超與賴禿頭有個共同點,奮鬥的動力就是爲了讓老媽健康活著,這有什麼錯呢?
在交談中,仕超並未提及當時曾在溫泉酒店見過的事,也是爲了避免彼此尷尬。畢竟他的廣告公司並未中標,也因爲此事,仕超看到他老媽在病榻的樣子,突然產生了莫名的負罪感。
他結束了與禿頭的對話後,趕緊掏出手機,在微信好友裡找到泉靈。
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該說什麼。總不能說“喂,我剛纔在醫院遇到你前夫了。”
琢磨半天,他只打了兩個字:在嗎?可是發送出去的信息顯示被拒收!
原來,泉靈把他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