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①·三杯威士忌]
一八零八年禁止奴隸貿易之後,朗姆酒貨源遭受了沉重打擊,也使得美國本土的威士忌酒業得到喘息的機會,在時代的狂流之中逐漸站穩腳跟。
與畜牧業、農業還有輕工業,以及武器加工行業一樣,它們是時代的標籤,是歷史的一瞬間,也是人類文明的永恆烙印。之後的繼任者就是汽車——不論是哪個時代的音聲影像,只要能找到汽車,就能摸清楚歲月的年輪。
最早的美國本土品牌威士忌來自肯塔基州——喬治·華盛頓親自爲它頒佈稅收法令,結束了地方暴亂徵稅的野蠻時代。
它是波本威士忌,名字來源於法蘭西波本王朝,也爲了感謝獨立戰爭期間,在這片土地上與英國人作戰的法國人——它象徵著自由,象徵著兒子掙開了父親的鎖鏈。
在此之前,蘇格蘭島的移民來到弗吉尼亞,用黑麥和玉米釀造威士忌,是爲了消解濃厚的鄉愁——這片蠻荒大地比不上文明世界,比不上英國老家。
這瓶酒穿越了時空,來到新時代,送進JoeStar俱樂部琳瑯滿目的酒品架,在衆多藏酒之中有了一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它就是鐵騎士。
把時間倒轉,回到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回到那個紅黑交織的天與地。
屠羊旅店闖進來三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他們互相攙扶著,氣喘吁吁疲憊勞累。哪怕已經躺在滾燙的巖臺睡了幾個小時,依然無法消解身心的疲勞感。
店裡的住客跑了個精光,老闆娘史黛拉和大兒子比爾躲去三羊鎮逃難——他們只知道有個印第安人闖進地窖,把香水瓶的幹部殺死,或許下一次見到香水瓶,這對孤兒寡母也難逃一死。
樹懶鎮的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旅店門外驛站道路的極遠方飄來了雨雲,似乎老天爺也看不下去,要在後半夜結束這場鬧劇。
有關於煙霧神鏡的預言似乎還沒有結束——
——遠遠沒有結束,文不才在神鏡之中看見的圖景,還沒有完全應驗。
維克托的傷勢最重,他倚著門框坐下,給兩個夥伴望風。掏出日誌本默默畫下這片寂寥大地。
文不才找到酒窖,在陰暗的角落裡,從一堆雜物之中找到了半瓶威士忌。
從瓶塞的老鼠牙印來看,這是吉姆·克勞偷偷藏在酒窖裡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喝幾口,被後來的種種變故攪了興致。
“嘿!史黛拉太太給咱們留了點好東西——”作爲酒中餓鬼,文不才當然知道這瓶酒的價值所在,他回到旅店一樓接待廳,與兩個夥伴興奮的說道:“——喝一杯?維克托?”
維克托:“它是愛爾蘭產?還是蘇格蘭產?”
“美國貨!”文不才對著月光仔細辨認酒瓶的商標:“肯塔基產。”
維克托嫌棄的說:“還好不是德克薩斯共和國產(德克薩斯在美洲歷史曾經作爲墨西哥和美利堅的中立國存在了一段時間)——雖然我不情不願,但是爲了明天,給我來一杯。”
傑克·馬丁在廚房翻找食材,史黛拉老闆娘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哪怕要逃命,也仔細收拾過旅店的財產,包括廚房的食品。
“開飯咯!”
小杰克繞開前臺,來到空蕩蕩的酒水櫃,摟著廚板和提籃。
切開黑麥麪包,抖落酥皮的塵土——
“——還有一條毛蟲小牛肉火腿!~”
維克托瞳孔地震,根本無法理解傑克·馬丁的味蕾審美。
“那是什麼東西?!我的天哪!傑克!你要做什麼?”
在風乾的牛犢肉上,有不少蟲卵蛻殼的殘渣,或許史黛拉女士認爲這條火腿肉已經完全變質,不能吃了。
“嗨!這些鄉下人不明白!”小杰克洋洋得意,像是撿到了寶貝,用獵刀分開腿骨,削去發黴的皮肉:“只要不是蒼蠅卵,蝴蝶和飛蛾的幼蟲也愛吃這種乾肉。”
“蟲子喜歡吃的火腿,才叫珍品!”
去掉玫瑰鹽塊醃到變質的外皮,慢慢打開火腿,小杰克不斷用清水擦拭獵刀,只怕肉毒黴菌沾到裡層紅白相間的好肉。
“看!維克托老師!”
維克托先生表情扭曲:“我不會吃這種東西的!”
“沒有醬汁兒了,也沒有新鮮肉餅。”傑克依然滿懷熱情,往提籃裡搜來一瓶醬菜:“但是有醃黃瓜,老闆娘的手藝真不錯!她是個會省錢會持家的好婆娘——如果要我來選老婆,這種死了丈夫溫柔賢淑的小寡婦,纔是我的最愛!~”
火腿片、麪包片、黃瓜片,再加上一些胡椒鹽,一點點仙人掌碎當做配菜。一個地道的三羊鎮特產漢堡就這麼做好了。
傑克做完第一份,交到文不才手裡。
文不才將信將疑的咬了一口,眼睛馬上亮了起來:“維克托!你該試一試!”
維克托:“不!我拒絕!”
文不才:“你真該試試!大膽一些!不如大膽一些!生活沒有那麼多恐怖魔鬼!”
維克托:“不!”
做完第二個漢堡,傑克·馬丁只覺得愈發疲勞——
——剔肉刀一下子跌在廚板上,好像是沒拿穩。
是嗎?他真的沒有拿穩刀把?
他真的鬆開手指?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嗎?
刀刃刺進廚板,還在輕微搖晃——
——月光投進昏暗的旅店前廳,所有的煤油燈都叫老闆娘帶走,傑克·馬丁也看不太清自己的手指。
他擡起胳膊,手臂卻沒有立刻著移動,而是好似流沙,像塵土霧霾一樣,慢慢的蠕動著,在沙塵之下還能看見發黑發黃的骨骼!
傑克·馬丁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或許[喪鐘/報喪人]的詛咒從來沒有解除,它只是來得晚了一些,絕不會缺席。
他沒有哭喪,也沒有泄氣,情緒異常的平靜。
因爲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已經沒有遺憾了,所有的故事都已經講完。
重新拿起刀,傑克要給自己再做一個漢堡包。
“文!你想去哪兒?”
文不才找不到酒具有些惱火,聽見傑克談起這個問題,他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找到凱文!我要找到凱文!把這個老鬼送進地獄!”
凱文是文不才的領路人,教他英語,賜他富貴的神父——
——也是教唆文不才繼續爲太平洋公司引渡華工的罪魁禍首。
“維克托老師呢?”傑克接著問。
大衛·維克托剛剛拿到漢堡,咬了第一口以後,他就一直保持著困頓疑惑的冥思狀態,他不理解這種可怕的食物爲什麼能夠擁有如此美好的味道。
“這趟旅途實在兇險,如果沒有那種蟲汁飲料,我的兩條腿難以痊癒,或許會落下終身殘疾——它們結結實實捱了兩次六磅炮的破片轟擊。”
“回到三羊鎮以後,我無法和文不才繼續去畜奴州尋找這個凱文神父,他的故事要他自己來寫。”
“我要回歐洲,或許會回奧地利療傷,有很多很多故事等著我去寫。”
文不才舔乾淨手指頭,把漢堡吃了個精光,恢復了一些力氣,又開始翻箱倒櫃尋找酒具。史黛拉老闆娘是一個杯子都沒給他們留下。
“傑克!你呢?你要到哪兒去?”
傑克:“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維克托還沒意識到傑克·馬丁身體發生的異變,觀察力過人的小作家也毫無察覺。
文不才:“沒有問將來,而是問明天!譬如太陽升起的時候.”
“我不知道.”傑克抱住最後一個漢堡,留給他自己的那一份剛剛咬下一口。
他只覺得下巴破開一個坑洞,食物從喉口滑到了桌上,帶著一些散碎的沙塵。
他終於明白,自己似乎已經變成了鬼魂——
——這些沙土奪走了他的血肉之軀。
“傑克.”文不才眉頭緊擰,看清桌臺廚板的黑色細沙,終於醒覺。
“傑克·馬丁!傑克!”維克托也發覺異樣,在陰影之中窺見夥伴的肉身,那殘軀好像氤氳薄霧,要漸漸消失了!
“我只能”傑克·馬丁說:“無論如何,只能有一半,只能算一半.”
傲狠明德說過——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卻有無數的妖魔鬼怪。
上帝也無法迴應傑克·馬丁的請求,在離開雨林之後,他就變成了失去一半生命,失去一半靈魂,半死不活的狀態。
到了後半夜,他離大首腦越來越遠,靈體也要逐漸崩潰了。
“快想想辦法!文不才!”維克托掙扎著,勉力爬起,兩腿發抖難以支撐——他扶著門框又一次摔倒,跌到門外去:“文不才!文不才!”
文不才伸出手去,剛剛碰到傑克的肩,手指幾乎融入衣料骨骼,在細沙中撲了個空!
“怎麼會這樣!” 他驚慌失措,兩手一起去撈起傑克的軀幹,像是撥打雲霧煙氣,把傑克·馬丁抱起來,可是這副輕飄飄的身體,好像完全失去了所有“重量”——傑克像是一捧無形無影的沙子,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我要死了,文森特。”傑克的思維依然理智,談吐清晰:“或許早就死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從踏上這片土地,來到華盛頓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基奧先生在哪兒?或許我再往前追趕幾步,可以找到他.”
這具沙土構成的肉體也漸漸扭曲變形。
“傑克!”文不才摟住這條陰魂,拽住維克托一起門外狂奔。
他要去哪兒呢?要怎麼辦呢?
要如何面對這一切呢?愈發陰暗的天空沒有應答,大地也不會說話。
或許回到神廟遺址,找回那根箭!就可以讓傑克·馬丁活過來?!
他根本跑不快,跑出去兩百來英尺,累得氣喘吁吁——
——他感覺身體裡的水分在迅速流失,似乎又要變回一條魚。
[Part②·一動也不動]
越過河谷所在的郊野鐵路,在地平線的盡頭,緩緩走來一個同樣孤獨的蹣行者。
“砰!——”
施耐德活門步槍撕裂了寂靜之地的所有安寧。子彈敲在鐵軌上,彈射到文不才的側臉,帶走了一部分耳垂軟肉!
他驚出一身冷汗,與維克托一起看清了極遠處的人影!
不!那已經不能算人了!
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大首腦,幾乎變成了一團難以名狀的爛肉,這怪胎緩緩往前爬行,肚腹足趾之下有許多人肉元質構成的柔韌步肢。
他有三十來顆頭顱,似乎是香水瓶幫衆的殘軀嵌合縫補再生的怪物。
他的背脊各處蔓延伸展出血紅翎羽,好像刺繡,描繪出四對“天鷹”的眼紋和蝶翼。
他抱住斷成兩截的施耐德活門步槍,真正的抵達天堂,成爲了天使。
三個金盃鑲嵌在大首腦的額頭,三枚十字架撐開了他的嘴,三個大金碗互相交迭,扣在他兩眼癡呆愚鈍無神的顱腦上邊。
“那是什麼怪物啊!”維克托戰慄發抖,在這個時代,西部世界從來沒有[化身蝶]這個詞。
文森特僵立著,被這恐怖的血肉畸形震懾,幾乎喪失了所有戰鬥意志。
大首腦還保留著一部分作戰技能,他的畸胎肢體從肉身之中搜尋彈藥,塞進施耐德的槍管,沒有了扳機結構,沒有了活門蓋——半開放的槍膛依然能維持不俗的膛壓。
子彈射向谷口的巖壁,大首腦根本就打不準,他喪失了槍手最重要的瞄準能力。
槍聲起起伏伏,文不才和維克托沒有躲避,傑克·馬丁的肢體卻越來越凝實,與另一半的距離越近,這孤魂野鬼的生命力就涌現出來。
他抓住掛在醫生包上的長弓——
——開始回憶蘇利文·奧科佩拉的第一課。
要成爲[肉食主義者],從猿猴變成人,那麼需要製作弓與箭。
弓已經有了,箭呢?
“文森特!想辦法還手!文森特!”
傑克·馬丁試圖喚醒夥伴,他找不到合適的武器,如果就這麼一直僵死在鐵軌前,越來越近的魔怪就像蒸汽火車頭!會把他們碾成碎肉!
“基奧先生!幫幫我.”
“維克托老師!爲什麼你不說話了?!”
大衛·維克托深深陷入化身蝶塑造的恐怖幻境之中,在這個時代,也沒有[狗繩]來拉他們一把。
子彈敲開巖臺,崩碎山石,在象鼻山打出一個個坑口,大首腦的槍法從百發百中變成了百發不中。
塵埃之中,傑克抓到了必要的寶物。他的手掌毫無阻滯的沉進小腿,從沙土之中撈到了一節發黃發黑的腐骨!
他掙開文不才的懷抱,趴在鐵軌旁的石灘,把骨節磨成尖利箭頭——
——不斷打磨刮擦,不斷循環往復,他只覺得臂膀越來越有力。因爲魔頭幾乎近在咫尺!只有二十四尺的距離了!
他搭弓引箭,從沒有學過弓箭狩獵的射擊辦法,只能聽天由命!
略微彎曲的腿骨箭頭歪歪扭扭的飛了出去。
傑克的第一槍很準,但是這一回行不通。
箭頭經過強弓勁弦的加速,與大首腦的破槍一樣,飛去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越過二十二尺敲中了一顆道釘,失了平衡飛滾出去。
“操!”
傑克幾乎心如死灰,他失了一條腿骨,勉強抓住文不才,帶著維克托一起逃,往鐵軌的另一端艱難的逃走。
走出第九尺,他便聽見蒸汽與鍛鋼塑造的強大靈魂在怒吼,極遠方的蒸汽機在嘯叫。
走出十二尺,熱風好像趕馬人手裡的鞭子,把雨雲抽來這片荒蕪大地。
走到十五尺,他只覺得身體歪斜踉蹌,恰是鬥槍比武的決勝距離。
拉響汽笛的火車頭碾碎了大首腦的肥胖肉軀!
在一瞬間,這時速不過二十英里的鋼鐵怪物軋出一團血紅的飛沫,被骨箭打鬆打散的道釘,它一路打橫旋飛,崩到傑克·馬丁的肉身裡,經過沙土減速又掛住文不才的揹帶褲,在肋骨留下恐怖的傷口,把三兄弟一起拽出了地獄大門!
他們跌在象鼻山的出口,躺在鐵道鬆散的石砟道路旁,驚魂未定的看著這一切,看著那怪胎逐漸變成數以千計的血紅蝴蝶。
“呵呵呵”
傑克·馬丁捂著臉,從指頭滴下最後一點點活人的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不才仰天狂笑,軟肋的撕傷並不致命,疼痛喚醒了他。
三個大金碗滾落到兄弟們身邊——
——跟著雨雲一起來的,還有潛伏在荒野灌木之中的狼羣,嗅到血腥味的烏鴉。
野地裡此起彼伏的低吼,那是美洲獅忍受飢餓時愈發暴躁的爭鬥撕咬。
“哈哈哈哈哈哈哈!”文不才笑得停不下來,疼得蜷縮身體。
維克托從夥伴的褲頭夾縫裡取來酒瓶,託舉大碗——他拔除手臂滾燙的道釘碎片,流了滿地的血,因爲化身蝶的靈壓影響,陷入了短暫的癲狂狀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傑克·馬丁把夥伴扶正,他們癱坐在荒野之中,紅與黑都混成一種顏色,與金燦燦的威士忌融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陽剛剛鑽出地平線,它從十六個孔隙——
——從施耐德活門步槍的彈孔之中,往巖臺的東北側射來炙熱的陽光。
傑克捧起大碗:“敬明天!”
“敬未來”文不才說。
維克托:“敬你們和我”
在這個瞬間,潛伏在暗處蠢蠢欲動的野獸,被這突如其來的刺眼陽光所震懾,也逐漸打消了狩獵的念頭——這三個頂級掠食者依然沒有死透,依然可以爆發出難以想象的破壞力。依然是活生生的。
仰頭痛飲,血脈相融。
大雨傾盆,雷聲滾滾。
超凡脫俗出神入化的元質賦予了[Kneller·喪鐘]超乎常理的神力。
阿茲特克太陽神託納提烏的強大靈力,需要一次最殘酷的血祭來完成儀式。
分你一半!分你一半吧!冥冥中有個聲音如此呼喚著!
七千三百四十二天之後,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港的聯邦要塞薩姆特堡,遭到南方邦聯軍隊的炮擊,美國就此變成兩半,南北戰爭開始了。
血祭的必要內容物,是六十二萬人的生命。
——故事就從這裡結束。
就從紅到發黑的鐵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