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①·漫長的旅途]
突如其來的變數攪亂了文不才的心,他認不出真正的傑克·馬丁。酒狂的破壞力和速度可以在瞬間擊碎人腦,徹底終結這場仇殺——但是他做不到。
如果找不出大首腦的真身,無法使傑克·馬丁和大首腦完全分離成兩個獨立的個體,這種同生共死的詛咒會帶走生命中最重要的夥伴。
是的!傑克是夥伴!是無法捨棄的夥伴!
漫長又短暫的一百個小時裡,文不才空有一身傻力氣,如果沒有傑克和維克托,他要單槍匹馬面對香水瓶的諸多妖魔鬼怪,他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維克托!維克托!”他揪住大衛的頭髮,要大衛來認人,“這兩個傢伙!究竟誰纔是真正的傑克!?”
“是我呀!我!”左邊的小杰克驚叫著。
“別聽這傢伙胡說八道!文森特!是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偷了我的槍!”右邊的小杰克說起舊事。
“只有五顆子彈!我總會留一個空巢!我的第一槍很準,只怕走火誤傷!”左邊的小杰克補充細節。
右邊的小杰克如數家珍:“還有子彈袋和水囊,你全都拿走了!”
大衛·維克托的腦袋被文森特拉來扯去,這兩個傑克說一句,他就得跟著文不才的粗野手臂牽扯去另一頭,細細聆聽這些事情。
他疼得咬牙切齒,感覺頭皮都要被文不才扯下來。
“喂!看來這些記憶根本證明不了什麼!文森特!別再來折磨我了!”
文不才緊張極了,他曾經天真的認爲,只要來到美利堅合衆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他依然天真的認爲,只要酒狂能夠摸到這些人面獸心的魔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直到昨天他還是這麼認爲,或許把大首腦殺死,心底熊熊燃燒的火焰就再也傷不到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今時今日此時此刻,這狡詐惡毒的魔頭居然賭上了所有,把所有籌碼一次性押上桌。
大首腦賭他們不敢傷害傑克,賭他們放不下這段友誼——
——這股信念撐起了勇者的脊樑,是文不才來到此地至關重要的東西,也是維克托一直堅持的騎士道途。
如果要把傑克·馬丁和大首腦一起殺死,他們大可以在離開樹懶鎮時立刻動手。
這出真假大小王的滑稽小丑戲,對於維克托和文不才來說,是苦澀困頓舉步維艱的致命選擇題。
哪怕選對了,傑克·馬丁依然難逃一死。
如果不做選擇,真正的魔鬼會重新回到文明社會,繼續爲禍人間。
“基奧先生在哪兒?!”蕙質蘭心的維克托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基奧帕普!我需要幫助!”
T字路口是一個三向通道,基奧帕普一定是跟著真正的傑克一起來的,如果這位印第安巫師可以及時趕到,也能提供一些線索。
文不才和維克托脫不了身,要同時盯緊這兩個傑克·馬丁,時刻防備三十四英尺射程距離的[喪鐘]靈體,好比鬥槍比武。
真正的大首腦已經把一切都交給命運來決定。
他是如此嫉妒,如此羨慕傑克·馬丁這個化身。金錢和權力買不來這種友誼,也買不到同生共死的恩與義。
他低估了自己的幸運,幾乎把這最重要,離幸福最近的屬性,送給了軟弱無能的另一半。起初只是想著,或許這膽怯孱弱的化身離了運氣,肯定活不久——或許幸運能夠時時刻刻庇護傑克,可以讓他們相安無事,自然而然的保住小命。
邪惡的魔頭膽識過人,失去了所有尖牙利爪,在如此近的距離要面對[酒狂]的鐵拳,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對於傑克·馬丁的情緒模擬惟妙惟肖,根本就分不出兩人的區別。
“靈體!傑克!呼喚你的魂威!”維克托大聲喊道。
大首腦立刻迴應:“要怎麼做!?維克托老師1”
“我喊不出來啊!”傑克·馬丁懊惱哭喪,“它時靈時不靈的!根本就不聽我的話!只有我在命懸一線的時候,纔會來幫我.”
“你要把我的一切都奪走嗎?!”大首腦失聲痛哭:“爲什麼你那麼自私啊?!我的人生,我的警徽,我所有的一切!”
傑克·馬丁匪夷所思,整個人都震驚了:“你這卑鄙無恥的傢伙!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好不容易纔找到人生中最珍重的寶物.”大首腦字字是珠璣,拳拳有熱情,彷彿把文森特和維克托看成至臻至寶:“把我的朋友還給我!解開這鎖鏈!別再來折磨我了!”
傑克就是大首腦,大首腦就是傑克。
他們原本是一個完整獨立的自然人,互相交匯融合的一瞬間,大首腦也能感知到傑克·馬丁的記憶和情緒。他熟讀三個火槍手的故事,同樣瞭解維克托和文不才的來歷。
四人僵持不下,好比遲遲不肯開牌,依然在梭哈環節深思熟慮的賭徒們。
就在這個時候,揭示命運的靈巫來到了賭桌前。
“呼”基奧帕普從T字路口的右側通道走來,扶著地宮髒兮兮的泥牆,捂著流血不止的槍傷,眼神黯淡氣血虛浮。
他抵達賭桌時,恰好站到大首腦的身側。
“我就說嘛!”大首腦沒有想到,這一回運氣好像站在了自己這邊:“我就說嘛!冒牌貨!基奧叔叔是跟我一起來的!這下可以證明!我是真的!我纔是真的!”
“基奧叔叔?”真正的小杰克幾乎絕望,他根本想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印第安人會從地宮的另一頭出現,明明通道只有那麼幾條,如果徑直跟進來——基奧帕普一定能順著大路來到他身邊!
文不才和維克托同時面向大首腦,面向基奧,似乎背棄了真正的傑克。
大首腦內心狂喜,強烈的報復心幾乎要支配他的心智:“把他打暈!文森特!制服他!哪怕對我造成顱腦損傷也沒關係!不能讓這惡魔跑掉——基奧叔叔!你有毒藥嗎?把我毒昏過去吧?我不怕死的!只要能困住他,只要.”
這位印第安人沒有理會大首腦的胡言亂語,珍而重之的看了一眼維克托。
所有的答案早就寫在煙霧神鏡裡,寫在那一本遍體鱗傷的日誌之中。大衛·維克托把它再一次翻開,恰好是預言示現的最終時刻。
基奧帕普也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哪一個是假的,但是他必須拿到箭。
大首腦要換一身遊騎兵的裝束,要變成傑克·馬丁,就必須脫掉土匪的衣服,把箭和施耐德留在遺址的藏寶地。
這張賭桌的三個路口通向不同的出口,最靠近大首腦的那一頭,也是藏寶地所在的方向。
“庫庫爾坎!使這邪魔離開傑克·馬丁的肉身!”
基奧厲聲大喝,從袖口取出亞金箭頭,狠狠朝著大首腦的肩頸刺過去!
他避開了要害,只怕傷到真正的傑克·馬丁,只怕刺死這膽小懦弱的警長。這位命運的荷官翻開了大首腦的底牌——箭可以喚醒人們的靈能,結果無非只有兩種。
要麼傑克·馬丁和大首腦再次融合,重新變爲一個人。
要麼他們徹底分開,完全斬斷這同生共死的詛咒。
任何一個結果,都不是大首腦願意看見的,當他瞥見亞金箭頭的隱隱輝光,幾乎嚇得魂飛魄散——這個印第安賤種居然找到了箭!拖著這副重傷未愈的殘軀,在複雜的地宮裡找到了藏寶處?找到了這支箭?
[Part②·跋涉]
日誌本的最後一頁圖景,起初維克托也看不懂。
基奧帕普舉箭刺殺傑克·馬丁——這就是煙霧鏡給維克托的最終啓示。
下一秒,基奧先生的顱腦裂成兩半,索命妖魔來得太快了!實在太快! 這道血淋淋的裂痕從眉心爬到鼻樑,爬到喉頸和脊柱——還沒來得及切斷脊椎神經叢的最後一個指令!
在大首腦眼裡,他的魂威又是那麼的慢!突然刺來的箭頭令他猝不及防!
亞金箭頭刺穿了[喪鐘]的小丑面具,一路往下剖割,這箭頭也受到[喪鐘]的影響,在基奧帕普的殘軀掌握之中,慢慢分成V字!
“基奧!”傑克猛地伸出手,從指尖散發出一道寒冽鋼絲,它越過十七尺,來到維克托身側,又往前送了十七尺——到達三十四英尺的極限射程,緊緊裹住印第安叔叔的腦袋。
可是這顆頭顱已經完全失去了生命力,在下丘腦破碎的那個瞬間!基奧帕普已經死透了!再也無法復活了!
[喪鐘]小丑的錶盤頭顱被箭頭貫穿,叫這V字分叉的矢鋒撐開,大首腦的臉色鐵青,受到死門效應的影響,頭腦震盪如墜冰窖——可是傑克·馬丁卻沒有受到這種影響。
他們終於放開了彼此,這兩個殘破的靈魂獲得了自由,再也不受鎖鏈的禁錮,從囚牢中釋放出來。
“基奧!基奧!”傑克·馬丁眼睜睜的看著這個救命恩人被大首腦所殺,鮮血染紅了魔頭的衣物,兩半屍首癱倒在地,任憑他的懸絲鐘擺如何去縫補,這具肉身再也無法癒合。
“王八蛋!你真該死啊!”
這一切都來得太快太快,開牌的瞬間勝負已分。
大衛·維克托眼含熱淚,他無法想象基奧先生抱著怎樣的心情走上這條註定死亡的必經之路,
索克黑鷹族的最後一個小兒子救了他們——救下傑克·馬丁這個拿印第安人頭皮換錢的仇人。
“文不才!了結他!”
酒狂顯現真身,還要往前十六尺才能夠到這僵死掙扎的魔頭!
“喪鐘.喪鐘報喪人.”大首腦口齒不清眼神晦暗:“保護我保護我.攔住他.”
空氣中飄蕩著浮光掠影,突如其來的蠻橫氣刃好似飛刀魔術。
幻身靈體以拳擊開路!狹窄的地宮通道里敲打出二十五道猙獰可怖的切痕!那都是[喪鐘]亡命搏殺時的垂死掙扎!
酒狂的鐵臂鋼拳飛濺出一道道音爆炸響,超過音速的拳頭把這“一分爲二”的狠厲切割盡數擊碎!
“不”大首腦一點點後退,往藏寶處方向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突然被酒狂轟中側臉,下巴也飛了出去!
他的下頜骨撕開,叫這狂暴拳擊打裂了半張臉!腦袋狠狠撞上廊道的堅石!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滾出去兩三米,酒狂再也夠不到他了!
他的舌頭掛在外面,血液源源不斷從傷處往外流,把襯衣浸透,還要往小腿的褲管裡摸索,要找到一瓶白夫人溶劑來治傷。
不能死在這裡
絕不能,不應該啊
我已經放棄了那麼多東西,已經把所有的怯懦無能都拋下.
我變強了!我應該是最強的!
“[Kneller·喪鐘],幫幫我!幫幫我”
文不才舉步維艱,繞過基奧·帕普的屍身往前追趕,靈體的射程限制了火力輸出,把大首腦的下巴打飛之後就難以追擊!
越往深處走,地宮也越來越黑暗,看不清這臭蟲人渣的顱腦,也難以徹底殺死他!
“只要能到達那個地方,已經有了,已經足夠了.”大首腦的求生意志異常強烈,他感覺下肢受到酒狂靈體的轟擊,立刻斷尾求生!
“分你一半!分你一半.求求了.”
“分你一半!”
小腿被酒狂一腳踩斷!馬上要打中大腿和股骨!血肉也詭異的分離,避開至關重要的股動脈,把這部分肌肉當做誘餌,送到身後猛獸的嘴巴里!
“分你一半!分你一半.”
“讓我走吧.”
他的肉體在地宮通道里,被酒狂打得四處翻滾,單論破壞力,喪鐘根本就不是這暴躁靈體的對手——只能一次次舍掉血肉,逐漸吸收這些恐怖的衝擊,像是一顆皮球,反覆抽打著滾到地宮更深處!
“啊噠噠噠噠噠!!啊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黑桃騎士對著這團爛肉拳打腳踢!每一下都能帶走一部分骨骼臟器!
大首腦依然沒有死,被匪夷所思的拳擊力量轟飛,又叫傑克·馬丁的懸絲和鐘擺死死捆住,他不得不把自己腰斬,只剩下一部分心肺,腰脊以下的血肉全都放棄了!終於得以勉強脫身!
他單用一條胳膊爬進藏寶處,爬到墓葬羣的亂葬崗,失血失明狼狽不堪。恰好是太陽西沉,完全落山的那個時刻,他碰到了金盃,摸到了金色十字架。三個阿茲特克神靈的大金碗從祭臺上滾落——似乎庫庫爾坎羽蛇神摒棄了這個亡命徒。
“我要上天堂”
“我要.”
染血的金盃之中鑽出來十數條肥嘟嘟的肉蟲,那是感應到新鮮血肉,一直在墓葬羣深處沉睡的白夫人,沒有陽光來迫害,它們鑽進大首腦的五官,通過下巴的傷口輕鬆啃開這血肉爛瘡,一路往上鑽透顱腦。
一下子,這匪首魔頭身體僵硬,似乎再也沒有生機。
還沒有死透!他的殘軀依然在抽搐掙扎.
可是文不才不能再往前一步了!從藏寶處的各個祭臺深處,不斷有血紅的蝴蝶飛出來!
這似乎是巫蠱詛咒,失去太陽神的庇護,擅闖神廟的人恐怕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他一路飛跑,抓住維克托和傑克,往地宮出口帶——
——傑克·馬丁還想去撈基奧叔叔的屍體,可是身後密密麻麻的蟲子好像潮水一般,從地宮深處衝了出來!
他被文不才提著褲腰帶往外拖拽,本來不想放開基奧的兩條腿,大拇指突然吃痛!
牙尖嘴利的白夫人饞蟲已經鑽透了他的虎口!順著基奧的屍體爬到了他的胳膊上!要往皮肉深處打洞!
“文森特!我帶不走他!我們要丟下他了!”
“拿上他的弓!傑克!”維克托沒有多少力氣,叫文不才摟在懷裡,大聲喝令,“他哪都不去!這裡就是他的家!”
傑克·馬丁徹底放開基奧的屍體,他只顧著流淚,什麼都看不清,聽到維克托老師的話——他連忙捏死了手臂上好幾頭怪蟲,抓住地宮出入口旁側的長弓,那是基奧先生唯一的遺物。
雨林深處涌現出一片紅豔豔的閃蝶,它們沖天而起,漸漸與科羅拉多大峽谷的紅巖戈壁融爲一體,跟著狂風吹去極遠方。
三兄弟衝出林地,回到野蠻荒野之中,文不才氣力耗盡,幾乎無法動彈。
他們仰天看向雲層,癱在堅硬的巖臺上,呼吸漸漸平緩,沒有說任何話。
六磅炮就這麼安靜的矗立在神廟的腳手架上,一動也不動。
似乎所有的生靈都已經沉睡,變成燦爛星河萬籟俱寂的一瞬間。
他們的背脊依然能感受到烈日炙烤過後,留在巖石裡的滾燙高溫,再也沒有恐怖的蟲豸敢追到這片炙熱大地來。
傑克·馬丁曾經向上天許願,希望有一個更強大的靈魂將他拽出泥潭,使他強大,使他睿智,使他無所不能。
上帝忽略了這個孩子的請求,魔鬼就開始發笑。
因爲魔鬼總會一字不差的達成願望,但是問題往往就出在這裡。
越過雲層,從浩瀚星辰往地平線遠眺——
——極東的那一側,跨過大西洋,能夠抵達維克托的故鄉。
往西邊看,去聽潮起潮落的海浪。
對於文不才來說,他再也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