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迴歸線以南的小鎮。
三月中旬因爲受到颱風的影響,整個清水鎮連續下了整整三天的大雨。大風呼嘯著壓過馬路邊的行道樹。天空彙集著濃厚的雲層,逼仄而抑鬱。
清晨八點的時候陳昔被對面陽臺上一陣若有若無的笑聲驚醒了。他無力地翻了個身,勉強睜開一條眼縫看了看牀頭櫃的鬧鐘,然後暗罵一聲“操”,用枕頭蒙著臉妄圖隔斷外界的干擾。
然而笑聲延綿不絕。
半響之後陳昔被擾得精神崩潰,渾身炸毛地爬起來刷地拉開窗口對著對面陽臺憤怒地吼道:“他媽的!大清早叫毛啊叫,發春呢?!”
對面屋檐下坐著看書的男生錯愕地擡頭,他穿著一件淺綠色的襯衣,大概是當地學校訂製的校服。男孩脣角的笑容還未完全褪去,在下一秒立即反應過來,慌忙地站起身止住笑容,然後滿懷愧疚地鞠躬道歉,似乎還說了什麼?然而窗外的雨聲太大,男孩的聲音淹沒在一片淅淅瀝瀝的水聲中。
陳昔在一時間竟忘了迴應。當男孩擡頭望著他的時候,全世界就只剩下雨點砸碎在瓷磚發出的滴答的聲音了。
這個男孩……怎會給人一種極致驚豔的感覺呢?
灰濛濛的雨霧模糊了周圍事物的輪廓,一片灰白的朦朧中隱約看見對素白的臉,漆黑柔軟的頭髮,黑與白的強烈的對比卻又極致的和諧,給人一種視覺上的震撼。一道清淺純澈的目光飄過來,彷彿迎面吹來一陣潮溼清涼的風,陳昔的呼吸爲之一窒!
整個世界寂靜的只剩雨滴打在地上的聲音,周遭的一切也彷彿在雨霧中模糊成灰白的色塊,陳昔的瞳孔慢慢地擴大,清晰的聽到胸腔內那顆心臟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生怕一發出聲音就會打破眼前這似幻似真的夢境!
然後對面的裡屋忽然傳來中年婦女的喊聲,濃重的粵語腔中隱隱透出點俗世安穩的味道,內容大致是喊男孩回去吃早餐。
對方立即把頭鑽進屋裡應了一聲,回頭禮貌而愧疚地朝陳昔再鞠了一個躬,站直身的時候笑容再次浮現在臉上,那一刻恍如陽光燦爛,竟讓這個潮溼冰冷的雨天剎那間明朗起來!
僅在一眨眼的瞬間,對方便溜進屋裡。
半響——
陳昔終於回過神,凝神再看的時候,對面的陽臺已經空空如也。他心中一陣悵然若失,不知道爲何此時此刻的情緒有些低落,忍不住嘆了口氣,悶悶地關上窗口。
陳昔一向喜歡美好的事物,尤其是好看的男人。
簡白曾經似笑非笑地問過他,如果不是簡白這張臉還有可取之處,陳昔會不會連瞥都不瞥他一下?
那時候陳昔笑而不語。
其實真正的情愛,怎麼可能與樣貌相關呢?如果僅僅因爲對方長得好看而喜歡對方,那不叫愛,頂多算是好感。而陳昔對簡白,從來都不只是有一點點好感那麼簡單!
可惜這些話……再也沒有機會讓簡白知道了。
回到屋內,陳昔忽然覺得心裡堵得難受,有氣無力地跌回牀上,煩躁地用枕頭矇住腦袋。可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簡白淺笑的那張臉,溫和矜貴,讓人不自覺地被其吸引。陳昔閉上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然後強迫自己繼續睡覺。
但在牀上輾轉反側良久,卻不得不悲哀地發現……就是睡不著!
昨晚醉生夢死的結果就是從凌晨三點開始頭痛欲裂,渾身痠軟無力。在過度酒精的作用下整個人的意識都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而這樣的狀況又加深了身體的不適,真是惡性循環!
在牀上輾轉了許久,陳昔乾脆放棄掙扎,把身下的涼被踢到一邊,牀單凌亂地皺成一團。他光著腳跳過鋪滿各種cd雜誌衣物的木質地板,繞過幾個空酒瓶和泡麪桶,打著哈欠坐到電腦桌前。
黑色的大理石電腦桌髒亂不堪。右手邊的菸灰缸早已經被菸頭堆滿,甚至有不少灰白的菸灰散落在周圍,然而他卻面不改色地從抽屜裡掏出一包煙,點燃,繼續往菸灰缸裡彈了彈菸灰。
——誰能想象,靠著一部黑道小說《極道燃城》紅遍大江南北,年收入過百萬的大神往昔,竟生活在如此髒亂的地方?!
——誰能想象,曾經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陳小公子,有朝一日也會落魄成這樣?!
不過,嗯,算了。陳昔現在實在不想思考這麼複雜的問題。一想到這些他腦袋瓜就疼得厲害。
陳昔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點開某著名論壇看看圈內最近都有什麼八卦。飄紅的各種貼子裡有某某jp作者抄襲了某某某作者,某某組團扒各頻道榜單,某某大神疑似刷分,以及……一個抱怨貼!
陳昔僅僅掃過一眼額角就忍不住抽了抽,因爲這個帖子的名字叫——
《大神乃不能介樣!!離小默還沒撲倒陳小瀟,流氓攻還在苦苦地等著大神乃賜予他性福!!!》。
離默和陳瀟是他《極道燃城》的倆主人公,陳昔今天不知道抽了什麼風忍不住手賤點進去——
樓主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在帖子的開頭擺出各種明線暗線說明這文還有很多伏筆線索沒有說明清楚,真正的包袱還沒有抖出,各種引經據典後暴躁地指出這時候爛尾結局是最沒下限的事情!
然後在文的最後用紅色加粗的字體咆哮:大神乃難道非得讓我自己寫一個同人作才能讓我彌補離小默得不到性福的遺憾咩?!!求續寫《燃城》!!!拒絕爛尾!!!
陳昔無語問蒼天。雖然他本人就是個同志,但不代表寫出來的東西都帶有腐的味道啊!這年頭yy果然無止境!他覺得他的腦袋瓜子又疼得厲害了……
可這年頭坑爹爛尾的小說多了去,就算他的確是爛尾了,也不帶這麼把他推到風口浪尖的啊——好吧!他承認他無良了。
陳昔不敢再看下面的留言,直接點叉離開。換成新浪的網站繼續刷刷新聞打發時間。
然而新聞看到一半的時候他的電話忽然猛地鬧騰起來,沒奈何他只好丟下筆記本穿過地板上一堆衣服cd雜誌,繞過一堆酒瓶泡麪桶,撲倒在雜亂無章的牀鋪上,手伸進牀頭櫃裡亂七八糟地翻找了一陣,期間手機停了一次又再次響起,他才找到瘋狂震動的某物品,看了一下手機屏幕顯示的是“夏樹”,翻了翻白眼,才按下接聽鍵——
“喂?”陳昔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沒好氣地翻白眼。那女人主動找自己八成沒好事。
“滅哈哈!!!陳昔我給你看一個特別歡樂的帖子!”夏樹在電話那頭笑得很盪漾,陳昔甚至能想象那女人在電話那頭手舞足蹈的樣子:“我靠!lz太有才鳥!尼瑪他倆渣攻賤受活該這麼虐戀情深!他倆根本就是絕配啊哇咔咔!!”
“……”完全聽不懂她想表達什麼?陳昔乾脆翻個身,平躺在牀上,呆怔地盯著天花板。
“話說!”夏樹忽然收起笑容,切入正題:“陳昔你到底還想玩失蹤多久啊?!你們家編編自從知道我認識你之後天天來騷擾,跟你說我快頂不住了,你要敢再不聯繫人家我就自動爆你的新手機號啦!”
“你敢!”陳昔立即刷地做起來,咬牙切詞。
夏樹是國內某著名網站耽美頻道的一線寫手,此貨的字典裡從沒有下限這個詞,當她說出她要爆他手機號的時候,是真的產生了這個想法,而且說到做到!
“好吧!失戀的男人最可憐,我不爆你聯繫方式好了吧!”夏樹頓了一下,無辜地聳聳肩膀。下一秒便化身爲更年期婦女喋喋不休,語重心長道:“我說,不就你家男人找了個女人結婚嘛!像你這種高富帥外加官二代背景的絕世好攻,至於這麼想不開嘛?我說,只要你勾勾手指,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比簡白更漂亮的小受爭先恐後地躺下來等你撲倒,你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呢?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電話那頭還在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已婚婦女都有當更年期大媽的潛質,然而那些話卻勾起了陳昔的無數回憶。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才平復下瞬間波濤洶涌的情緒,目光渙散地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緊緊抿住的嘴脣卻泄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可是?夏樹你不明白,這世界也就只有一個簡白值得我對他好,別的人,都與我無關。
陳昔在心裡偷偷地回答,卻並不直接開口。
耳邊依舊縈繞著夏樹嘰嘰喳喳的聲音,彷彿是電影中那些嘈雜的背景音。陳昔忽然想起半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簡白的那個下午,他倆坐在芒城那套複式公寓一樓的沙發上,窗外熾烈的陽光和此起彼伏的蟬鳴。
他倆沉默地對峙。
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他倆整整十年的感情。原來到了最後也只能彼此沉默,因爲這麼多年的相守他倆已經太瞭解彼此,僅僅一個眼神,他倆就能明白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所以,還有什麼能說的呢?他只能放他走。
臨走前的一刻,簡白啞著嗓子對他說:“陳昔,對不起。”
陳昔痛苦地閉上眼睛。
夏樹自說自話說了半天,忽地反應過來對方怎麼半天沒反應啊?!然後立即明白己的話可能戳到陳昔的禁區了,頓時手慌腳亂地說陳昔我有事你們家紅塵編編我先頂著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然後沒等他回答就果斷地掛斷電話。
她簡直是一隻闖完禍就會逃的貓!
不過陳昔終於耳根清淨,長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把手機甩到一邊。然後繃著臉呆呆地望向窗外,嘴脣緊緊地向下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