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仍未停息, 曹堂主、丁堂主等一衆(zhòng)堂主最近也很忙,每天都要喬裝打扮去各地蒐集情報。
正所謂,多事之秋。
戰(zhàn)箏自從改頭換面了之後, 就很少在教衆(zhòng)們面前出現(xiàn)了, 一是因爲小七失蹤她心裡不痛快, 二是她也著實受不了大家火熱的目光, 畢竟任憑是誰, 看到主子突然變成了蠱惑衆(zhòng)生的大美人,估計都會不習慣。
兩道銀色鎖鏈被安靜擱置,她用軟布一點一點擦拭著鋒利鉤刺, 冷不防指尖被劃破,一滴血滲入木質(zhì)桌面, 紋理清晰。
她盯著那滴血出神良久, 危險地瞇起眼睛。
是不祥的徵兆呢。
房門被輕聲敲響, 她擡頭望去,不溫不火地開口。
“進來。”
紅蓮風墨一左一右閃身而入, 神色均有些不太好看,尤其是後者。
“少主,江湖上有了新消息。”
“說。”
“凌雲(yún)山莊易主,凌夙掌權(quán),而且……”風墨本能地遲疑了一下, “他似乎抓到了殺害北海南山兩位掌門的兇手。”
戰(zhàn)箏眼神一凜:“抓到了?是誰?”
“據(jù)說是凌雲(yún)山莊的叛徒, 多年前私自盜取武功秘籍外逃並投身魔教, 今朝捲土重來, 懷著攪亂江湖秩序的野心, 但最終還是被凌夙制服了。”紅蓮道,“那人叫凌翊, 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名字,結(jié)果又莫名跟咱們扯上關係了。”
“……凌夙要怎麼處置那個人?”
“好像是要擇日公開處死,以平衆(zhòng)怒吧。其實江湖中人都表示這件事凌夙不需要承擔責任,反而都很敬佩他,覺得他不徇私情剷除禍患,維護了正義——換句話講,儘管凌夙並無擔當武林盟主的意願,但實際上江湖人已經(jīng)認可他代替楚衍,繼續(xù)坐穩(wěn)那個位置了。”
戰(zhàn)箏冷聲反問:“江湖人認可算什麼?就這麼連招呼也不打隨便扣鍋給天生門,再隨便抓個兇手說僅僅是和天生門有關,當我們都是傻的麼?”
風墨鬱悶地抓了抓頭髮:“少主,我感覺事有蹊蹺,按理說凌夙喜歡你,他這回做的事情,總好像是……在對你示好……”
畢竟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凌夙抓到兇手之後輕描淡寫帶過了天生門,這樣的行爲,都屬於刻意抹去天生門所謂荼毒江湖的痕跡——他之所以這麼做,或許根本不需要其他理由,只是要讓戰(zhàn)箏多欠他一個人情。
“既然如此,我不親自去一趟是不是不合適了?”戰(zhàn)箏靜默半晌,面無表情將鎖鏈收入袖中,起身向門外走去。
她也是在那一刻驀然回想起,小七曾經(jīng)看向凌夙的、充滿敵意的眼神。
她想,即使失去了記憶,有些深入骨髓的痕跡,也依然褪不掉吧。
哪怕只是猜測,就已經(jīng)令人心底生寒。
“少主你要去凌雲(yún)山莊?太冒險了吧?!”
“是挺冒險的,不過我必須去,而且這跟你們沒關係,都老實在山上呆著。”
紅蓮秀眉微蹙:“那不行,出了差錯誰負責?到那時我們倆還活得下去嗎?”
“別說得我像要去送死一樣成不?”戰(zhàn)箏乜她一眼,“放心吧,如果我真出了什麼意外,不管落到誰手中,都是要鬧個天翻地覆的,非得選良辰吉日敲鑼打鼓被處死不可,那時難道你們會察覺不到風聲?”
她說得好有道理,風墨和紅蓮竟無言以對,不過紅蓮依舊很頑強地補充了一句:“那教主知道了怎麼辦?”
戰(zhàn)箏笑了笑:“他衝你倆發(fā)火的話,就躲得遠遠的唄。”
“……”
然而戰(zhàn)箏失算了,沒想到一向?qū)θ魏问露紤械藐P心的戰(zhàn)千里,這次竟然料事如神,提前一步堵在山口,擋住了想要連夜離開孤絕峰的她。
“去哪?”
“下山隨便逛逛,順便買點胭脂水粉回來,哦對了,我現(xiàn)在這麼美,還得挑點好首飾。”
出乎意料的,戰(zhàn)千里沒有如往常那樣,對她這不走心的瞎話破口大罵,他負手立於原地,任憑山風捲起衣襬獵獵作響,目光始終凝著在她的臉上。
自戰(zhàn)箏服用冰蟾草之後,兩人尚未正式打過照面,一個是不敢看,另一個是不敢給對方看。
做了十八年的父女,女兒一夕成長作陌生模樣,無論怎麼想都很尷尬。
可躲是躲不了多久的,比如說現(xiàn)在。
“小兔崽子。”他低聲自語著,尾音像在嘆息,“和她真是……太像了。”
戰(zhàn)箏警惕反問:“和誰像?”
“和你娘。”
她聞言倒也沒多大反應:“我是我娘生的,和她像也正常啊。”
“是啊,是挺正常的。”戰(zhàn)千里不禁苦笑,記憶中,他還從未出現(xiàn)過這種對往事追憶的傷感表情,“雖說你那個娘,除了生下你,根本沒做過任何當孃的該做的事。”
戰(zhàn)箏挺納悶:“畢竟她去世得早,這莫非還是她的錯了?”
“不,若是按照你的說法,她應該是前兩年剛剛離世的。”戰(zhàn)千里闔目,一字一句重複著,“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瀟灑活了太久。”
“按照……我的說法?”
“是你親口和我講的,忘了?”
戰(zhàn)箏感覺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癡呆,她擡手用力揉了一把臉:“是我的錯覺麼?我最近跟你提起的、前兩年剛死的女人,似乎只有……”
只有凌雲(yún)山莊前莊主楚衍的夫人,凌夙的義母。
戰(zhàn)千里深深嘆了口氣:“如果我告訴你,楚衍的夫人就是你的生母,你會不會不太冷靜?”
“……”
豈止是不太冷靜,簡直是心火驟盛。彷彿被一道驚雷劈中頭頂,戰(zhàn)箏呈面癱狀呆滯片刻,神色愈發(fā)冷漠起來。
“老頭兒,你逗我開心呢你?”
“這大概是十八年來,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和你談話,所以你大可不必懷疑。”
“……”她撫著心口,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一點,“既然是我的生母,她爲什麼又嫁給了楚衍?是因爲嫌棄你魔教教主的身份啊?”
戰(zhàn)千里冷笑:“嫌棄魔教?須知當年,妖女玉修羅的名號,可是響徹江湖的。”
戰(zhàn)箏怔然。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她聽到了十八年前那段故事的完整版,知曉了所有被掩於歲月的真相和秘密。
玉修羅原名凌玉衡,生性偏執(zhí)暴戾,神出鬼沒手段殘忍,以致當年江湖中人聽到她的名號無不膽寒。
然而任憑是誰也逃不過一個情字,正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竟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魔教教主,也就是戰(zhàn)千里。
可是戰(zhàn)千里並不愛她,他可以視她爲夥伴、知己、戰(zhàn)友,卻唯獨不是愛人。
愛而不得四字,對於凌玉衡來講是屈辱的、痛苦的,她仍不死心地採取行動,暗中在戰(zhàn)千里杯中下藥,與他□□好,直至後來,懷上了他的骨肉。
——我會對你負責的,但玉衡,我依然不愛你,
他不介意爲她任性的錯誤買單,可他也不願違心欺騙她,他說她永遠都是自由的,如果想通了,隨時能夠離開孤絕峰,孩子由自己來撫養(yǎng)。
聽上去,似乎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但在凌玉衡看來,這簡直是不折不扣的羞辱。
——我何需你來憐憫?既然我得不到你,那倒也不妨讓你後悔一輩子。
於是她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了,那是種罕見的苗疆蠱毒,名喚“笑長生”,知之者甚少。正是因爲蠱毒的作用,戰(zhàn)箏一直停留在八九歲時的容貌,無法成長。
最重要的是,身中此種蠱毒的人,通常活不過三十歲。
哪怕戰(zhàn)箏已經(jīng)服用了冰蟾草,能改變?nèi)菝玻瑓s延長不了壽命。
凌玉衡用這樣的方式懲罰戰(zhàn)千里,也懲罰了剛出生不久的、無辜的女兒,然後拂袖而去,自此化名淩水玉,隱藏身份嫁給了當時尚未聞名江湖的楚衍,並一路協(xié)助他建立起凌雲(yún)山莊,成爲了被江湖人所敬仰的凌雲(yún)莊主。
“她肯定也不愛楚衍。”戰(zhàn)箏面無表情做著最後陳述,“從她那滿滿一藏寶閣的收藏品就能看出來了,和你的愛好多相像,大概是藉此懷念呢。”
戰(zhàn)千里也呈面癱狀:“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那她隱藏身份,協(xié)助楚衍建立凌雲(yún)山莊這種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那時的江湖秘事沒有我不知道的,更何況楚衍的夫人還是她——別人認不得她,莫非我還會認不得她?”
而後他就把這個秘密,藏了十八年,直至如今。
戰(zhàn)箏嘆氣:“她是要借楚衍之手打壓你報復你呢。”
“無所謂,反正老子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道理是這種道理,但拜託不要把你倆的感□□牽扯上後輩好嗎?我招誰惹誰了只能活到三十歲?”
三十歲,怎麼活得夠啊?到時候天生門的教主之位都沒人繼承啊!
戰(zhàn)千里無奈地注視著她,那是專屬於父輩的、慈愛而愧疚的目光,曾經(jīng)很多次,在她氣勢洶洶轉(zhuǎn)身後,前一刻還罵著人的他,總會露出這樣的目光,但他不能說,也不敢讓她看見。
他明白自己外強中乾,也清楚自己不是個稱職的爹,他不曉得如何才能讓她過得更快樂,但血濃於水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他無法逃避。
“是我對不住你。”
他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對她講過話,戰(zhàn)箏一時愣怔。
“啊……我也沒怪你,造化弄人麼,沒關係。”她緩聲道,“其實你今天能跟我說實話,我也挺高興的。”
“畢竟我清楚你將要做什麼,所以有必要把真相告訴你,然後你自己決定,還要不要去。”
她疑惑地看向他:“你清楚?”
“是去找那個混賬小子吧?”這一次提起小七,戰(zhàn)千里語氣出奇的平靜,“他的招式套路,和你娘當年實在太像了。”
“……”
“所以我在想,如果那小子失蹤了,唯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凌雲(yún)山莊。”
小七之前始終處於失憶狀態(tài),而現(xiàn)在,他大約是記起了什麼——也許,是出自冰蟾草的效力。
由於戰(zhàn)千里的敘述,所有不確定的猜測剎那間都得到了印證,戰(zhàn)箏一時感到背脊發(fā)涼,她想,凌夙是不是早就知曉一切內(nèi)幕,他在把冰蟾草贈予自己的那一刻,是不是就預料到了將來會發(fā)生什麼?
“我很高興,你今晚來不是爲了阻止我。”
戰(zhàn)千里沉聲道:“如果可能的話,我的確很想阻止你,但我知道,自己萬萬阻止不了你。”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相信你是我親爹呢。”
“……你快給老子少廢話。”他的鬍子抖了三抖,本欲拂袖而去,卻忍不住停下腳步,重新認認真真打量她一回,話尾帶著嘆息,“不過摸著良心講,也只有現(xiàn)在,老子纔有種終於把閨女養(yǎng)大了的感覺。”
戰(zhàn)箏未置可否地笑了笑:“漂亮嗎?”
“漂亮,比你娘當初還禍水。”
“這聽起來可不像是誇我。”她擺了擺手,很瀟灑地轉(zhuǎn)身,“別送了,我這就要去盡情揮霍自己剩下的十多年生命了。”
“既然你都不在乎揮霍,那麼也別指望我會替你惜命。”
戰(zhàn)箏的腳步微頓,卻仍是沒有回頭:“無所謂,但我還要拜託你件事啊老頭兒。”
“說。”
“我和風墨紅蓮撒謊了。”她如是道,“如果我真出了什麼意外回不來,你得保證,無論到時候聽到什麼風聲,都要穩(wěn)住他們倆,別動用天生門的力量去對抗——這是我的私事。”
她的目標很明確,或許結(jié)果無法如願以償,但縱使那裡是龍?zhí)痘⒀ǎ瑺懥诵膼壑耍偟萌リJ一闖。
戰(zhàn)千里立於原地,目送著那一抹烈紅融入夜色,神情蕭瑟,許久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