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一聲,是大量火藥在樹冢中爆炸的聲音,也是索庫跟我約定好的信號。我心中一驚,這才發現遠方的樹冢中已開始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悽慘叫聲,空中的騷動也越來越近,想是索庫他們已緊緊隨後而來。真正的大戰一觸即發。
楊潛原是準備以最小的傷亡將亦寒他們困死在無垠谷,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動,外拒援軍,內困風帝。樹冢中引爆的火藥讓他以爲有人從西北方向攻了進來,楊潛生性自負多疑,必不會將生擒風帝的重大功勞讓給別人。所以他會將大半的兵力撥去樹冢,而這些無人指揮的士兵一旦進入漫布沼澤如迷宮般的樹冢深處,就再也不可能活著出來了。
短短幾分鐘內就奪去幾萬條人命,讓我一想起自己的殘酷便渾身發冷。然而戰場無情,我既然選擇了站在這裡,便沒有任何回頭的餘地。
等楊潛一旦確定了那幾萬人的生死,必然會不惜一切向無垠谷發動進攻,因爲他下的就是無論犧牲多少人命也要殺掉風帝的賭注。
“亦寒……”我叫了一聲正要說話,卻發現自己竟未察覺不知何時已被他抱在懷裡,雙臂緊緊摟住,彷彿我就嵌在他體內一樣。只是動作輕柔小心,唯恐弄痛了我,所以一時沉思間,竟未發現。
感受著那熟悉的體息,我只覺心中柔軟甜蜜又隱隱夾雜著歲月蹉跎的傷痛,只伸手緊緊地抱了他一下,才道:“亦寒,楊潛一心擒你卻傷亡慘重,此刻必在準備著兇猛的反撲,你須儘快將這陣法收攏聚合才行。”我指了指天空,“索庫馬上就要率領援軍下來了,到時裡應外合,我們不僅能成功脫困,更能一舉滅了那十幾萬追兵。”
亦寒鬆開我,瞧了天空一眼,連半分猶豫的表情也沒有,就下令道:“秦霧,傳令聚陣!”
秦霧正呆呆地看著我,聞言大驚,見亦寒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臉色頓時一白,忙應道:“是!皇上!”
我一怔,爲秦霧那一時流露的恐懼,更爲他那聲清清朗朗彷彿早已習慣了的“皇上”。一時間有無數迷惘又驚慌的恐懼涌了上來,無法解釋的不好的預感就像那俗透了的女人的直覺犀利而精準,讓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五年其實很長,長到能改變太多我無法承受的東西。
正恍惚間,忽覺一道巨大的陰影自空中投下,以極快的速度,“碰”一聲墜在我前方幾米處,揚起一陣塵埃。
我愕然地看著那熟悉的形狀簡陋的傘翼,分明是我製作的簡易滑翔傘,卻不知有誰這麼蠢,我明明將降落方法講得如此清楚,竟還會以這麼狼狽的姿勢降落。
還沒等那塵埃消散,已聽一陣熟悉的大呼小叫,摻雜著咳嗽,衝我而來:“林藍,咳咳……你沒事吧?咳咳……”
“索庫?”我瞪大了眼看著那站在我面前髮髻散亂,錦衣沾塵,灰頭土臉的男子,忍不住大笑,“我沒事。至於你,第一次空中旅行失敗的感覺怎樣?”
索庫狠狠瞪了我一眼,只可惜再兇狠的表情攤上這副渾身狼狽的樣子也橫不起來,我繼續笑。他雖冷著臉,卻仍上下打量我,故作兇惡地道:“哼,禍害遺千年,果然……”聲音驟然一頓,他忽然衝上前執起我的手,怒吼道,“這叫沒事?!”
我這時也才發現自己右手上淤痕遍佈,滲出血絲,有些淌下來竟已在手掌處凝固呈暗紅色,顯是方纔著陸抓繩子時勒傷的。只是重逢的悲喜讓我一時忘了,此刻索庫提起來,一動手腕還真有點鑽心的痛。
我齜牙咧嘴地吸著氣,卻忙對他扯出個笑容:“沒事,被繩子勒到……啊!”我猛地瞪大了眼,根本來不及反應已看索庫被甩了出去,狼狽跌在地上,驚道,“亦寒,你幹什麼?!”
亦寒連看也不看索庫一眼,小心執起我的手,臉上閃過心痛內疚的神色,柔聲道:“痛嗎?”
那清冽冷然的聲音讓我一時被蠱惑了,只會訥訥地說:“還……還好……”
他忽然托起我的手,俯身舔上我掌心。渾身如遭雷擊,恨不得將毛髮也豎起來,他灼熱的舌尖輕輕緩緩卻有力的遊移在我的掌心,將那早已結痂的血跡一點點舔去。
我渾身像被燒了把火,臉紅得快滴血了,那樣的舔吻讓我不自覺得調動了體內所有神經,敏感的只需一個吐息就會顫抖。我全然不敢去看四周人的目光,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握住。
這究竟算是什麼情況?我狠狠盯著自己的鞋尖,盯得眼睛都發疼了,迷迷糊糊想著:這人真是亦寒嗎?亦寒是那麼靦腆清冷,比我還要乾淨的存在,怎麼會是眼前這個人?
“你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是嗎?”索庫冰冷憤怒的聲音讓我猛然清醒過來,我擡起頭,卻被已直起身的亦寒遮住視線,只能聽到索庫越來越冷,卻又夾著一絲顫抖的聲音,“說什麼臨宇的師妹,說什麼想看看風帝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都是騙我的?!”
“索庫,你聽我說!”我一慌,忙跨前一步,急道,“我不是存心騙你,只是……”
“不是存心可還是騙了,對嗎?!”索庫眼睛發紅地瞪著我,那樣子像是恨不得把我撕裂,“這一路來,我就像猴子一樣被你戲耍!”
我心中一酸,想起一路來他對我的關心和照顧,那個外表冷酷暴躁內心坦蕩真誠的男子,純淨得讓我爲自己的欺騙擡不起頭來。
“你跟他什麼關係?!”索庫忽然指著我身後,指尖顫抖地質問。
我回頭看了亦寒一眼,明媚的陽光灑在他如雪銀絲上,灑在他黑色沾滿血跡的衣衫上,卻灑不進他如此流光溢彩的紫色眼底。
五年,在這個世界,我離開他已是五年。他變得不像亦寒,他變得幽深莫測,他陌生得高高在上著,可他終究是亦寒,天上地下兩個世界獨一無二的亦寒。
我回頭,聲音微顫卻堅定地說:“他是我夫君。”說完這話我竟一時輕鬆起來,所有的不安疑懼都變得如天邊雲彩般遙遠又虛幻。
我笑,一字一句重複:“他是我的夫君。”
空中有布片被吹動的獵獵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餘下的出雲援軍也都落下地來,卻因爲無垠谷中央那詭異到極點一觸即發的氣氛而茫然站在原地。
索庫怔怔地看著我,忽然仰天大笑,狀若瘋癲,尖銳悲嗆的笑聲讓他再開口的聲音染上了磨人的沙啞:“我竟會相信你是臨宇的師妹,我竟會助你們狼狽爲奸去對付臨宇,我竟會對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我竟會……”
在這樣的亂世,在這樣人壓迫人,人利用人的亂世,索庫那一點較真的執著有多珍貴,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命運弄人,他這樣如孩子般純淨的人,卻一出生就註定了將是出雲的王,註定了要站在某種權利的高處。所以,總有一天他會受到真正殘酷的洗禮,被欺騙,被利用,被傷害,然後脫去天真的執著,成長爲王。
如果,註定有那麼一天,那麼一個人。我想,我寧願是今天,是我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是,索庫,我承認我騙了你。我並非秦洛的師妹,接近你也只是爲了回到亦寒身邊。但你無法否認,我爲原本就要來援救風帝的你提供了一個良策,讓你們的傷亡降到了最低限度,不是嗎?”
“這麼說起來,我跟你,應該算是扯平了吧?”我笑著講出這句話,心底卻在反問著自己:真的扯平了嗎?利益可以均等,感情的欺騙又如何償還?無論是臨宇的我,還是伽藍的我,對於真心將我當朋友的索庫,我竟騙了一次又一次。
心底的酸澀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深吸了一口氣,直視他充斥著暴怒的茶金色眼睛,毫不避讓:“索庫,你若真想幫助臨宇,你若真想報復我和亦寒,就請你,變得更強,強到任何人都無法再傷害你……”
話音剛落,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索庫的表情,竟只覺眼前毫無徵召地一黑,我一頭向前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