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抱著趙小仙飛奔在樓宇之間，月光照得他的臉龐微微發(fā)藍(lán)。

四周的喧囂如塵埃平息下去，有那麼一瞬間，他一定恨透了那個叫阮陶的女生。

她是個怎樣自私霸道的女生，甚至沒有打過一聲招呼，就硬要擠進(jìn)他的生活裡，強迫他想起那些他根本就不記得，也不想記得的過去。那些過去，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是她的杜撰，一定是這樣，就像她寫的那些故事，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

最重要的是，她動搖了他原本平靜的心，並且差點害死了趙小仙。

晴天看著懷裡微微發(fā)抖的趙小仙，平日裡張揚跋扈的那張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tuán)。她再也不是那個囂張霸道喜歡無理取鬧的小女孩了，這時的她，脆弱單薄得彷彿一片薄薄的瓷。

他有些怕，怕再也不會有一個女孩子，跟在他的身後，一聲一聲清脆無比地喊他的名字。怕再也沒有人在他懷裡肆無忌憚地哭，怕再也不會有人提出無理但不失可愛的要求。

晴天緊緊地抱著懷裡的趙小仙，迎著夜風(fēng)衝進(jìn)越來越暗淡的夜幕中。

這樣的畫面不停地在我的腦海裡重複，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希望當(dāng)初被趙小仙她爸的卡車撞飛的那個人是我。

那個像檸檬汁一樣的清晨，顧延笑著問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卻說：“我想吃梧桐街尾限量供應(yīng)的肉包子?！?

我用小旅館散發(fā)著洗衣粉味道的牀單裹著自己，笑瞇瞇地看著對面的顧延，那是高考前一週，聚會上我喝多了，迷迷糊糊地與顧延一起結(jié)束了童貞。

那天的顧延穿著白色T恤，像雪做的王子，他的眼睛是馬的眼睛，寧靜溫柔，像是有冰涼的眼淚要從瞳孔裡溢出來。

他抱著我，聲音微微沙啞，他說：“阮陶，對不起?！?

我的臉埋在他的肩窩上，因爲(wèi)太過羞澀，只覺得臉上滾燙，所以當(dāng)他問我，阮陶，你願不願意嫁給我的時候，我特別殺風(fēng)景地說自己肚子餓了，想吃梧桐街尾限量供應(yīng)的肉包子。

那個時候，我總以爲(wèi)我和顧延之間還會有很多很多的以後，這次沒有回答，那就下一次好了，下一次如果還會害羞，那就再下一次吧，反正，我一定會答應(yīng)的。

我這樣想著，裹著雪白的牀單親吻他清涼無汗的臉頰。旅館的門輕輕地合上，我捧起桌邊透明的玻璃水杯，抿一口溫暾的水，平復(fù)熱烈得就要爆炸的心跳。卻不承想，手一抖，杯子打翻在牀上，就像幸福滿溢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顧延會自此在我的世界裡失了蹤。

趙小仙說，顧延撞車的地方並不是梧桐街，也不是永安路，而是城市北面的別墅區(qū)，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跑去那裡。

那天清晨，她坐在父親的車子裡，央他夜裡下班時給她買一包糖果。

趙叔叔笑呵呵地應(yīng)著，一擡眼，一抹人影慌慌張張迎上來，他來不及剎車，把那個人撞飛了好幾米。

他們下車查看時，顧延已經(jīng)昏迷，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息。

那時候他們的生活並不富裕，甚至算得上貧窮，所以，他們付不起這個責(zé)任。

但是趙小仙執(zhí)意要把晴天救回去，救得活自然好，救不活再說。

他們揹著他去了郊區(qū)的黑診所，低價醫(yī)治，原本也沒有抱著什麼希望。只是沒承想，顧延被救活了，只是，有一些記憶，永遠(yuǎn)死去，順著那些他流失的血液，永遠(yuǎn)被剝離於他的身體。

這些都是在醫(yī)院裡，趙小仙講給顧延聽的。

因爲(wèi)她發(fā)現(xiàn)，顧延早就知道了那本學(xué)生證的存在，她瞞不住，也不打算繼續(xù)隱瞞下去，因爲(wèi)她終於明白，即使她犯了天大的錯，顧延也只有原諒，他不怪她，從來都不。

袁熙在病房外，看著趙小仙抱著晴天痛哭，就像犯了過錯的小孩子，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不想你離開我。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帶我走出醫(yī)院。

那天清晨，我看著袁熙平靜的臉龐，腦子裡一下一下撞擊著疼，他在等我的回覆，他說：“阮陶，做我的女朋友吧，你再也回不去顧延的身邊了。”

隔夜的酒精讓我精疲力竭，我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問他：“你不是……不喜歡女生嗎？”

袁熙突然笑，使勁兒地捏我的臉：“拜託你清醒點，那種鬼話你怎麼會信！”

我有點慪氣：“是你自己說的，你自己說你不喜歡女孩子的！”

袁熙苦笑：“還不都是因爲(wèi)你和夏文靜，像兩隻趕也趕不走的蒼蠅，鉚足了勁兒地問我和劉芒分手的原因，我被你們煩死了，不得不說假話?！?

我發(fā)了一會兒呆，愣愣地看著他，怎麼也清醒不過來。

袁熙的表情那麼認(rèn)真，他不再是那個妖媚得讓女人也心生嫉妒的男孩子了，那一刻的袁熙，靜靜坐在清晨的熹光裡，只是一個認(rèn)真執(zhí)著的小孩子。

“我喜歡你?！?

“怎麼可能！我們一直是好姐妹！”

我真是懶得思考，腦子裡全是糨糊，我多希望袁熙能饒了我。可他偏不。

他說：“去你大爺?shù)慕忝?！我喜歡你！”

我不說話。

“阮陶?！彼麊疚?，微涼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臉頰?！白鑫业呐??！?

我覺得整根脊椎都不對勁，一種微妙的戰(zhàn)慄沿著脊椎一路上躥，直到我的天靈蓋，我清醒了。

“你到底想怎麼樣，袁熙，你在可憐我這個被失憶前男友拋棄的可憐女人嗎？”

袁熙有點生氣：“阮陶，你這樣子太不可愛了?！?

“嗯，我原本就不可愛。”

“你昨晚吻了我，阮陶，你得負(fù)責(zé)。”

“少來！我怎麼可能那麼做！”

“真的，就像這樣。”袁熙抓住我的肩膀，俯下頭輕輕地吻住我的嘴脣。我猛地縮回身體，卻被他緊緊地禁錮在懷裡，我的掙扎完全出於條件反射，所以沒控制好力度，一下子後仰過去，倒在牀上。

袁熙的身體順勢壓過來，一隻手掌將我的兩個手腕舉過頭頂抓牢，另一隻手捏著我的下巴，輕柔的吻綿密地落下。

那是史上最混亂的三十秒，心跳在胸腔內(nèi)拼命地撞擊著，我平躺在牀上，勇敢地睜開眼睛，看見瞬間明亮起來的天空，藍(lán)得耀眼。

我沒想到自己竟然哭了。

如果劉芒在場，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罵我，你裝什麼處女??！

但是眼淚就那樣不動聲色地流下來，是被突然陌生起來的袁熙嚇到了嗎？還是因爲(wèi)，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見顧延永不回頭的背影，看見他一步一步格外堅定地離開我的世界。

袁熙被我嚇壞了，鬆開我的手：“喂，所以你現(xiàn)在是有多厭惡我？”

我看著懊惱地在我身邊躺下去的袁熙，輕聲說：“不厭惡?！?

“那你就是喜歡我？”

“喜歡。”

“只是沒有喜歡顧延那麼天崩地裂?？菔癄€對吧？”

“對。”

他側(cè)過身把我抱在懷裡，下巴抵著我的腦袋。

“沒關(guān)係的，阮陶，我等你。等你心甘情願地把顧延從你心裡請出去，等你心甘情願地爲(wèi)我把心裡的那道門打開，等你適應(yīng)我們之間某種關(guān)係的改變，等你發(fā)了瘋一樣喜歡上我?！?

“反正，這麼多年，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

哪裡背來的臺詞？倦意鋪天蓋地地襲來，我枕著袁熙的胳膊漸漸有了睏意。

袁熙親一下我的額頭，閉上眼睛睡著了。

他也很累了，一夜未眠，我不知道那一夜的袁熙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思想鬥爭，才決定對我開口說喜歡。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我們身上，我聽著袁熙的心跳漸漸進(jìn)入夢中，我決定什麼也不去想，不去思考。很多年以後的我，曾經(jīng)回想，是不是就是在那個清晨，在袁熙均勻的呼吸聲裡，我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放開了顧延的手。

有些事情，猶豫了一秒，就註定是要錯過，錯過了就是真的錯過了，再也回不去。

是Emy打來電話告訴袁熙顧延向她借錢的事。

趙小仙得的是罕見的神經(jīng)性呼吸障礙，情緒激動或是受了刺激就會暈厥，而後導(dǎo)致無法呼吸，嚴(yán)重的話甚至?xí)菘怂劳?。最可怕的是，這樣的癥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嚴(yán)重，很有可能在病人未受到任何精神刺激的情況下就會出現(xiàn)休克現(xiàn)象。

唯一的治療方式是到國外的大醫(yī)院進(jìn)行心臟手術(shù)治療，而且耗時較長，費用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負(fù)擔(dān)得起。

顧延去找Emy，只是希望能先借一些住院費，穩(wěn)住趙小仙的病情。

袁熙說：“我願意支付趙小仙在國外的一切治療費用，具體事宜我們要去會議室詳談?！?

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角。

袁熙看我一眼，笑：“你傻吧，我做這些跟你半毛錢關(guān)係也沒有，你知道很多明星都是靠著搞公益活動來宣傳自己的正面形象，我也是一樣，不會白白給他們大把的錢，相應(yīng)的，趙小仙也需要配合我，在媒體面前掉幾滴眼淚，說些什麼感謝袁熙感謝公司什麼的話?！?

我搖搖頭：“不是的，袁熙，趙小仙的事情跟我一點關(guān)係也沒有，誰資助她，誰愛她，誰可憐她同情她，這些都跟我沒關(guān)係，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已經(jīng)缺課好幾天了，我怕你被當(dāng)?shù)簟！?

袁熙苦笑一聲，胳膊搭上我的肩膀：“優(yōu)等生，筆記什麼的，全靠你了！”

這之後我一直被編輯威逼利誘著一心撲在創(chuàng)作三流文學(xué)的事業(yè)上無法自拔，顧延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往臉上塗袁熙送給我的綠泥面膜。

我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對著電話說了一聲：“喂。”

五月的天，總有雨水昏昏欲墜，被烏雲(yún)覆蓋的天空一點點暗下去，不乾不淨(jìng)的雨水輕易攪亂了我的心神，我有些不安地握緊了電話，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顧延的聲音才輕輕地傳來，他說：“阮陶，是你嗎？”

“嗯，是我?！蔽业穆曇粲悬c沙啞。

他繼續(xù)說：“我是顧延?！?

我說：“我知道。有什麼事嗎？”

“阮陶……”他靜默了一下，才說：“下午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掛斷了電話，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臉綠泥，只一雙眼睛，堅定得不像自己。

在約定好的街心公園，我買了兩杯咖啡等著顧延。很久以前，顧延也時常這樣等著我，那時候我簡直不守時得可恥，常常遲到，還要厚著臉皮怪顧延早到，害我有愧疚感。每一次，顧延都笑著遞給我一杯熱奶茶，包容地說：“報告，我錯了，下次一定根據(jù)你的時間軸進(jìn)行移動，絕不早到讓你愧疚?！?

而現(xiàn)在，我看著顧延從遠(yuǎn)處向我走來，迎著漸漸自天際綻放的光芒，彷彿帶回那些被他遺忘的時光，他的肩上跳躍著的點點光斑，就是我們過去曾一起經(jīng)歷過的點點滴滴，他的脣角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對不起，我遲到了?！鳖櫻佑行┎缓靡馑嫉刈谖疑磉?。

我安靜地看著他，把咖啡遞過去，笑著說：“你沒有遲到，是我早到了。”

雨後陽光疏淡地灑落在我們肩上，顧延不說話，我便問他：“小仙的病情好些了嗎？”

顧延點點頭，眼睛清冽地看著我，就像雨後微涼的陽光，他說：“阮陶，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他垂下頭去，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內(nèi)疚，一縷傷感。

我搖搖頭：“是我執(zhí)意要逼你想起過去，也是我一相情願想要逼趙小仙拿出證據(jù)證明你的過去，甚至害得她病情加重。我至少，應(yīng)該問問你的意見的，對不起，顧延，不，晴天，趙晴天，對不起，如果你不願意想起，那麼我願意和你一起忘掉那些過去?！?

這些話，我說得那樣輕鬆，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那一刻，我忽然感覺到有一個一直沉重地壓在我肩上的什麼東西忽然就消失不見了。

真好，我想。

一直以來，我與命運徒手抗衡，緊緊地抓住顧延從前的記憶不肯放手，那些回憶，在歲月裡生長出溫柔的毒刺，將我執(zhí)拗的掌心刺得血肉模糊。

而現(xiàn)在，我終於把手放開，那些軟刺就要慢慢癒合在傷口裡。

風(fēng)吹過晴天柔軟的頭髮，他的眼睛悲傷地看著我，聲音平緩：“阮陶，也許以後的我恢復(fù)了記憶，會非常非常地後悔讓你選擇忘記我。”

“如果那個時候，我哭著回來求你，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你一定要狠狠地給我?guī)锥猓屛覞L蛋。”

“嗯?！蔽逸p輕地點點頭，眼淚猝不及防地落下來。我慌張地擡手擦乾眼淚，笑著說：“你看，我哭出慣性了，動不動就想哭，但是晴天你千萬別誤會，這眼淚真的不是爲(wèi)你流的?！?

“不要緊?！彼f了三個字，伸手輕柔地將我的腦袋攬在他的肩膀上，我有一絲錯愕，晴天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不想看見你的眼淚，雖然不能阻止，至少，可以借給你肩膀用一下。從今往後，再也不要爲(wèi)不值得的人掉眼淚。”

我把臉埋在他的肩窩，雙手緊緊地扯著他的衣領(lǐng)，放聲大哭，那些溫柔的歲月，就順著我的眼淚慢慢蒸發(fā)乾淨(jìng)。

那一天，我和晴天抵消了六年的愛與傷痛，握手言和。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需要日夜思念，孤獨地守著那份稀薄的回憶惶惶度日。

那一天，晴天代替趙小仙向我道歉。

他說：“可是，無論如何，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討厭趙小仙，說她霸道跋扈，怪她自私蠻橫，我也一定要站在她那邊。因爲(wèi)我知道，她一定是這樣堅信著，她認(rèn)定我是她世界裡唯一的依靠和全部的溫暖，我就必須讓她知道，她沒有錯?！?

本來我以爲(wèi)自己會因爲(wèi)他這番肺腑之言內(nèi)傷個十天半個月，興許哪天夜裡醒來還能吐出一口鮮血來。沒想到我的自愈能力如此超強，纔剛?cè)胍咕鸵呀?jīng)可以一邊吃著夏文靜煮的招牌方便麪一邊看快樂大本營笑得花枝亂顫了。

劉芒鄙視我：“你的心碎也太不專業(yè)了?！?

我打個飽嗝，說：“我是個堅強的人?！?

劉芒翻個白眼，淡淡地說：“你是夠堅強的，要是換了我，袁熙敢把我流著口水睡覺的照片當(dāng)手機(jī)壁紙，我肯定崩潰?！?

在沙發(fā)上猛掐自己的小肚腩企圖消滅脂肪的夏文靜突然尖叫：“什麼情況？！”

劉芒淡定地說：“一個男人用一個女人的照片，特別是熟睡中的照片來當(dāng)壁紙，只有一個可能性，他想跟她交配。”

“什麼什麼？！”夏文靜發(fā)出殺豬一樣的悲鳴，撲過來掐著我的脖子使勁兒地?fù)u晃：“哎呀，好討厭，你們也太飢不擇食了吧！什麼時候的事？！”

我被她晃得頭暈?zāi)垦?，掙扎著說：“別晃了！我都要吐了！”

夏文靜立即目瞪口呆地放開我，用一種聖母般普度衆(zhòng)生的眼神看了看我的肚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無力地辯解：“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是哪樣？”夏文靜眨巴著亮晶晶的小眼睛興奮地盯著我。

我斜了她一眼，學(xué)著她的腔調(diào)和神韻捶著她豐滿的胸部無限嬌羞地說：“哎呀討厭，人家不跟你們說！”

在她們兩個看精神病患者一樣的目光裡，我放下碗筷溜回了房間。

十五分鐘後，劉芒拎著啤酒瓶來找我，她說：“阮陶，你別告訴我這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蔽野炎约汗诳照{(diào)毯裡無力地說。

“你和袁熙，你們在一起了？”劉芒的眼睛裡也不全是八卦的光芒，還有一種，怎麼說呢，是一種強打起精神的過分開心的神情。

我忙不迭地打斷她 ：“姐姐，求你放過我吧，我現(xiàn)在胸懷大志，只關(guān)心家國天下，不想提兒女情長?！?

劉芒使勁兒地瞪了我一眼，說：“給老子滾！”

然後她又突然笑了起來，無比瀟灑地挨著我坐下，喝了一大口啤酒，舔著嘴上的泡沫認(rèn)真坦然地說：“其實我早知道你們會在一起。”

我有點胸悶：“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劉芒哼了一聲，說：“看袁熙對你狗腿起來的那模樣，跟抗戰(zhàn)時期的小漢奸跟在皇軍身邊一模一樣?！?

我無話可答。一個鯉魚打挺從牀上跳起來，捧住劉芒的臉，說：“劉芒，該不會你對袁熙還……”

“給老子滾！ ”劉芒斬釘截鐵地打斷我。她的臉蛋因爲(wèi)生氣的關(guān)係漲得紅紅的，細(xì)軟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我有點後悔開了這麼低級的玩笑。

只是劉芒竟然沒有撲過來抽我，也沒問候我大爺。

她只是眼睛彎彎地看著我，特別認(rèn)真特別認(rèn)真地對我說：“阮陶，姐姐跟你說句比人民幣還真的話，袁熙是個好人，你好好跟他在一起?！?

我說：“姐姐，我也跟你說句比人民幣還真的話，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你別這麼快就把我和袁熙給定義了。就是開掛，感情也不帶進(jìn)展這麼快的。總得給我時間想想吧。”

劉芒就不再說話了，小小微翹的鼻子看起來有一絲天真，她低下頭，聲音很輕地說：“我就是希望你開心點。阮陶，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從顧延消失後到現(xiàn)在，你究竟有多不開心。我每天看著你那張寡婦臉我就胸悶。”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像她說的，就只是希望我好。

“你纔是寡婦臉，你們?nèi)叶脊褘D臉！”我吼回去，眼睛裡卻不經(jīng)意間一陣潮熱，我想起中學(xué)時代的劉芒，一直充當(dāng)著照顧我們的角色。她看起來彪悍又兇猛，哪個要是敢在學(xué)校裡外找我和夏文靜的麻煩，她就怒氣騰騰地衝過去教育他們一頓。每一次看著她流著鼻血回來跟我們報告，我把他們?nèi)蚺肯铝?，我和夏文靜的心裡就充滿了敬仰。

“劉芒你太牛了！”夏文靜扯著我的袖子滿臉敬佩地說，一般情況下夏文靜是不會輕易使用牛這麼高貴又嬌俏的字眼來形容一個人的，除非那個人真的非常牛。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劉芒就露出一排雪白雪白的牙齒衝我們笑：“那是必須的！”

她一直表現(xiàn)得很英勇，比任何一個男孩子都還值得讓人依賴，整個初中，我和夏文靜就像兩個跟屁蟲，狐假虎威地跟在劉芒身後軋馬路，就覺得自己是古惑仔，特別牛。

所有人都怕劉芒，她叼著煙，頂著一頭薰得七彩斑斕的頭髮，穿一件性感小吊帶往那一站，沒有人敢輕易靠近。也只有我和夏文靜知道她少女的一面，其實劉芒的內(nèi)心世界還是蠻豐富的，當(dāng)年她看《還珠格格》的時候，哭得眼睛都腫了，小肩膀一顫一顫的，到夜裡睡覺了還蒙著被子在哭。

她說 ：“紫薇太倒黴了，被小燕子騙得好慘啊，嗚嗚嗚！”

還有就是，那個時候的劉芒，或許是更早以前的劉芒，也有脆弱和悲傷的時候。她所有的不快樂，全部來自她的家庭。

有一年冬天劉芒來了例假，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她說：“阮陶，我可能要死了，你讓我見袁熙一面?！?

我嚇壞了，套上衣服就跑去她們家找她。

那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家，比起家，更像是一個狹小憋悶的賭場，屋子裡滿是嗆人的煙味，幾個在腦袋上綁著燙髮卷兒的中年婦女嗚嗚泱泱地搓麻將，時不時地聽見有人喊：“你他媽會不會玩兒！”

我立在門口有點不知所措。

終於有個嘴巴塗得像剛喝了血一樣的女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氣急敗壞地問我：“你哪個？”又衝屋裡喊：“哪個家的閨女來找她老子了，出來認(rèn)！”

我說：“阿姨，我不找老子，我找劉芒。 ”

她瞇著眼睛使勁吸了口煙，衝屋子裡努了努嘴，然後就不再看我，繼續(xù)搓麻將。

我沿著散發(fā)著黴味的牆壁朝裡屋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廊裡沒有安燈管，黑魆魆的一片，我伸直了手臂一點一點往裡摸索，腳下突然被什麼東西一絆，整個人朝前撲了過去。

摔在水泥地上的那一刻，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打了個嗝，緊接著就有一個黑魆魆的人影朝我壓了下來，酒氣噴在臉上，讓我想吐。

幸好在那個男人的嘴巴還沒落在我臉上之前，有一束橙色的光芒冷厲地投射過來。

“阮陶！”

劉芒蒼白著一張臉撲過來，使盡全身的力氣將那個渾身散發(fā)著酸餿酒味的男人拖開，刺目的光芒裡，她拽著我的手，把我拉進(jìn)隔壁的一個小房間。

進(jìn)屋後劉芒問我：“吃虧了？”

我搖搖頭：“你正好出來了?！?

“嚇到了？”她拉我坐在她硬硬的木板牀上。

我還是搖搖頭：“我膽大，不怕?！?

劉芒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又捂著肚子痛苦地倒在牀上。

我看著她像一隻基圍蝦那樣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不住地發(fā)抖，心裡亂成一團(tuán)，忙問她：“你到底怎麼了？”

劉芒慘兮兮地說：“肚子疼?！?

我想出去喊她媽過來看一下，被劉芒拖住手：“你幹嗎去？”

“找你媽過來帶你去醫(yī)院?！?

“他不會管我的，你找她幹嗎？”劉芒痛苦地皺著眉頭。

我想了想，說 ：“那走吧，我?guī)闳メt(yī)院。”

劉芒搖搖頭：“現(xiàn)在醫(yī)院黑著呢，沒錢輕易不能去，而且這個疼法，肯定是要翹辮子了，阮陶，你告訴袁熙，我死了我也愛他。”

我把她從牀上扯起來，心裡很難受。

那張硬得不能再硬的牀上，只鋪著一條薄薄的小毯子，棉絮亂糟糟地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死棉花，根本就無法禦寒。更何況是在寒冬的例假期，奶奶說過：“女孩子受不得涼，每個月日子快到的時候，她就拿出一張絮得暖暖和和的小棉被給我墊在被子底下。這樣的棉被，幾乎每個女孩子都有一條?！?

劉芒卻沒有。

我吸了吸鼻子，說：“我有錢。”

“你哪兒來的錢？”

“這你別管，反正我要得來。”

我硬是把她拽起來，拿上手電筒，又在一片凝重的黑暗裡慢慢地挪出去，到了外面，風(fēng)雪呼啦一聲撲面而來。

我讓劉芒先在外面站好，轉(zhuǎn)身回去，在烏煙瘴氣的屋子裡大聲問：“哪個是劉芒的老子！”

剛纔那個塗著紅色口紅的女人挑眉看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噌噌噌地走過去，指著她的鼻子字正腔圓地說：“你也算是人家的媽！”

她也騰的一聲站起來：“哪兒來的小兔崽子！”

這一句氣吞山河的謾罵直接把我震撼慫了，我有點緊張，覺得尿都快撒在褲子裡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糕的媽媽，我覺得我得勇敢一次。

那一刻，我看著桌上壓著的幾百塊麻將錢，靈機(jī)一動，不管不顧地?fù)溥^去搶在懷裡，衝她喊：“你不配當(dāng)劉芒的媽媽！別以爲(wèi)你在這裡罵我就算你有本事，如果這錢你今天不讓我拿去給劉芒看病，我明天就去把全城的婦女兒童委員會跑個遍！別以爲(wèi)劉芒是沒人管的！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馬上報警讓人抓你，我還要告你聚衆(zhòng)賭博！”

女人有點慌，屋子裡其他幾個搓麻將的都停下手裡的活朝這邊看過來。

我抱著錢扭頭就走，衝進(jìn)風(fēng)雪裡扯著劉芒的手就在黑暗中狂跑，我害怕極了，只能緊緊地抓著劉芒冰冷的手。

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依舊大雪紛飛，劉芒牽著我的手說：“阮陶，你今天真夠義氣！我劉芒這輩子就認(rèn)你做我的好姐妹?？墒窍麓蝿e再跟那些傻逼一般見識了，她們不配被你罵，真的，阮陶，我自己能應(yīng)付?！?

我心裡的難過排山倒海地涌向喉嚨，我知道她怕我真的跟她媽打起來，她知道我慫，根本就打不過。

“還有啊，你以後不要上我家了。跟你實話說了吧，我怕你被我後爸吃了?！?

黑暗中，我聽著劉芒仔細(xì)地叮囑我，就一直咬著下嘴脣不敢說話，怕自己會哭。

而劉芒，在大雪裡笑得純潔無瑕，連月光都遜色。

她說：“好姐妹，有今生，沒來世?！?

那是我一生當(dāng)中僅有的一次勇敢，也是劉芒的生命中少有的一次軟弱。再後來，劉芒差點一刀捅死了她那個會吃人的後爸，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澈城，走的時候沒有道別，亦沒有留戀，只有那枚一直掛在脖子上的五芒星吊墜，遺落在袁旗墜樓的那片空地。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袁熙和劉芒之間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道厚重的牆壁，高聳透明，無法摧毀，亦無法跨越。

午休時間，我看著對面低頭喝著奶茶的袁熙，恍惚間又想起袁旗那張低眉溫順的臉。旗哥哥，我在心底輕輕地發(fā)聲，眼睛裡灼熱得一塌糊塗。

鄭明明看著我，在一旁怪叫一聲：“天哪阮陶，你看袁熙的表情也太飢渴了吧！”

袁熙連眼睛都沒擡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說：“咦？如果真是這樣，我不介意借你肉體一用?！闭f完，手指輕輕地捏著白色衣領(lǐng)向後扯了一下，露出性感的鎖骨，嘴角卻劃開一抹明媚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夏文靜嬌羞地捶了我肩膀一下，說：“哎呀，討厭死了，你們真澀情！”

鄭明明安慰她：“龜兒子的你羞什麼嘛，晚上給你傳兩個日本愛情動作片你觀摩一下，以後就不會羞了。隨即轉(zhuǎn)臉問我，阮陶你也一起看，雖然我覺得沒啥子好看的。”

我覺得我的心都碎了。

袁熙把下午茶的賬結(jié)好，跟我們道別：“下午還有工作要做，就不去上課了，夏文靜你幫我喊一下到，謝了啊哥們。”

夏文靜一臉甘於被利用順帶被羞辱的單純表情點了點頭，說：“滾吧，你這個無恥的小妖精！”

袁熙笑：“再見，鐵金剛?！?

在夏文靜嘴裡發(fā)出一種咬斷骨頭的聲音的同時，鄭明明神秘兮兮地壓低了嗓音對我們說：“給你們講個勁爆的?！?

我和夏文靜立即捂住胸口異常焦慮地把腦袋湊過去，異口同聲道：“快說！”

鄭明明被我們兩個圍住，有點衆(zhòng)星捧月的味道，所以就難免有點羞澀了，端起一杯檸檬茶吹了吹，才說：“凱瑟琳你們知道吧？就是以前我們學(xué)校的小賤人葉婷婷。“

我和夏文靜拼命點頭：“記得！”

鄭明明眼睛一轉(zhuǎn)，聲音壓得更低：“上回我去酒店幫我媽媽抓小三，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我和夏文靜屏住呼吸道：“看見了什麼？”

鄭明明白了我們一眼，非常不爽地指責(zé)我們：“你倆是不是人??！”

“至少應(yīng)該先問問我我媽被小三的事情吧！”

夏文靜倒抽了一口冷氣，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顫抖地發(fā)聲：@額滴神?。∴嵜髅?，該不會是葉婷婷要當(dāng)你後媽了吧？！”

鄭明明不怒反笑：“瓜娃兒，小賤人好歹也是有粉絲的人呢，怎麼會給我當(dāng)後媽嘛，我爸那個級別的暴發(fā)戶還入不了她的眼呢，我爸養(yǎng)的那個小情兒是個按腳的，你容我慢慢給你講！”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裡，鄭明明一邊喝茶一邊生動形象地給我們講述了《五月暴發(fā)戶與八月按腳女的海角天涯》這一個浪漫傳神的愛情故事，並且用的是我的偶像安妮寶貝的敘述手法。

“從前有一個暴發(fā)戶，他的身上充溢著菸草辛辣的氣味，但是，在他還不是暴發(fā)戶的時候，他的身上，就只有兩個，不痛，但實實在在地存在在那裡的，雞眼。

那個夜裡，雨水來得纏綿而又措手不及，暴發(fā)戶看著窗外的雨，覺得寂寞，於是，他開著新買的奧迪來到了一家按腳店。

號，這是個迷離的數(shù)字，女人笑望著他，聲音清淺，你好，我是紅。

這個女人，背井離鄉(xiāng)，野性叛逆，隨時噴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讓人眩暈。

她的手，涼得駭人，按在他那長著雞眼的腳上，忽然間，心就軟了，她的聲音沙啞，你……痛嗎？

他閉著眼睛戰(zhàn)慄，輕輕地點了點頭。

痛苦，無處不在，這讓人絕望的，雞眼。

紅看著他，就像在看著一個受傷的孩子，聲音輕柔地說，我的家鄉(xiāng)有位故人，專門拔雞眼，拔一送一。

就這樣，命運將他們捆綁在一起。

在拔雞眼的那一天，她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在他聲嘶力竭的尖叫聲裡，她想到一個詞，叫天涯海角。她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踏入了小三的行列中去?！?

鄭明明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xù)說：“就這樣，這個叫李翠紅的賤人勾引了我爸，害得我媽天天打電話找我訴苦，我現(xiàn)在一看見我媽來電就有一種鬼來電的恐慌！”

聽完我的心就抽搐了，我覺得我的偶像被眼前這個女人用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歹毒手法給毀了。

夏文靜聽完，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無限迷離，她說：“媽的，太感人了！”

鄭明明得意地擺了擺手，說：“這算什麼，我還能用郭敬明的手法再給你們講一下，韓寒體也能啊，《知音》體也可以，跟你們說啊，要不是怕?lián)屃巳钐盏娘埻?，我早就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了，唉，我的才華，就這樣被友情埋沒?！?

夏文靜舉雙手錶示敬意，誠懇地對我說：“阮陶她說的都是真的，想當(dāng)初她幫我在交友網(wǎng)上寫“個人簡介”，一夜之間我的好友就多出二百多個哪！”

那個徵友啓事我也看過：本人今年十七歲，清麗脫俗雅俗共賞，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能入洞房，會吟詩會算卦會生娃，家底清白無不良嗜好，無須任何手續(xù)，一年內(nèi)免費退換，路費自付，歡迎來娶。

重點是，下面配了一張剛出道時期的張柏芝的照片，大概PS了一下，讓你看不大出是不是張柏芝，但絕對看不出這是夏文靜。

那段時間夏文靜的短信電話絡(luò)繹不絕，讓她深感作爲(wèi)一個女子是怎樣驕傲的一件事。

鄭明明吃了一塊西瓜，對夏文靜的感恩之心表示欣慰，才又神秘地對我們說：“我看見葉婷婷了，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走，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你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我和夏文靜一起搖了搖頭。

鄭明明說：“瓜娃兒，你們猜啊！很有名的！”

我說：“梁朝偉？”

鄭明明滿臉失望：“往年輕了猜嘛！”

夏文靜說：“阮經(jīng)天？”

鄭明明怔了一下，搖搖頭：“往大陸的猜嘛！”

我說：“黃曉明？”

鄭明明繼續(xù)搖頭。

夏文靜沒了耐性，去掐她的脖子：“媽的你說不說，不說我在這把你扒光！”

鄭明明驚恐地護(hù)住胸口，臉上仍是欠扁的得意，不屑地說：“那些明星纔有幾個錢，我說的這個，錢比他們多，臉比他們帥，不過……你們都不喜歡他就對了。”

“到底是誰？！”我和夏文靜猩紅著眼睛要撲過去扒光她這個小八婆。

鄭明明這才清了清嗓子，認(rèn)真地說：“是袁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