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附和起來,言語中皆是蘇錚不懂事,衝撞了大師們,又或者不自量力,妄圖和瑯開翠爭辯。
蘇錚一愣,她哪裡在插嘴?她是在和姜師傅說話啊。
只是聲音響了點。
姜師傅一看情況不對,忙將蘇錚拉至身後,朝瑯開翠道:“她方纔在與我說話,不是頂撞瑯小姐,還請瑯小姐不要怪罪。”
他是真的挺喜歡蘇錚這孩子,自然不希望她得罪了瑯開翠,更不能在這一溜的人物前丟臉出醜。
瑯開翠擡手止了姜師傅的說話,美麗的面容上說不出是愉快還是不愉快,直直看著蘇錚道:“你彷彿不太贊同我的觀點,不知可否說明緣由,這鑑賞嘛,自然是多些人聚在一起各抒己見才能熱鬧。開翠不才,看走眼的時候總也是有的。”
蘇錚更加有些疑惑了,什麼叫不贊同她的觀點?
尹琪見她乃至姜師傅都還搞不清狀況,忙低聲將剛纔秦孤陽的話,瑯開翠的話,以及蘇錚那句插得正正巧巧的話都說了一遍。
蘇錚才知道自己踩到地雷了。
在紫砂界這個極其講究尊師重道的圈子,前輩說話後輩就得聽著,大師說話,矮了等級的人就得聽著,斷斷沒有貿(mào)然插嘴的道理,就算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要等到那個比你輩分資歷高的人講完了,徵求了他的同意,你才能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蘇錚剛纔那一聲不偏不倚,即犯了這個忌諱,又可以說等於配合著秦孤陽給了瑯開翠一下。八成是真正惹惱了人家。
蘇錚是個挺識時務(wù)的人,雖然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過錯,但自己既是外鄉(xiāng)人,又是門外漢。難不成要和瑯開翠一個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去理論,那纔是自找苦吃。而且她就算不顧及自己也要爲(wèi)尹琪和姜師傅想。
所以她難得地低下了頭,聲音裡帶了兩分懇切:“我只是個門外漢,什麼都不懂,剛纔都是瞎說的,瑯小姐請不要介意。”
瑯開翠神色略微緩和。
秦孤陽卻說:“哪裡是瞎說,我覺得挺有道理的。”他笑吟吟地瞧著蘇錚,“你和我的意見一致呢。”
若不是還有別人蘇錚真想給這人一個白眼,這不是要給她招事嗎?
果然。瑯開翠雙眉輕挑,頓時露出一股傲然來,笑容竟也明顯了些許,側(cè)頭看了秦孤陽一眼:“秦大家這樣說,別人也這樣說,你們都覺得那瓢蟲壺倒還優(yōu)秀上幾分?那或許真是開翠看走眼了,不過不知你們的依據(jù)是什麼?”
秦孤陽往椅背上一靠,笑得痞氣:“不爲(wèi)什麼,順眼。”
瑯開翠微嗤一聲,問蘇錚:“你也是因爲(wèi)覺得順眼?”
蘇錚當(dāng)然知道要說不是。但瑯開翠的眼神和語氣讓人很不舒服,那種高高在上俯視衆(zhòng)生……不,俯視螻蟻的感覺讓她好像被什麼膈應(yīng)到。
她記得當(dāng)初劉家的夫人表露出要讓自己做小妾的意思時,用這種眼光看過自己,瑯?biāo)珜λ瘸狻⑸祥T鬧事時,也用這種眼光看過自己。
她都沒給她們好臉色,或間接或直接,都算是報復(fù)回去了。
可這時這麼多雙眼睛看著……
她置於腹前的雙手互相握了握,道:“那倒不是。我是憑感覺那麼說的。”
這個回答還不如秦孤陽的“順眼”來得靠譜。
且秦孤陽身份擺在那裡。大家又習(xí)慣了他的古怪脾氣,可蘇錚這裡是沒一個人認(rèn)識她。於是皆鬨笑起來:“小丫頭片子,說得有板有眼的,還感覺。太逗了。”
“是啊是啊,感覺是什麼東西,要是這個管用,還要大師們來評判什麼?”
“小姑娘,你倒是怎麼感覺出來的啊?”
一個一個人,生怕自己笑得不夠大聲,諷刺得不夠熱烈,就不能表達出他們對瑯開翠的尊敬擁戴一般。
蘇錚於言語指處面色漸冷,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不敢衝秦孤陽嚷嚷,又急於表達對瑯開翠的支持,就藉著諷刺自己使勁地巴結(jié)瑯開翠。
唯有之前提過的那些人,還有趙思那般的人沒有同這些小人一樣。
而蘇耀祖,陳小安,還有尹琪姜師傅這些認(rèn)識蘇錚的,都在爲(wèi)她擔(dān)心。
丁凌兒瞧著蘇錚被這些人嘲笑,心裡大感痛快,恨不得瑯開翠再發(fā)個什麼難,徹底打垮蘇錚纔好。
尹欽卻是有些憐憫地看著蘇錚。
傳聞兩年前瑯家的主母說了一句秦孤陽與自己女兒般配的話,本是戲言,畢竟那時候瑯開翠雖未被內(nèi)定爲(wèi)瑯家的繼承人,但那樣一個天資卓絕成就斐然的女兒,除非高嫁,否則便是要招婿留在家中的,秦孤陽雖名望極高,但來歷不明兼身無基業(yè),瑯家就算想招他做乘龍快婿,也斷不能推出瑯開翠來。
然而誰知秦孤陽一聽便連連擺手,拒絕得不可謂不快,似很是瞧不上瑯開翠的樣子,後來瑯家就對這位秦大家不冷不熱了,瑯開翠本就性子冷傲,遇上秦孤陽就更是如冰層鑿破,寒水濺起。
蘇錚本是無錯,要怪就怪她那句話說得太巧,而秦孤陽之後又爲(wèi)她說了句話。
不過真是奇怪,任尋常女孩子站在這裡,面對著桃溪鎮(zhèn)可以說最上層的一些人,又爲(wèi)無稽的指責(zé)所擾,只怕都要憤然氣惱或委屈懼怕,而蘇錚站在那裡,不見慌張,不見憤怒,眼神澄明而冷靜,彷彿看著一場鬧劇,而主角卻不是自己。
瑯?biāo)豢醋约易褰忝嫔挥荩芄吠鹊卣酒饋碚f:“好一個感覺來的,感情你那不靠譜的感覺比我表姐的雙眼還要厲害?你知不知道我表姐還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就開始玩紫砂泥,從出師起完成過多少件作品,又見識過多少名家大作,她見過的紫砂器比你見過的銀子還要多……”
“水色表妹!”瑯開翠呵斥道。
蘇錚卻在同一時刻冷哼了一聲。
這一聲如她先前的那句話一樣,清晰落在衆(zhòng)人的耳朵裡,只是這一次不是巧合,而是她故意提了聲音。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況且蘇錚從來不是一個綿軟的人。她股子裡的血氣骨氣和膽氣一點都不比任何人少,否則她也不可能隻身闖劉府,不可能接連在兩條船上與賊人鬥智鬥勇,拼命求取生機。
或許她做得不夠好,但她從來都是敢做的。
忍,從來不是她的行事準(zhǔn)則。
她目光冷淡地環(huán)視四周,聲音如沒有起伏的海水,冰冷而浩瀚,富有一種奇異的張力:“我感覺我的,你們激動個什麼勁?”
人們都是一愣。
蘇錚又看著瑯開翠道:“從來聽聞桃溪鎮(zhèn)權(quán)威人士權(quán)威得不得了,但沒想到權(quán)威到這個份上,竟是不允許旁人有不同的見解。”
三個權(quán)威,讓人們都愣住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什麼意思,她又繼續(xù)說:“我就是不認(rèn)同你的觀點怎麼了?我就是憑感覺的怎麼了?退一步說,我就是在你說話的時候插嘴又怎麼了?怎麼?不是你們行內(nèi)的人也要守你們的規(guī)矩?你們還要憑這個治我的罪?”
三個“怎麼了”語氣越見強烈,氣勢越見逼人,瑯開翠的臉色沉了下去。
瑯?biāo)驳钩榱艘豢跉猓骸澳恪⒛恪⒛憔垢疫@麼跟表姐說話!”
蘇錚正等著她咄咄逼人,聞言便道:“怎麼不敢?我是說了粗話還是爆了髒口?再者,你這話好沒道理,瑯小姐也不過是一介平民女流,手上是有判人生死的生殺大權(quán),還是有奪人富貴的無上能力?我不過是一時被激,口快說了幾句,瑯小姐冷豔高貴上檔次,又怎麼會與我這樣的粗人爲(wèi)難?對了,不單是我,我還有一個妹妹在家養(yǎng)雞種菜學(xué)刺繡,還有一個弟弟在致行學(xué)堂上學(xué),相信他們瑯小姐都是不會爲(wèi)難的。不然這也太奇怪了吧?”
太奇怪了,不知是在說因爲(wèi)這點小事去爲(wèi)難他們奇怪,還是瑯開翠居然有這個能力而奇怪。
瑯開翠卻心裡隱然冒火。
這丫頭看不出來精著呢,知道說出這麼一番話,挑釁了自己,就算自己不計較,家裡的人,那些所謂的愛慕者也決不會罷休,她索性便挑明,被她這麼一說,要是她還有她的弟妹出了什麼事豈不是都要怪在自己頭上?
她心中冷笑,既然怕成這個模樣,爲(wèi)何不低頭,卑躬屈膝茍求周全豈不更妥當(dāng)?當(dāng)真是可笑的自尊心,沒有底氣就彎下腰去,也不怕說大話被風(fēng)閃了舌頭。
可是,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的有道理,自己就因爲(wèi)那句話而衝她發(fā)難確實有失體統(tǒng)。
正當(dāng)她有些遲疑拿不準(zhǔn)怎樣迴應(yīng)對自己有好處時,一個有些乾枯尖銳的聲音傳來:“真是個有趣的丫頭。這些人笑你是他們不對,不過大家也是奇怪你這感覺一說到底是什麼個意思,你不要生氣,姑且說說你對這些泥坯的看法,要是說得有理,便讓他們給你賠禮道歉。”
瑯開翠輕蹙柳眉,聽到這聲音便知道說話的是誰了。
果然,轉(zhuǎn)頭看去,面容枯瘦蒼白的肖筱正和藹地望著蘇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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