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24.024

房門虛掩著,許江走遠了一點,在樓道里接電話,樓梯口就在孔舟家斜對面,稍微大聲點就能串聲,他聽見聲音,立即掛了電話,掐煙就往屋裡跑。

他推開房門,孔舟蹲在沙發邊,趴在上面,旁邊的茶幾斜著移了位,地上有一攤水和碎玻璃,是原來放在茶幾上孔舟給他倒的水。

看樣子大概是她撞到茶幾,碰倒了上面的杯子。

許江提起的心莫名降下來一些。

他走過去,孔舟胳膊趴在沙發上,頭埋在胳膊裡,蜷成一團,想必撞得不輕。

“怎麼樣,要不要去……”

許江伸手,想要檢查一下她嗑得嚴不嚴重,“去醫院”三個字還沒說完,發現她肩膀在發抖,還有微小的抽泣聲。

他手在空中頓住,眼前的人埋在沙發裡,哭泣的聲音發悶,握著手機,攥得指節發白,她往沙發裡縮了縮,似乎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許江喉嚨緊了緊,剛剛的語氣忽然間發不出來了,低下聲來又放慢了話音:“怎麼了?”

孔舟沒回答,又攥了攥手機,上面顯示著通話結束的頁面,停在聯繫人上:媽媽。

哭了一會,她聲音有點劈,好半晌終於緩過來點。

呼吸錯亂了氣上不來,她顫抖著弓起背,胸腔擴張到最大,才把空氣帶進肺裡。

孔舟擡起頭,憋的臉紅,眼淚和汗塗滿了臉上的每個角落,眼中帶著悲傷和絕望:“我爺爺走了。”

說著,一行淚從雙眼滑落,流到脖子裡。她又重複了一遍:“我爺爺走了。”

許江頓時說不出話來,收回手,蹲到她身前。

他發現孔舟另一隻手按在肚子上,眉頭緊皺,表情很痛苦。他顧不上思考其他:“磕到哪了,還能動嗎?”

孔舟沒聽進去,摳著手機的手指發抖,腳趾蜷曲著,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去發泄,藉由這種施力來緩解。

她無聲地掙扎著,氣完全接不上了,好像下一秒就會呼吸不上來,忽然,她整個人猛地向上抽了一下,一把推開許江跌跌撞撞往衛生間跑。

許江被推倒在地上,衛生間傳來嘔吐的聲音,抽泣聲也被隨之放大,斷斷續續的。

他把孔舟扔下的手機撿起來放好,拉開房門又回到走廊裡,對著手機沉默了幾秒,開始撥電話。

衛生間門沒有關,從外面能看見裡面的情況,孔舟趴在馬桶前,臉吐的暗紅,額頭和脖子爆起血管,因爲瘦,顯得特別清晰,甚至有些觸目驚心。

許江心裡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場景沒讓他跟著作嘔,而是覺得悶,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來。

孔舟頭髮沒扎,垂在身前,髮尾沾了點液體——是她吐出來的膽汁。

再也吐不出東西了,大概連膽汁也耗盡了,嘴裡全是苦澀的味道,也哭不出來,只覺得頭昏眼花,仍然喘不上氣。

她眼前一片黑,還糊著一層眼淚,就這麼失神地趴著,沒聽到腳步聲,腳步到身後停止,然後彎下身,把她散落的頭髮攏到後面。

“想哭就哭吧。”

孔舟氣沒法喘勻,聽不清聲音,半晌才分辨出這麼句話,她沒法回答,一張嘴全是抖到斷開的氣。

他們就這麼待著,許江一直幫她攏著頭髮,他沒找到扎頭髮的東西。

“我幫你推了所有行程,我查了下,機票要下午,還要轉車,一來二去不如開車快,等你緩過來了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家。”

孔舟沒法說話,跟著點了點頭。

她有一年多沒回家了,有四年沒在家過過年,有時只要不煽情,她其實感覺不到過年的滋味,也沒有很強烈回家的慾望。

而老人對於“家”和“年”都有很強的寄託,對一些節日有敬畏感,非遵守不可,就算家裡沒人,年也還是得過的,對他們來說,這個日子有特殊意義,不是普通的24小時。

所以有時他們會專門過來在劇組這跟孔舟過年,算起來,其實只有今年沒有來。當時他們電話裡說,今年不想折騰了,她不在家正好,又安靜又不用奔波,要過個跟以往不一樣的年。

其實是因爲爺爺當時身體就不行了,在醫院裡過的年,一直拖著沒告訴她。

老人一邊忍耐,想著就算年不能過,也還得回家吧,誰知熬著熬著,人就沒了。

孔舟鼻頭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他們在高速公路上,剛通過一個收費站,到了家鄉的地界。

許江從不在駕駛過程中講話,聽見哽咽的聲音,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快到了。”

孔舟吸了下鼻子:“沒事,只是想到,其實上半年有段時間休息了,但沒想著回家,上次見他還好好的,他說,將來我要是有孩子一點也不能像我,因爲我是屬驢的,”她笑起來,扭頭望向窗外,聲音像被砂紙颳了一下,坑窪地:“我當時應該回家的。”

她自顧自地說,也不在意旁邊人聽不聽得懂,她也許是在用這種方式來緩解心情,許江沒說話,繼續開車。

她家在一個小縣城,所以說下了飛機還得轉車。家住在城西的老小區裡,隔壁靠著一所中學,城市翻新,周圍都已經開始拆了,還沒輪到這。

老房子樓層蓋的不高,樓道也窄,一樓一米以下的牆皮年久失修已經禿了,剩下的點殘軍也被小區裡調皮的小孩摳掉了——現在那牆上露出來的水泥看不見,被一排花圈圍著。

花圈一直襬到樓梯口,上面掛著布條,寫著孔舟爺爺的名字和一些諸如“駕鶴仙去”之類的詞句。

許江把車停到樓底,打開了車門,孔舟意外地很平和,目光在花圈上掃了一眼,淡淡移開。

老人早上剛剛過世,遺體還在屋裡,家裡來了一些親戚,三兩坐在一起回憶往事,時不時拿出紙巾哽咽,屋裡被一片悲泣的聲音纏繞,一踏進去就能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們一進門,孔舟的媽媽就站起身來,擔憂地看著孔舟,孔舟沒有哭,她憂慮的表情緩和了一些。

孔舟沒有多做反應,直奔臥室,親戚往旁邊挪了挪讓她過去。

她把房門關上了。

媽媽應霞盯著房門,半晌,裡面沒傳來哭聲,長出了口氣。

隨後,她才發現女兒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門口還站著個男人。

應霞看向他,許江向她一低頭,率先解釋道:“阿姨您好,我是孔舟的經紀人,我叫許江。”

應霞怔了一下:“快進來吧,別在外面站著了。”

“好。”許江邁進門裡,想要隨手把門帶上,被應霞叫住:“不用關了,等會還有人來。”

許江鬆開手,給門留了道縫。

“你……”應霞疑惑地打量著他。

許江知道她要問什麼:“飛機有點麻煩,所以我送她過來。”

應霞點了點頭,給他倒了杯水:“你自己坐一會吧,我這邊有點忙,招待不週。”

“您忙。”

許江沒坐下,來的親戚年紀都比較大,坐的地方有限,他一個年輕人總不能跟長輩們搶坐,於是找了個牆角站著,打算等孔舟出來打個招呼回去。

這一等,就到了晚上。夜幕落下,孔舟才從屋裡出來,期間陸續有人過來,她把房門打開了,但一直沒出來。

出來時眼睛還是紅的,屋裡的親戚都走的差不多了,她精神好了很多,按了按哭得有些發腫的臉,和最後兩個親戚告了別,才發現牆角還站著這麼號人。

“對不起,我把你忘了。”

“沒事。”許江說道,“我該走了。”

應霞騰出空來了,正好聽見這句,“這都幾點了,你開了幾個小時的車,現在回去都要凌晨了,疲勞駕駛能安全嗎?”

孔舟反應過來:“我媽說的對,太晚了,路又遠,在這附近找個賓館湊合一晚吧,我幫你搜一下。”

應霞:“找什麼賓館,讓他跟你爸住吧,咱娘倆今天湊合一宿。”

孔舟想了想,看向他:“不行的話,我還是幫你訂賓館。”

最後許江還是留下來和孔父住了一晚,孔父一宿沒睡,許江邁不開腿,兩人沉默到半夜,都睡不著,乾脆一起到陽臺抽了根菸。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就著這朝陽的光輝回了北京。

這一夜,同樣沒有入眠的還有孔舟。

有種說法,說老人去世時,他生前最疼愛的人就會產生莫名的恐懼,不敢睡覺,直到下葬了纔會消失。

這當然是迷信,生怕死去的人把生人一起帶走,但這一夜,孔舟卻一直開著燈到天亮。

她不知道要怎麼形容,一年多前,他還帶著自己偷偷吃冰淇淋,而現在,他冰冷地躺在牀上,臉上蓋一沓火紙,就再也不認人了。

一連幾天,她都屬於一種精神遊離狀態,有時應霞連叫好幾聲都沒有反應,每天呆呆地坐著,不知道想些什麼,也不說話,然後突然就開始哭。

嚇得應霞喪事還沒辦完就想找幾個大師給她招招魂了。

要說不正常吧,一切行爲又挺正常的,有說有笑跟平時也沒什麼兩樣,孔父說應霞年紀大了越來越神經過敏,老信那些有的沒的,就是特殊時期,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其實找點精神寄託,也沒什麼錯。只要不沉迷。

孔舟搖搖頭,不顧他倆爭執,反正最後錯的都是她爸。

爺爺用過的東西要燒掉,所以要整理一下,看看不要燒掉什麼重要東西。

爺爺平時沒什麼愛好,舊書報紙之類,收起來不用燒,還有些小物件,都是他寶貝,是他當年的“豐功偉績”,反正也沒用,都燒下去陪他。

她還找到了他收藏的奶奶年輕時的一縷頭髮,上面還繫了條紅繩。

繼續往下找,櫃子最底下壓著個盒子,是上個世紀裝餅乾的鐵盒,保存的挺好,漆都沒掉幾塊。

孔舟打開,裡面也是些小玩意,撥浪鼓、鐵皮青蛙、手工小扇子、蝴蝶結……還有一根吃完雪糕剩的木棒。

下面壓著一本集郵冊,深藍色的。這些東西都沒有落灰,大約經常拿出來看。

孔舟拿出那本集郵冊,只有第一頁有星零幾張郵票,其餘的地方全塞滿了照片,夾在最外面的是奶奶還在時拍的全家福,那時候她還剛會走路。

有幾張爸爸和奶奶的照片,再往下,全都是她,一百天、一週歲、幼兒園、跳舞、第一次登臺演出……按照年紀擺放,最後一張是她19歲上大學拍的——當時還復讀了一年。

翻開背面還有一行小字:遠去吧。

後面畫了個半圓不圓的笑臉,時間太久已經模糊了,勉勉強強還看得出來。

孔舟的手微微顫抖,一滴眼淚掉到了笑臉上,她趕緊用紙擦掉。

這都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陪伴過自己的印記。

爺爺火化以後下葬,後續瑣事一個星期才全部做完,這天許江過來接她,結果又耽擱到了下午,應霞擔心來擔心去,非要他們明早再走,年輕人拗不過,多待了一晚。

有了上次的經歷,這次許江在附近找了個賓館住,最近的賓館要穿過一個小廣場,孔舟順帶帶他在附近轉了轉。

兩人一邊走一邊聊了起來,應霞偷偷囑咐他,說孔舟最近精神特別不好,讓他留意,所以他才答應逗留一晚。

他們經過一個小橋,橋這邊樹多茂密,天一黑就沒什麼人。

孔舟問道:“如果當初不幹這行,你會去做什麼?”

“可能會考公務員,或者當個老師之類的吧。”

“就沒有,特別想幹的事嗎?”

“有,怎麼沒有?”許江回想了一下,他那時候覺得自己打遊戲特別牛逼,不拿個世界冠軍都對不起他的天賦,就應該身披國旗爲國出征!

“後來上天給了我一巴掌,我就不想了。”

孔舟沒說話,他們繼續往前走,在一個長凳前停下坐了下來。

橋這邊有一條羊腸小道,被樹裹挾著,把燈光一遮,在喧囂的鬧市裡擠出了一道幽靜的隔離帶。

夜色裡,孔舟看不清他的臉,但隱約覺得這句漫不經心的話裡夾雜著幾分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奈。

許江也問道:“你呢?想過放棄嗎?”

“想過,”孔舟說道:“但我就是不想回頭。”

許江想起年初在她抽屜裡看到的藥,心頭突然抽了一下。“爲什麼當演員?”

孔舟一怔。

很久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了,她有些記不起上次被問是在什麼時候。有些東西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塵封上鎖,累了一層又一層麻木的灰,現如今被這麼一問,突然開始排山倒海地向外翻涌。

我爲什麼當演員?

她也問自己。

她說:“因爲喜歡。”

說完,她又琢磨了一會兒這兩個字,發現這個詞十分的虛無縹緲,但又莫名其妙地可以成爲一種寄託。

具體是什麼感覺,她說不上來。

孔舟說道:“後來我發現,所謂夢想,確實是你一廂情願,所以才叫‘夢想’。”

她頓了一下,直視著前方,前面有條小河,小到都不能說是河,幹了一半,白天時常有小孩下去摸泥玩。

河裡的水迎著對面的光,反射出微弱的光亮。

“年少時的烏托邦總有醒來的時候。但我願意一直走下去,皮撕開了就縫上,骨頭碎了就粘起來,總有些南牆需要有人去撞。”

“我醒著,我也夢著。”

許江這邊有燈光,他注視著孔舟,覺得她眼中好像多了些東西,又好像什麼也沒有,像堅定,也像冰冷。

主站蜘蛛池模板: 分宜县| 阜城县| 西乌珠穆沁旗| 通化市| 湄潭县| 隆昌县| 工布江达县| 郧西县| 望江县| 莎车县| 彰化县| 临城县| 涞源县| 台东县| 昌宁县| 阿巴嘎旗| 兴海县| 浠水县| 南充市| 清徐县| 南雄市| 宣城市| 扶风县| 靖安县| 南木林县| 新乡市| 肥东县| 正宁县| 黑山县| 黎平县| 达尔| 紫金县| 三明市| 临安市| 襄樊市| 永修县| 泽州县| 巧家县| 荃湾区| 大安市| 伊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