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千秋苦
先前蒼鷹變回飛蠅與蒹葭惡鬥時,其實受傷不輕,此時回作肉體凡胎,只覺身心疲倦,精神抑鬱,不堪厭煩。若在平時,九狐這般撒嬌逼迫,他還有心思玩鬧,但這會兒正腦子昏沉,實在懶得與她糾纏。
他沉默片刻,說道:“九狐,我不與你說笑,你是個好姑娘,但我並非良配。你若急於嫁人,還是令找佳偶吧。”
九狐半生艱辛,屢遭劇變,看似自傲,其實自卑;表面溫柔,內(nèi)裡強硬;她聽蒼鷹這麼一說,登時火氣上涌,動了真怒,大聲道:“你給我說清楚了!蒼鷹,你爲(wèi)什麼不要我?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樣。就你這般粗陋魯莽的武人,我九狐天仙般的人物,能看得上你,你不知是上輩子積了什麼德!若是旁人聽我這般一說,高興的都能設(shè)宴狂飲三天,你偏偏還假模假樣,擺起架子來了?”
蒼鷹望著九狐,忽然覺得她極爲(wèi)可憐:她自幼父母離去,與哥哥在西域荒原之地相依爲(wèi)命,想必見慣了人間醜惡。她體質(zhì)怪異,有許多難言之隱,生平唯一知心戀人竟是自己的親弟弟。她離羣獨居,見到任何人都避而遠(yuǎn)之,深怕與旁人結(jié)緣。而又爭強好勝,心機(jī)極重,爲(wèi)了與九嬰一道創(chuàng)立事業(yè),不惜犧牲名節(jié),使出種種陰謀手段,殺人奪寶,對她而言如家常便飯。
她並非天界逍遙之仙,而是淪落凡間、飽受折磨的苦人兒。
九狐見蒼鷹目光憐憫,凝視自己,一時羞憤異常,心底有暗暗不安,怒道:“你看著我做什麼?我說的有半點不對麼?”
蒼鷹嘆道:“你說的不錯,我蒼鷹有眼無珠,對不起你?!?
九狐叱道:“你不要我,可是爲(wèi)了阿秀那個賤丫頭?”
蒼鷹聽她辱及恩人之女,氣往上衝,說道:“你說我歸說我,爲(wèi)什麼把阿秀扯進(jìn)來?”
九狐冷笑一聲,說道:“你以爲(wèi)阿秀是什麼好東西了?她與你明明是結(jié)義兄妹,偏偏厚顏無恥的整日價待在一塊兒,若是她有半點自知之明,稍稍知書達(dá)理,就該知道此舉實在荒謬乖戾,可她偏偏不要臉的樂在其中!這等無知無德的女人,怎能與我九狐相比?”
蒼鷹哼了一聲,臉現(xiàn)怒意,怒火中燒,他本就精神困頓,心念脆弱,此時聽九狐辱罵李書秀,只感到怒氣涌動,幾欲爆發(fā)出來。
九狐恨恨說道:“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了,我說道你痛處上了,是麼?哼,我怎麼不知道你心中那些小算盤?你不僅看上阿秀,還想霸佔安曼。這哈薩克的女蠻夷也並非善類,她口口聲聲叫你師父,可一雙眼盯著你,常常勾人心神,只怕也打著什麼鬼主意了!我一姑娘家,見到你們這些狗男女,真是替你們害臊!”
蒼鷹沉默許久,突然打斷她說道:“我與安曼、阿秀並無私情。”
九狐一愣,譏笑道:“你沒有賊膽,那兩個賤·貨未必沒有賊心!”
蒼鷹說道:“也比不上你和九嬰兩人之間情同夫妻,親密無間罷了。”
九狐聽他說出“情同夫妻”四字,身子巨震,心裡一陣冰涼,驚恐想到:“他...他都知道了?”她微微發(fā)顫,苦澀說道:“你胡說些什麼?”
蒼鷹搖頭道:“我不必多言,你心知肚明?!?
九狐怒道:“你說出這等荒唐言語,以爲(wèi)我會放過你嗎?你不說說清楚,我定要告訴九嬰,說你羞辱我與他的名聲!”
蒼鷹嘆了口氣,說道:“你與九嬰自幼共同修習(xí)功夫,練得是陰陽相補的法門。這功夫需得肚臍相觸,肌膚相貼,長久習(xí)練,才能將本元練得一模一樣。你常常在深夜?jié)撊刖艐敕績?nèi),恐怕便是爲(wèi)了練功,而我無意之間,曾經(jīng)聽見過你倆歡·好之聲,只怕是練功之餘,情動難抑,互取所需罷了?!?
九狐狠抓住蒼鷹,指甲劃破他的皮膚,臉上紅成一片,彷彿要噴出血來,她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你...你胡說,你含血噴人!”語氣遲疑,渾不似以往伶牙俐齒,不知是由於氣惱,還是由於心虛。
蒼鷹又道:“九狐,這其實也怪不得你,你成了這般妖魔似的身子,稍有不慎,便會化作九嬰妖魔,天下除了二弟之外,再無人能與你親近,否則你狂亂之下化身成那妖怪,誰能抵受得住?”
九狐剎那間通體冰冷,一顆心幾乎嚇得停住,她望著蒼鷹的臉,恨不得一把抓破他的喉嚨,擰掉他的腦袋,又羞惱的想要自盡,結(jié)束自己悽苦一生。
蒼鷹感到她體內(nèi)真氣澎湃,隱有異變跡象,連忙以真氣鎮(zhèn)壓下去,九狐受傷極重,被蒼鷹點住穴道,又無法變作妖魔,雖然大怒欲狂,但卻無可奈何,只能由他抱著,繼續(xù)朝前趕路。
蒼鷹說道:“你的秘密,我從未告訴過旁人,我也絕不會管這等閒事。我與九嬰有結(jié)義之情,護(hù)他幫他尚且不及,也不會損及他的聲譽。但從今往後,你不可對安曼、阿秀無禮,若是她們稍受加害驚擾,我可不會留半點情面。九狐姑娘,我說的話,你聽明白了麼?”
九狐咬住嘴脣,眸中怒氣漸漸消退,一會兒工夫,她已然心平氣和,笑道:“自然,自然,大哥乃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說的話,我怎敢不遵從?先前是小妹口不擇言,有錯在先,還請大哥寬宏大量,莫要計較。”
蒼鷹點了點頭,不再看她,雙目直視前方,加快腳步,飛速前行。走了兩天兩夜,等來到大路上,他設(shè)法僱了馬車,星夜兼程,趕回平嵩山,等回到雪蓮派中,發(fā)覺衆(zhòng)人早就歸來,正憂心忡忡的等著兩人,一見他們出現(xiàn),霎時全數(shù)歡呼起來,圍住兩人,興沖沖的關(guān)懷問話。
蒼鷹將九狐遞到九嬰懷裡,說道:“她傷勢已無大礙,只需靜養(yǎng)幾日,便能痊癒?!?
九嬰問道:“你們兩人一同追殺鬼谷去了?”
蒼鷹說道:“是九狐她殺了鬼谷,但自個兒也受了重傷。我不過是碰巧找到她,充當(dāng)跑腿的,將她送回家罷了?!?
九嬰哈哈大笑,說道:“若無你這跑腿之醫(yī)生,咱們這位神勇女將,只怕沒這麼快回來?!?
九狐鬱鬱寡歡,眼角似有淚痕,並不說笑,只是低聲道:“阿離,你送我回房,我要獨自靜一靜?!?
馮葉華對她極爲(wèi)關(guān)切,問道:“九狐姑娘,你傷勢疼痛麼?咱們是不是要替你找個郎中?”
九狐並不言語,蜷縮著身子,彷彿受盡委屈,模樣甚是淒涼。衆(zhòng)人見狀,盡皆擔(dān)憂,馮葉華更是急切,可大庭廣衆(zhòng)之下,也無法顯得太過熱心,只急的心如刀割。
蒼鷹神情坦蕩,毫無異色,淡然望著九狐,九狐朝他看了一眼,眼神驚恐,立時扭過頭去。衆(zhòng)人心下起疑,各自猜測,安曼問道:“師父,九狐姐姐怎麼了?”
蒼鷹說道:“她受了些挫折,一時沒緩過勁兒來,稍過幾天便沒事了?!?
九嬰心中高興,喜滋滋的將九狐送回屋內(nèi),九狐並不說話,悶頭就睡。九嬰雖然擔(dān)心,但無論怎麼問,她都悶聲不響,他嘆了口氣,走到屋外,鎖上門,回到衆(zhòng)人之間。
萬益民說道:“咱們雪蓮派挑了鬼劍門的消息,這幾天已經(jīng)傳遍江湖,鬧得沸沸揚揚,猜測不斷。門主,你說此事該如何是好?”
九嬰笑道:“咱們做的不是壞事,自該昭告天下,令羣雄知曉咱們的義舉大事。一個月之後,咱們再舉辦一次英雄大會,邀請?zhí)煜掠⑿蹃泶司凼祝蛩麄冋f明此事,也可藉此恢復(fù)大哥名譽。”
蒼鷹說道:“我有什麼名譽,何必費這些功夫?而且空口無憑,江湖上那些好事之徒,未必會信咱們的話,即便信了,也不會有什麼好話。”
萬佩蘭搶著說:“他們有何看法無關(guān)緊要,但要讓他們知道,咱們雪蓮派雖然行俠仗義,力行善舉,可也並非一味好欺負(fù)的。連鬼劍門這等陰險禍害都被咱們剷除,其他人即使想對咱們動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九嬰點頭道:“而且鬼魅姑娘可以替咱們作證,對麼?”
鬼魅臉上毫無尷尬之情,掩飾功夫出神入化,反而微笑道:“正是如此。”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鬼劍門總壇雖然被端,隱星閣依然極有勢力,旗下殺手不計其數(shù),咱們可得小心提防他們報復(fù)?!?
九嬰說道:“鬼魅姑娘說的是,咱們正該如此?!?
他說完這話,突然走到蒼鷹面前,朝他深深鞠躬,蒼鷹吃了一驚,忙道:“二弟,你這是做什麼?”
九嬰說道:“大哥,這次咱們釜底抽薪之計,若非你捨生忘死,智計百出,萬萬無法成功。你不在乎生死,倒也罷了,又不惜自毀聲譽,在江湖上倍受誤解。這等大仁大義大智大勇,真是咱們雪蓮派的大功臣!我九嬰無以爲(wèi)報,請受我一拜!”
他這一拜,衆(zhòng)人也立時朝蒼鷹鞠躬,蒼鷹慌了手腳,連連謙遜,神態(tài)極爲(wèi)窘迫。
堂上響起歡慶之聲,笑語不斷,所有人皆心懷喜悅,由衷爲(wèi)蒼鷹歡呼叫好。
但在遠(yuǎn)處,九狐躺在牀上,靜靜聆聽,眼中流淚,神色愈發(fā)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