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 一頂紫色的營帳赫然出現在盈珊面前,陽光有點晃眼……
盈珊轉頭看身邊的人,他依舊牽著自己的手, 淡淡的眼, 淡淡的眉。
似乎在恍神。
“你還真是喜歡紫色呢!”盈珊在他耳畔小聲嘀咕。
策旺一怔, 卻是清醒過來了, 他低頭望向她, 容顏瑩澈:“餓了嗎?我吩咐人給你準備點吃的。”
他的神情柔和親暱,盈珊千算萬算,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一時間, 彷彿忘卻那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是那殘酷的戰場。
掀起門簾,帳內凝滯的爛糜而腐朽的氣息一掃而空, 草原特有的高爽陽光照射在華麗的橡木大牀上, 帶點馨香微溼的風徐徐吹進來, 撲面清涼,令人精神一振。
“你先躺下休息, 待會自會有人服侍你用膳。”他緩緩開口,聲線是不容盈珊辯解的沙沉。
“噢。”盈珊應了一聲,腳步象徵性的挪了挪,移動距離幾乎約等於零。心中暗暗捏了把汗,阿霸亥當日的話依舊迴響在她的腦海中, 莫非策旺不殺自己是因爲……
“你怕?”策旺眉梢一挑, 聲音中瞬間充滿了玩味。
“當然不是!”盈珊不容許有人小視她, 硬著頭皮挪啊挪啊的終於挪到了牀邊。
看著她的小別扭, 碧綠的眼眸中明明有大笑的意味, 但表面上卻仍然不動聲色。反手一推,盈珊便撲通一聲穩穩的躺在了華麗的橡木大牀上, 眼見策旺的臉愈發壓低,她拼命的咬住下脣,兩手緊緊拽住衣角,腦袋一片空白。
“我對別人的女人沒興趣。”策旺側過頭看著盈珊,眼中又起了一絲譏誚的神色,隨即又拉起一團錦繡華麗的天蠶絲織成的套被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盈珊狠狠的剜他一眼,呼呼拉起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團,真是個怪人,到底想幹嘛……
策旺微微頷首,臉色放緩,似是讚賞她的反應。“進來吧。”驀然的,他轉過身去緩緩開口。
一名哨探火速地衝了過來。
“報!前方發現敵軍蹤跡!”
“敵軍?”策旺微微抿嘴,回身順手撩起盈珊雜亂的青絲。緩緩開口問道:“多少人?”
“只見一小隊人馬!不足三千!”
“不足爲奇,”策旺挑挑眉,“多半是飲了同伴的血才能從沙漠中逃出來的!”
“據探子回報,大清皇四子正在此隊人馬之中。”哨探說及與此,聲音不覺提高,難掩心中的興奮。
策旺朝天揚起頭,眼睛微瞇,神情清魅。
“殺!”
盈珊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憋悶,蹙眉,眼中有波光粼粼。她的嘴角翹起,容顏越發綺麗,張了張嘴,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她明白過來爲什麼自己會被帶來這裡,卻只是笑,泰然自若。
策旺眼中精光大盛,凝望她的目光銳利,似乎要透進她心肺的每個角落。
“你一點也不擔心?你該求我,求我放過他們。” 策旺挑眉,陰影裡陡然騰起兩小簇火焰。
盈珊忽然擡頭,聲音極細極輕:“因爲你捨不得殺了他,殺了他豈不如了葛爾丹那老賊的意。”
兩盞火點在眼波中,策旺瞇起眼睛:“是嗎?你這麼肯定?”
“是啊,葛爾丹老了,這片草原也改換主人了。”她延著他深邃的輪廓一路上滑,目光最終停留在他攝人魂魄的碧眸前,
如她所料,策旺的臉色有了一絲凝滯。
策旺別過眼去,不再看她。“可是放了他,我該怎麼向葛爾丹交代呢?畢竟也是我的遠方叔叔,我可不想就這般撕破臉。”他的語氣平淡,淡得好似一汪平靜的秋水。
“聽說,皇四子的貼身侍衛極是忠心,叫什麼來著?” 策旺懶懶揚起嘴角,瞇起狹長的杏眼,右手輕輕托起盈珊的下頷,眼中寒光閃如流星。“或許他會拼上性命掩護皇四子與中路軍會合。”
盈珊只覺得眼前陡然一黑,花火四濺,朦朧裡有什麼東西轟的一聲炸開來。
她有些恍惚的起身道了,努力保持平靜,幽幽說道:“此事與我何干。”
“是嗎?”策旺神色陡然變得冷厲,一把抓住盈珊的手腕,“難道你不知道對皇四子最忠心的人是誰?”
“……”盈珊被鉗住半天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卻靜靜望他,笑容奇異。
她怎麼會不知道,兄妹連心!微微閉上眼睛,咬緊嘴脣,小腹陣痛襲來,不是那種肝腸寸斷的絞痛,也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刺痛,而是一種陰陰冷冷的隱痛,雖說不致令人疼得齜牙咧嘴滿地打滾,但卻疼得你四肢冰涼,冷汗淋漓,像是墮入什麼陰冷的無間地獄一般,疼得你永世不得超生!
這種痛,莫非……盈珊之前便已做了二十年的女人,自然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如果是在家的話,她一定會洗個熱水澡,吃片止痛藥,喝杯熱牛奶,然後開足了暖氣在家裡好好的睡上一覺。可此時此地!叫她如何是好?
一股又一股熱流滑過修長的玉腿,身後依舊是暖融融的陽光陽光,可是此刻盈珊卻感覺全身冰冷。
“這麼涼!”策旺微微一怔,有些訝異,一把抱起盈珊。可憐盈珊現在疼得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了,看著地毯上的朵朵鮮紅,無奈的閉上了雙眼。
“你……”策旺停住了,四周嘈雜片刻,漸漸恢復靜謐。 他突覺脖頸處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著,又嗅到一陣淡淡的桃花香……
“唉,你本就不會用毒何須如此?我答應你饒他不死便罷。”他將下顎貼在盈珊鬆軟的頭髮上。
盈珊合上雙目,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揪做了一團。正欲張口,胸腔突然有魚腥味涌上,最終破喉而出。
哇的一聲,血水溢出,於她脣際劃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你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不然我至死也不會放過你。” 盈珊復而一笑,卻是無比奇異,說不出的淒涼含義。
“你不信我。”他眼中有微不可查的精光掠過,探兩指重重的摁壓住了盈珊的咽喉。
五臟六腑被棍子翻攪,盈珊垂下眼皮,開始大口大口的拼命呼氣。“你、你若要殺我,爲何不早動手?”她努力去抓策旺的手,邊喘邊道,“還有四四,你告訴我他在哪裡,你不是答應過領我去見他,如今又要我如何信你!”
“……他很好,你不用擔心。”策旺的臉沉在濃濃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她慢慢合攏雙眼,語氣幽涼,“我爲什麼要來這裡。” 語落便又是一行烏紅的血沿著嘴角緩緩淌下。
策旺眼中一閃,卻是暗極的影,瀰漫著無法消散的薄霧,輕寒惻惻。
“備馬。”他的聲音乾澀,睫毛下垂著一片長長陰影,似千枝萬條垂柳。冷光濛濛如柳絮,把人的心都攪亂了。
侍從呆呆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可是,主帥您不是要親自領兵殺了那隊清兵嗎?”
“……我說,備馬。” 策旺的聲音依舊很輕,慢條斯理,帶著略微的暗啞:“……命人火速送她回山莊。”
?
墨綠色的眸,忘了一眼遠去的馬車,縱然陽光灑滿大地但是迎面而來卻是星星點點的涼。
號角一聲烏鴉,劃破草原的平靜。只不過是對付區區三千人馬,卻使得葛爾丹的主力軍隊傾巢出動,僅僅只是因爲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想活捉大清皇子。
遠處不過兩千人馬,一眼望去,竟是旗糜馬乏,身上的綠色號衣一個大大的兵字顯示著他們的身份。
蒙古騎兵的先鋒得意地一揚馬鞭:“兒郎們……”
身後衆人不由得興奮起來,刀拍馬鞍鐺鐺作響,口中呼喊著:“克魯克魯!”
一身唿哨,一片大旗之下,烏雲般的馬隊直壓了過去。
頃刻,幾顆人頭在地上翻滾。
轉瞬間,策旺帶領的騎兵是衝入前陣,馬蹄起落之間,哀嚎無數。
見已經無法結陣抵抗,也不是誰嗷了一聲,丟下了手兵器,徑自逃命。尚未列好陣的清兵頓時潰散。
殘餘的清兵依舊堅持奮勇還擊,拼命脫逃。而策旺的軍隊奮勇追擊,來到一處林木叢密,三面臨河,東面和南面靠山之地。此處真是當年明成祖破阿魯臺的舊戰場—昭木多!
“嗚——!”號角聲再次響起,之前逃竄的八旗騎兵早已不見蹤影。
策旺見狀迅疾地翻身下馬,列隊佈陣。
“主帥,卑職以爲那些殘兵不必再去理會,在這荒無人煙之際,他們怕也是難以存活,如若繼續追殺下去,卑職擔心會中了清兵的圈套。漢人有句古話,窮寇莫追啊。”跟隨在策旺身邊的副將見狀,猶豫片刻,一咬牙便將自己的想法一股腦的告訴了策旺。
“你倒是忠心耿耿。”策旺慢條斯理道,“我只是好奇,我那叔叔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如此賣命?”
就在副將張口欲辨的那一瞬間,忽然有凌厲掌風呼嘯襲來。
“唉,倒是個忠心的奴才,只可惜跟錯了主子。”看著倒下去的人,策旺無不惋惜的默默唸叨……
拉起視線,西路大軍的藤牌隊和虎兵營手操著短刀和盾牌蜂擁而至。兩隊人馬在山腳下步鬥肉搏,東面高山上箭竹暴風驟雨般傾瀉而下。蒙古騎兵見勢不妙,急忙掉轉方向,著急搶佔最近的山頭。
藤牌隊列隊成一排排長長的隊伍,盾牌緊密地阻擋住蒙古騎兵。東面高山上,弩銃齊發,集中火力攻打追殺殘餘西路軍的蒙古騎兵;藤牌隊奮勇應戰,直逼上前;弓箭手們緊隨其後,箭矢齊射。
伴隨著一陣陣的轟隆聲,蒙古騎兵幾支分隊的首領身中炮彈陣亡,其下士兵一陣混亂。
滾滾硝煙中,策旺忽然抿嘴微微一笑,彷彿吸收了天地間萬物的光華,又如浩渺雲煙般讓人癡醉。紫衣翻袂,華彩非凡,片刻便消失在沖天的濃煙之中。
餘陽西下,大地上是橫陳著一具具的屍骨,抑或是殘缺的肢體,粉碎的骨肉。鮮紅的血,浸染了四周的草地。天邊也是一片殷紅,那血似是從草地蔓延到天界。戰爭卻並未因此而剎住……
山頂上此刻正立著個兩個男人,一個素衣風動,一個紫袍飛揚。
“嘖嘖!你還真夠狠心的,縱然他們都是葛爾丹的親信,但是畢竟也跟隨了你許久。” 素衣男子圍著這隨風翻袂的紫袍,來回打量。脣角微微上揚,美眸中激盪起一絲波瀾。
“咳……”策旺被四公子盯的有點不自然,揮了揮衣袖,“論狠心,在下怎麼也比不上某人。”
“嘶——對了,我家那傻妞呢?怎麼沒瞧見?難道你沒帶她來?”四公子突然想起,除了滅掉葛爾丹主力援救西路軍之外的同樣重要的一件大事!
“她,來不了了——” 策旺靜靜開口,面色淡如餘霧,似一層冰凝結了表情。
來不了?四公子如春風般的燦爛笑容伴隨著暮色裡草原的驚風消失的無影無蹤,身子明顯僵硬了,扭身回看策旺。
可惜,再度開口,語氣卻是淡漠的不得了“我雖將她的奇經八脈統統封住了,怎奈今日晌午她的天葵竟至,血氣竄涌而起加上她又氣急攻心,所以……”
“所以怎麼樣!”
瞥了一眼身邊這個神色失常,面色慘白的人。策旺無奈的搖了搖頭,“所以我沒能化解她體內亂竄的劍靈,便又將她送回了曼陀山莊,待此戰結束後好好想想怎麼樣救她,倘若她真的吐血而死,恐怕某人絕不會輕饒了在下。”
太好了,那傻妞還未死,四公子總算鬆了口氣,揮袖輕輕拂去額頭上的薄汗。
回想當年,‘藍玉’初現京城,他便大爲所驚。昔日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成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此劍形如流水,毒如赤練,七步亦斷魂。二十年前在天水閣那場惡戰中便下落不明,然而如此神器卻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拿在手中對著竹林一陣亂砍。
於是他便惱了,此等神器豈容那豬頭女如此糟蹋?
人生若不只是初見?有意或則無意間,他已經與那豬頭女糾纏不清,昔日的女娃娃也已經長大成人,而且葵水竟至。
緋紅晚霞下,那張帶著回憶的臉龐十分俊美。
“這麼說,你還是有法子的。”收起思緒,四公子的眼睛頓時明亮了起來,嘴角拉起好看的弧度,衝著身邊的策旺咧嘴笑起來。
“哼——救她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我需要一個人,一個讓她乖乖聽話的人。”
突然,一陣哀嚎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不遠處興起一陣騷亂,老弱婦孺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響徹雲霄。剎那間,整個葛爾丹大本營大亂陣腳。見後方婦女遭到綠旗騎兵突襲,葛爾丹欲重整隊伍,一鼓作氣,衝出重圍。
八旗大軍立即乘亂圍攻,勢如破竹。
“好戲上演了,小王爺您怎麼能錯過這個立功的好機會呢?”策旺微微側首,瞇起眼盯著四公子,嘴角露出一絲譏誚。
“喂!你還未說清,到底需要誰,若要那傻妞倔驢聽話,恐怕是一件極難之事,要不等我……”四公子見策旺翻身上馬,著急的拉住了繮繩,可是此時此景,他們的確不能在呆在這裡,若叫旁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唉,我說你怎麼會如此心浮氣躁,你還若還想活著見到那傻妞倔驢,就趕緊速速離開這裡,我擔保她死不了便是了。”策旺瞧見不遠處飛馬前來的一小隊清兵,便抽回了繮繩,直欲駕馬而去。
“可是,此戰之後,恐怕便會班師回朝了,那傻妞怎麼辦?丟了她,我怎麼向皇上交代。”
“那大清皇帝不是已經給了你一張空白的聖旨麼,五年之後我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美人就是了……”語落便駕馬騰雲而去,滿天的霞緋映在飄袂的紫袍上,蘊開了一圈又一圈的金輪。
五年……
四公子還來不及張口,策旺轉眼便消失在了一片暮靄之中,他的眼角突然溼潤了,他的胸口突然一陣疼痛,他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
疾馳飛奔而來的下屬說了些什麼,他什麼也沒聽進去,一閉眼,策旺的話便幽幽響徹耳畔。
原來自己真的離不開那傻妞了,四公子極是捨不得,可是他更不願那傻妞送命!
她還真是個傻妞,自幼習武,而那‘藍玉’帶在身邊十年,招式雖是華麗,可惜心法尚未修煉到家。如若不化解體內的亂竄的劍靈,恐怕也活不過十八歲。
或許策旺真的有辦法,“唉——我到底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此生定要遇到那愚蠢倔強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女啊。”四公子仰望滿幕星光,一陣捶胸頓足,眼裡露出留戀,“雖然很捨不得離開她五年,不過更捨不得她死。”
“可是策旺真的有法子讓那傻妞聽話嗎?”想到與盈珊相處的數月,四公子忍不住嗤笑。
“不過這樣也好,五年後,皇十子早已開牙建府,娶妻生子,開枝散葉!指不定那傻妞一怒之下便與他劃清界限!” 清輝夜下,四公子低頭,右手托起下頷,臉部線條柔和,嘴角彎起漂亮的弧度。
“至少把那傻妞仍在曼陀山莊比仍在京城要安全,反正皇上也已經給了一張免罪書我。”四公子將聲音壓低,帶著微微的暗啞,更顯勾魂卻難掩內心的一份得意。
一揮袖,他足尖輕點,翻身上馬,頭也不回斷然離開,留下一羣目瞪口呆的親兵。
暮色裡的風迎面撲來,夾雜著殘陽的餘溫,又擦著衣角過去,無數往事被拋諸腦後。
他的背影很近,彷彿只要伸手便可撈回來。
卻又很遠,很遠很遠。
因爲他留下一句話。
他說——“從此以後,便無人與我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