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心中十分暢快，對著自己人又有些忘形，得意地道：“周元帥駐守邊境二十年也沒能解除西瞻對大苑的威脅，尚稱大苑第一名將！哼哼，如果讓我早領(lǐng)兵十年，就不是西瞻年年打我們了！”
任平生哈哈大笑：“以前西瞻沒有抽調(diào)各部落士兵進(jìn)大苑，你要真早領(lǐng)兵十年輕騎出動……呵呵……那必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如今天下沒有人知道元修是何人。元修啊元修，就憑你那小人得志的勁頭，我收回剛纔的話，你的前程還得折騰啊！”
元修笑容凝固在臉上，變作一臉尷尬。
任平生拍拍褲子站起來，道：“行了，你說什麼時候走？”
元修喜道：“大哥答應(yīng)了？陛下知道大哥所做努力，必然心中感激！”
任平生嘻嘻一笑：“如果我是西瞻人，我就掐死你！但我是大苑人，我親眼見過三次饑荒，看過無數(shù)次邊民被搶掠之後的慘狀！爲(wèi)了你這句‘看他忽顏還有什麼本事南攻’，就是要命老子也不能不做這件事了。但我可不是爲(wèi)了讓她感激，你們這些人很奇怪，做了點什麼事都希望她賞識、她看中、她感激！大苑一共有四萬萬人口，是爲(wèi)她自己做的嗎？你憑什麼要她一個人感激？”
十
草原初冬，還沒有下雪，枯黃的衰草讓北風(fēng)吹得染上一層灰色，望過去滿目淒涼。
卓木爾俟斤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有這麼盼望見到可賀敦酋長拔密撲的時候。
俟斤是個尊貴的身份，翻譯成漢語就是族長，雖然比起可賀敦酋長還有些差距，但是在自己部落裡，那就是呼風(fēng)喚雨的大人物了。草原上每個部落的距離都不近，卓木爾便是在部落裡戴上拔密撲可汗才能戴的白熊皮額飾，也沒有人管他。
西瞻立國之後，可汗的稱呼被摒棄，西瞻的大汗忽顏稱了皇帝，可賀敦部的可汗拔密撲現(xiàn)在叫酋長，也多了不計其數(shù)的規(guī)矩，比如部落招兵要得到皇帝同意。
真是讓人弄不懂的古怪約定，部落裡哪有什麼士兵和牧民的區(qū)別，還不是上馬就是士兵，下馬就是牧民。你的部落裡有多少男人，就有多少士兵了。
卓木爾部族沒有多餘的錢糧，養(yǎng)不活更多的人，便是皇帝沒有限制，他也不能擁有更多的士兵。但是皇帝卻給了拔密撲很多錢糧，允許他募兵，結(jié)果這個人用不光彩的手段，將周圍好些小部族的人口都騙走了。
卓木爾加強(qiáng)了管理，把自己部族的人看得死死的，但是前兩年草原大旱，到現(xiàn)在土地也沒有完全恢復(fù)生機(jī)，牧民不得不走得更遠(yuǎn)去放牧，地方太遠(yuǎn)他就管不住了，就這樣，他們部落的很多散戶也被拔密撲用錢糧騙走了。
卓木爾不敢去恨西瞻的皇帝，就只好恨拔密撲，好幾次他喝醉了酒，都騎著馬往東南方向跑，說是要和拔密撲決鬥，可惜每次都是奔出幾里路便被手下攔住了，酒醒之後他又完全不提這事，所以實際上卓木爾並沒有跑到可賀敦部落過。
不過今天，他可的的確確以無比的熱情往可賀敦部落狂奔，身邊只有十?dāng)?shù)名手下跟隨，這些人跟著他一起跑，再也不會拉他回去了。卓木爾滿臉都是塵土，兩隻瞪得溜圓的眼睛裡全是紅血絲，他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睡一個好覺啦。
到現(xiàn)在他還覺得欲哭無淚，草原裡什麼時候有了一個惡魔，爲(wèi)什麼草原大神讓他卓木爾的部落遇上惡魔？
這次可汗召集兵馬南下，許下豐厚的犒賞，誰的部落立下大功勞，誰就能得到更多的草場。他將幾個兒子和族內(nèi)幾乎所有的精兵都派了出去，只爲(wèi)了謀求一個更高的地位。
族內(nèi)只留下幾百人，但這幾百人都是他的親信，個個摔跤的時候都能扳倒一匹駿馬！誰知就是這樣的精兵居然擋不住敵人一輪進(jìn)攻！
突如其來的進(jìn)攻是在夜裡睡得最香的時候，卓木爾被慘叫聲驚醒，卻發(fā)現(xiàn)部落四面八方都傳來喊殺聲，他的戰(zhàn)士衣服都沒有來得及穿，很多人手中什麼兵器也沒有就匆匆迎戰(zhàn)。
當(dāng)先迎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羽箭，那些箭支竟然幾乎沒有多少落空，都準(zhǔn)確地刺入了精壯戰(zhàn)士的咽喉。沒拿著弓箭的敵人也都騎著快馬，他們隨後殺來，戰(zhàn)鬥力十分驚人，他們帶著燃燒的乾草，一邊跑一邊把火種扔在所有的地方。
領(lǐng)隊的人手中拿著一桿混鐵長棒，被他碰著的人都全無回手之力。部落裡四處都是火光，受驚的牛羊馬匹嘶叫不停，卓木爾眼看著帳篷草垛一個接一個開花一般地起了火，眼看著自己的士兵驚惶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眼看著那些羽箭長了眼睛一般準(zhǔn)確地咬住戰(zhàn)士的咽喉，他見事不好，慌忙跳上一匹馬，往外就跑。
身後鐵蹄錚錚，那羣惡魔居然追了過來。到後來，卓木爾不知道是自己甩掉了他們，還是他們自己放棄了追趕，總之身後是見不到追兵了。可是他耳朵裡似乎一直能聽到長刀破空的呼嘯聲，總覺得只要一回頭，就能見到破空而來的利箭。
等他回過神來，掉轉(zhuǎn)馬頭回到部落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片廢墟，儲備過冬的乾草全部化爲(wèi)灰燼，帳篷氈包一個也不剩了。馬匹都被驚散，部落裡還留著篝火的痕跡，牛羊小半進(jìn)了那些惡魔的肚子，大半被燒成一堆焦炭。整個部族的老少個個一身黑灰，都用絕望的目光看著他。
冬雪馬上就要降臨，在茫茫雪原上，不需要任何攻擊，他們就會凍死餓死！整個部落都會悄無聲息地被草原大神抹去。
卓木爾咬緊牙關(guān)，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好整合殘兵，向東奔去，他的目的地是和他素有嫌隙的額那紇的部落！
當(dāng)他懷著愧疚和陰狠，帶著僅存的百餘名手下衝向額那紇族落的時候，額那紇同樣帶著百來個灰頭土臉的人，正在向他的部落奔來，兩隊人馬在曠野中相會，先是互相指著狂笑，接著又抱頭痛哭起來。
在偏東的地方，是一個比較大的密陀部落，那是薛延陀的一個分部，掌管著薛延陀部落的過冬乾草，所以留著部分兵力。卓木爾同額那紇沒有選擇，向密陀部落奔去，但是他們手中零星的兵力絕對不夠打下這樣一個部落，他們是去求援的。
草原上只信奉強(qiáng)者，不會有施捨，可見冬天過後，這兩個部落都將被薛延陀吞併，但是此時此刻，兩位俟斤已經(jīng)別無選擇。
他們連夜奔跑，快到密陀部時已經(jīng)是黎明，卓木爾爬上了一個山坡，藉著天邊泛白的微光轉(zhuǎn)過身，留戀地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屬下。現(xiàn)在這些戰(zhàn)士還是他的，但馬上就不是了，山坡下面就是密陀部了，他的俟斤稱號即將終結(jié)於此。
突然，他雙眼瞪得幾乎鼓了出來，指著遠(yuǎn)處叫了起來：“他們！是他們！那羣惡魔追來了啊——！”聲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馬的叫聲，充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恐。
額那紇已經(jīng)累得全身痠軟，卻被他嚇得一個激靈，猛然回頭，也同樣大叫起來：“魔鬼！魔鬼！”
出現(xiàn)在他們後面的，可不就是那害他們被滅族的魔鬼軍隊嗎？
密陀部落的首領(lǐng)普巴喇是個正當(dāng)壯年的大胖子，他在睡夢中被手下叫醒，十分不快，踢開帳篷門簾走了出去，罵道：“卓木爾，你是讓惡鬼纏住了嗎，半夜三更來闖我的營帳？”
“俟斤，快！快！快集合你們部落所有的男人！”卓木爾和額那紇都衝進(jìn)來，爭先恐後地大叫。
“你沒有聽從忽顏大汗的調(diào)令，你的部落至少還有兩千名戰(zhàn)士！快把他們都叫醒！”
普巴喇臉色一變，手已經(jīng)按到腰刀上：“你們兩個什麼意思，皇帝調(diào)令並沒有說一定要全族出動，我留下多少戰(zhàn)士與你們有什麼相干？”
“快啊！”卓木爾大叫，“沒有時間解釋了，帶著弓箭的惡魔已經(jīng)來到草原，再不叫醒你的戰(zhàn)士，你們連逃走的路也沒有了！”
普巴喇皺起眉頭，道：“來人，找個大夫來，這兩個人不知有了什麼毛病！”
卓木爾和額那紇極力掙扎著，配著驚惶的眼神和驚恐的大叫，普巴喇心裡打了個突，暗想，別是真的被惡鬼纏上了吧？
這時候，遠(yuǎn)方突然傳來蹄聲陣陣，那蹄聲如同驟雨一般密集迅捷，如同搗在人的胸膛上一般，卓木爾和額那紇對看一眼，面露慘然：“已經(jīng)來了！”說罷最後看了普巴喇一眼，衝出營帳，兔子一般躍上馬背，縱馬往外就跑。
爲(wèi)今之計，只有可賀敦部落有庇護(hù)他們的能力了，他卓木爾再不願意，也只能去依靠自己的仇人了。
普巴喇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沒命地飛跑，轉(zhuǎn)瞬穿過自己的部落，不明所以。
但是片刻之後，他便看到一幕終身難忘的景象。草原上有一條蒼龍飛翔而來，那條蒼龍氣勢驚人，它身上泛起鱗鱗火光，身下捲起漠漠長煙。
密陀族的戰(zhàn)士匆匆忙忙地起身，營地裡一片嘈雜驚叫，那蒼龍似乎微微一頓，同樣烏黑的箭支便密雨一般襲來，擋者披靡。
蒼龍毫不費(fèi)力地插進(jìn)他的部落，龍身上攜帶的點點火光被盡情拋在草垛上、帳篷上、馬羣裡……驚天動地的哭喊聲響起，在這個天色將亮未亮的黎明，密陀部落失去了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
普巴喇驚怒交加，他翻身上馬，認(rèn)準(zhǔn)那個領(lǐng)頭的高個子敵人，一刀狠狠地劈了過去。
對面的敵人拿著鐵棍，只是隨隨便便揮了揮手，普巴喇便如同鳥兒般飛了出去。
“你是惡魔嗎？”普巴喇吐出了熱血，卻忍不住擡頭問了一句。
任平生回首向緊跟著他的一個將士問：“那胖子說什麼？”
那個將士懂得西瞻話，回答：“他問將軍，你是惡魔嗎？”
任平生將手一擺：“告訴他，我是惡魔的爺爺，惡棍！”
那將士有些爲(wèi)難，這句話很難翻譯，惡霸與惡棍、無賴、壞人、渾蛋在西瞻話裡都是同一個詞，很難產(chǎn)生和漢語一樣的效果，好在普巴喇雙眼大睜，早已氣絕，他能不能體會都無所謂了。
十一
拔密撲的大帳裡，已經(jīng)集合了周圍幾乎所有的中小部落的俟斤，草原地廣人稀，各個部落之間捱得並不近，算算短短的時間內(nèi)，這隊到處放火的敵人已經(jīng)禍害了上千裡！便是鐵林軍在大苑南部戰(zhàn)無不勝，也沒有這種速度。
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爲(wèi)了求援而來，還有部分是爲(wèi)了找拔密撲給他們主持公道。因爲(wèi)這隊人並沒有固定目標(biāo)，只是縱馬亂跑，撞上哪一個部落就算哪一個部落倒黴了！所以夾縫之間，還有不少漏網(wǎng)之魚。可賀敦部落離他們也並不很近，等可賀敦的援助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得到的，何況可賀敦是否願意給予援助，沒有人心中有底。
無數(shù)老弱婦孺就在曠野中等著。沒有帳篷，他們等不了十天半個月。沒有吃穿，他們連三天也等不了。搶掠便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於是那些僥倖躲過惡魔追殺的部落，就成了他們的目標(biāo)，甚至有倒黴的部落被兩三個部落光顧搶劫，損失得比他們還巨大。
大汗帶走了他們的精兵，在南苑打仗，作爲(wèi)這片草場最大的部落首領(lǐng)、忽顏親自任命的管理人，拔密撲當(dāng)然有責(zé)任管理他們。
拔密撲皺著眉頭：“大家別吵了，誰來說說，這隊敵人到底有多少？”
“三萬！”
“五萬！”
“至少二十萬人！”
“我看說不定有一百萬人！”最先被嚇破了膽的卓木爾叫道，把敵人實力說得越強(qiáng)大，自己敗得也就越有面子。
拔密撲按著額頭：“你瘋了！一百萬人要是進(jìn)了草原，太陽都會被遮蔽，捕魚兒海的水都會被喝光！如果他們願意，山岡也會被剷平，海子也會被填滿！我這隻有八萬士兵的部落能抵擋嗎？如果惡魔真的有一百萬人，你們找我來幹什麼？”
人們像炸開了鍋，熱烈地討論起來。這隊人馬多半黑夜攻擊，突襲快捷，並不硬拼，可見並沒有絕對能取得勝利的實力。滿帳篷的俟斤都是草原上長大的人，從蹄印密集程度，馬糞的多寡，打散一個部落後吃掉的牛羊多少都能判斷人數(shù)，最後大夥你一言我一語地湊出結(jié)論，這一隊“惡魔”人數(shù)只有幾千！
幾千人就把他們這麼多部落攆得如同喪家之犬，人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了。草原上重視實際，沒有那麼好面子，對方既然只有幾千人，他們倒能定下心來想想辦法了。可惜惡魔行蹤不定，最新的消息也不過是他們往北邊去了。他們一羣人商量來商量去，也就只有迎戰(zhàn)一個辦法。
他們正在熱烈地討論著，突然，一個可賀敦士兵衝進(jìn)大帳，大聲報告：“酋長！有一隊人馬正在向我們靠近，跑得很快，現(xiàn)在離我們部落不遠(yuǎn)了。”
“哪裡來的？”
“西北！”
“有多少人？”
“約有三千人！”
“什麼裝束？”
“都是黑衣黑甲！十分整齊！”
卓木爾帶著哭音叫道：“是那些惡魔！惡魔來了！”
拔密撲拍案而起：“連我可賀敦部落也敢招惹！來人！派出五千人馬，一定要將他們攔住，其餘人集合，跟著我去迎戰(zhàn)！”
北風(fēng)在草原上打著旋兒吹過，可賀敦部落剩餘的三萬士兵手持兵刃，殺氣騰騰地奔出去五十餘里地，對上了三千黑甲士兵。
三千人面對三萬，卻毫無怯意，領(lǐng)先一人回過身來，冷冷地道：“振業(yè)王飛鷹傳信，他已經(jīng)回到西瞻，我奉命率軍接應(yīng)。拔密撲酋長，你攔截不許我們?nèi)ソ討?yīng)王爺，有何用意？”
拔密撲一驚，驅(qū)馬上前，只見隊伍最前面的將軍，正是振業(yè)王蕭圖南的近衛(wèi)烏野。
十二
天藍(lán)得剔透如水，風(fēng)冷得甘冽如刀。
藍(lán)天下，枯黃的衰草一波搭在一波上，記錄著一層層風(fēng)的痕跡。不遠(yuǎn)處，一條長河上方籠罩著霧靄，輕紗般向東飄蕩。
蕭圖南默然佇立，嘴邊露出微笑。他一夾馬腹，紅馬發(fā)出一聲輕嘶，輕快地跳躍過去，很快就奔到那條煙波霧靄的長河邊。
亮白的河面上便出現(xiàn)了兩個人的倒影，兩個人騎在一匹馬上，彼此緊挨著，分不清是誰的倒影。
“青瞳，我們回家了……”蕭圖南微笑。
身前的人兒卻不回答，她安靜地盯著河面，抓著繮繩慢慢下了馬。長時間騎馬狂奔，她的腿僵硬無比，一落地就打了個趔趄。
她並不掙扎，隨著麻木的腿便坐到河邊，伸出右手在煙波上撥弄了一下，一陣透骨的奇寒立刻鑽入了她的骨髓。
“好冷！”她迅速收回手來，甩了甩水珠。
“我?guī)湍阄罩！笔拡D南也跳下馬來，將她冰涼的手納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