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那小兒又歌了起來。”
“他又歌了些什麼？”太子申脣角微揚，對此頗有些意味。
“長鋏歸來乎！寢無家。”
“這小兒，甚爲弱兮。”太子申憐惜地嘆息。
“殿下甚仁。”殿中一跪坐食客進言道：“只是這小兒一而再的要求，實是狂狷小人才如此甚之。依臣之見，不可理會。”
“不過只是所避寒的屋子，小兒重傷剛愈，甚爲弱小，於上次一樣，撥給他便是。”太子申性情仁厚，對人對事總有憐憫之心。
“諾。”一寺人低首應(yīng)道。
“慢！”跪坐在旁的潛公立起身子伸手一阻，又朝太子申叉手便道：“殿下，不急於一時。老臣觀這小兒，不似一般粗鄙鄉(xiāng)野小兒，人微卻不懼權(quán)貴，面對上位者能坦然言之。其目光清澈，言談不俗，出口便成華章。然，臣不以爲他僅是爲了衣食飽暖而彈劍歌之之人，或者他還另有其因……殿下，何不召之一問，方纔妥也。”
太子申沉呤片刻，覺之有理，便揮袖令道：“潛公所言甚是，寺人孜，傳那小兒進殿。”
“諾。”
不一會兒，孟嫵被召入殿中。
太子申俯視著眼前這位瘦弱的小兒，憐憫之心又起，他的聲音徐徐如春風(fēng)，彷彿要溫暖孟嫵一般，“瘦弱小兒，爲何彈劍而歌焉？難道真爲食爲寢耳！？”他頓了頓又獨自搖了搖頭接著半是自語：“乃是我考慮不周，你如此瘦弱，其食本就應(yīng)比之上等食客食。”
孟嫵心中一暖，一擡眸，眸中所映的是張年輕俊朗卻有著佛陀慈悲的臉，“君莫責(zé)己，乃是我不知君也。”孟嫵低聲道。
接著她轉(zhuǎn)而高聲道：“殿下，孟嫵這樣榜樣，則爲成全君名。若天下人都知君能不拘一格待一有才弱冠小兒如上等食客者，將何思之？然，不管是少還老，是貧還是富，是賤還是貴，凡天下有才者皆曰‘趙太子申不拘一格重才也，吾輩奔趙乎’。
“然，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小人懂籌算和經(jīng)商。請君使我管理你的財帛田莊，一年後，我必能將其增產(chǎn)一番，且太子殿下可以孟嫵爲榜樣，讓世人以爲太子慧眼如炬不拘一格用才也。”孟嫵大言不慚地又一次自薦，並且是以報恩的名頭來高調(diào)自薦。這一切都是她籌劃好了的，她先讓她的自薦變成名正言順報恩，她在賭讓凡事都喜歡沾染賢德、高義的貴人們更能欣然地接受她的自薦。
太子申淡然地笑了，眉宇舒展，一如蔚藍色的長空，高遠而寧泊，“小兒，難得你年少卻如此懂得恩義。孟嫵也，有名有姓，且識字知義，祖上可曾爲貴人乎？”
“小人前塵盡忘。”孟嫵故作茫然。
太子申也不在意，只不過扭過頭來朝潛公道：“潛公對小兒甚爲欣賞，讓其跟著你吧。如若合適，他日大些，便放他獨自經(jīng)營一方。”
潛公心裡很是願意，他早就想收名弟子將一身的絕學(xué)傳承下去，這小兒才智超羣，口舌甚利，又知奮發(fā)向上，是極爲合適的傳承人選。太子有這一說，潛公就肯了，他想著這小兒放在身邊離得近些，正好讓他慢慢考察，若真合他意，他的好弟子也跑不了。
“小兒，還不謝過太子殿下。謝過了，跟著老朽，便和上等食客一樣，有肉有魚耳。”潛公慈眉善目地提醒著杵在庭中的小子。
孟嫵臉上一窘，她真當古人可欺，實際上人家早就看透了她。只是人家仁心仁德不介意她的巧言令色，打著恩義的旗號想著更上一層樓。真想不到這吃人的戰(zhàn)國時代她竟幸運地遇到了一位真正仁厚寬容待人的太子申。而且，這太子申俊朗溫雅……
想到此處，孟嫵摸了摸紅了的小臉……
若芝蘭生香於階庭，玉樹臨風(fēng)於高堂……
孟嫵偷瞄一眼立於殿堂中微笑如暖春的太子申，心田不由微凜，波瀾頓生。一直待到她出殿之後，太子申那芝蘭般的笑容，那玉樹般的翩翩依舊恍然在目，彷彿就在那瞬間鐫刻在孟嫵腦海當中。她想她就在那驟然間偷偷喜歡上了那位仁厚如佛陀般的太子申。
“君請隨小臣。”一寺人站在身側(cè)略後叉手提醒兀自堵在通往殿堂的青石道上的孟嫵。
“噢！”孟嫵光答應(yīng)著，僅只後退兩步，水一般的眼眸又止不住想透過殿堂敞著的木門間瞟著一眼太子申的身姿。
“擋著公子穿了，君快請讓道。”寺人有些著急，潛公和太子爲何會青睞如此呆頭鵝。食客可隨意處置寺人，他不敢得罪，哪怕扯一扯這少年的袖袍。可是，不遠處的公子穿就要經(jīng)過此道了，“君快請讓道，公子穿離此不遠了。”寺人無奈，大點聲再次催促。
孟嫵驚了一下，頓時醒悟了過來，忙又側(cè)後退了幾步將道讓開。
“見過公子穿。”殿堂前的劍客、寺人們紛紛分開兩側(cè)侍立行禮。
少傾，公子穿與一干衆(zhòng)人已至。
本轉(zhuǎn)身剛退的孟嫵便感覺到了，她突然有些好奇?zhèn)髡f中的百戰(zhàn)將神公子穿的模樣，於是她擡頭朝公子穿的方向看了過去。
衆(zhòng)人擁著一俊美如天人般青年男子從眼前匆匆經(jīng)過。
氣勢凜然，高華若明月。那如此華貴逼人的青年男子一定是公子穿了。美銀啊！比太子申還俊美幾分，素喜歡看帥哥美男的孟嫵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然，僅這一眼，卻讓五感敏銳的公子穿捕捉到了，側(cè)臉一回，鳳眸一瞇冷然一掃，玉鼻輕輕一哼，殺伐之氣隨之釋放。孟嫵渾身一僵，冷汗頓冒，腦海中潛意識地浮現(xiàn)出那張讓她從夢魘中驚醒過俊美男子的臉。是他！就是這張臉！爲何會讓這具身體的原主人至死難忘？爲何又讓這具身體有一種徹骨的懼恨？孟嫵慌亂中連忙頭一低，那種感覺真得讓她感覺到徹骨的精神懼怕，避開，趕緊避開，這具身體的潛意識不斷地提醒著孟嫵。孟嫵不敢再停留，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
“那小兒是何來歷？爲何甚爲慌張若鼠類。”公子穿皺了皺眉詢問身旁的寺人。
寺人答：“乃潛公之人。”
“嗯。”公子穿狐疑地嗯了一句，心思電轉(zhuǎn)，會不會驪姬妖后派來刺殺太子的刺客。潛公的人，又是如此瘦弱的小兒，不應(yīng)是。太子大兄性情過於仁厚，步步讓著妖后，若不是他處處盯著，太子早被那人害了。父王太迷戀此妖后了，任憑她在趙國興風(fēng)作浪，身爲兒臣的他除了勸諫還是勸諫，剩餘的只是無奈。
孝感大於天，不能忤逆父王的意志，深深地束縛著公子穿的行爲舉止，眼睜睜看著妖后步步將朝堂控制，提撥一□□邪小人禍國殃民。噫！公子穿微吐了口濁氣，略略將心中的鬱悶釋放一些。
寺人所稟，同時也讓原本莫名提心吊膽的狐釜放下心來，在這神思電馳的一瞬間，他知道公子穿棄了對那有趣小兒的疑意。想著初遇那小兒的情景，心裡忍不住暗“哧”一笑，那小兒的確有趣，若是被公子穿殺了，那他豈不是無趣味可尋了，不知那彈劍的手指是否還腫著，狐釜自以爲是的想著。
到了太子大兄所在的石殿前，公子穿屏退了左右，身形略頓了頓，方纔快步朝前幾步推門而入。
“穿弟，何事？”太子申甚喜這位英才雄略的二弟，看向他目中總會浮起些許柔色。
公子穿恭敬地持著弟禮道：“太子大兄，驪姬爲父王生了位公子服生，立爲王后。”
太子申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我已得知。”
兩人均都沉默了下來，他們知道太子申更加處境憂堪了，驪姬野心不會止步於立爲王后，有了公子，太子申更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而他們這些有些作爲的其他公子同樣皆是驪姬所忌憚的。
“大兄，小心刺客。” 公子穿打破沉默，不無擔心地提醒著太子申。
“我知曉。”太子申點了點頭。
“如此，過了明日衛(wèi)侯歸附我國後，我們便回曲沃。” 太子申猶豫了一下便作出了決定。
“諾！”公子穿覺得太子大兄的確應(yīng)當馬上趕回趙國，此番立後，正是趁著他們均不在趙國時，況妖后一定還有後手。此時此刻，公子穿心急如焚，他真想現(xiàn)在就回到曲沃，佈置著人手不讓妖后再得逞，定要保著太子大兄的儲君之位。公子穿沉著臉兀自籌謀。
公元前377年，季春，衛(wèi)國歸附於趙國，由侯降爲小侯。是月，趙太子申前往衛(wèi)城代表趙國王上接納衛(wèi)國歸附。
這日，孟嫵做爲隨從跟著太子申的車駕入衛(wèi)國宮。
宮殿內(nèi)鐘磬嗡鳴，歌舞陣陣，華宴正酣。
坐在主位上的衛(wèi)侯頻頻地朝趙國來賀的使者舉杯表示自己的殷勤恭敬。
一陣悠揚的樂聲驟然響起，青銅樂器聲中一組衛(wèi)曲汩汩而成。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
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於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
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
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碩人，這是一曲衛(wèi)風(fēng)中的碩人，華美而悠然。一曲歌頌美人莊姜出嫁的衛(wèi)曲。
隨著樂章，高挑美麗的衛(wèi)國宮女們薄紗輕揚，柳腰輕擺，長袖當空，時而若靈蛇曼舞，時而若百花顫枝。然，最爲中間的那位宮裝美人，輕紗蒙面，明眸善睞。只見她一個旋轉(zhuǎn)，薄紗微飛，若蝶般舞到趙國席位前，纖臂往長一揚，寬袖一落，頓露出瑩白手腕。
“君請飲之。”宮裝美人跪坐下來，明眸似水，玉指輕拈著一樽酒敬至太子申面前，吹氣如蘭地道。
太子申性情柔和，淡淡笑著將青銅酒樽舉至脣邊，略略沾了沾，便放回案幾上。
旋即衛(wèi)侯撫掌大笑，只聽他道：“我兒甚慕太子，想學(xué)莊姜嫁夫。”
趙國乃主國，弱小的衛(wèi)國需依附著趙國才能在中原茍延殘喘下來，若是衛(wèi)國與趙國聯(lián)姻，將公主嫁於趙國的太子爲妻，與國與已實乃幸也。何況，這衛(wèi)候確也想將自己女兒嫁於太子申，他日太子申爲趙王時，衛(wèi)國公主便爲趙後，然則，衛(wèi)國在趙國人的目中便能牢固地位。
此時太子申的態(tài)度，衛(wèi)侯甚是緊張，他甚至後悔聽從女兒所謂的朦朧之美而讓女兒蒙上面紗，女兒容光明麗，當是衛(wèi)國第一美人，露出真容，趙太子定會傾心。
此刻的樂聲舞蹈嘎然而止，大殿中的衆(zhòng)人均都將目光投向趙國賓客所處的方位上。
孟嫵坐在趙國來賓席中一處最偏的角落中，她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guī)格的國宴，且是古代的，她看著聽著這些，一切很是新鮮。一組青銅製的編鐘，一些孟嫵搞不明白名字的青銅樂器，在樂師們的巧手中和諧地汩汩流淌出來古樸動聽的樂曲，且伴隨著衛(wèi)女們嬌嬈的舞蹈，真讓她有些眩目神迷。
只是一旁靠著坐的狐釜，不時用桃花眼關(guān)注一下，見她如此，以爲庶民無甚見識，嘴角微掛著一絲諷笑。
孟嫵平生最討厭那種自以爲是，總是一副瞧不起別人且一臉挑釁樣子的人。不過她知道對付這種人最大的利器便就是視而不見。
哼！徒有虛表的莽夫。孟嫵笑容可掬地朝那雙桃花眼對視過去，張開脣對著口形無聲地衝著桃花眼說了兩字“莽夫”。
桃花眼一怔，隨即挨著酒樽的脣角反而勾了起來。
然而，這時只聽衛(wèi)侯一陣大笑，一句將女兒許嫁的話頓時讓兩人均都抽回自己的神思，將注意力投在了自家太子的身上。
孟嫵很緊張，居然盼望著太子申說出拒絕的話。
而狐釜卻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樣子。
“衛(wèi)侯，吾乃父之子，一切需讓吾父趙王定奪。”太子申是拒絕了，以趙王爲藉口以人之子爲藉口委婉地拒絕了衛(wèi)侯許女嫁之的好意。同時此番也讓衛(wèi)侯毫無話說也不敢有所怨意，畢竟太子申是站在道德倫孝的高度上來說辭的。
衛(wèi)侯的麪皮僵了僵，他掩飾性舉樽朝大殿諸人環(huán)舉一杯道：“太子申純孝也，乃趙王之福哉。”
衆(zhòng)人也舉杯讚語：“趙王之福哉。”
然，跪坐在太子申身側(cè)略後陰影處太子申隨身侍姬鈿姬撇了撇嘴用一種極其鄙夷的目光偏頭看了一眼這位主動送上門的衛(wèi)公主，當然這個小動作表露得僅僅只夠讓衛(wèi)公主看見。
衛(wèi)公主的臉變綠了，“嗖”地一下站了起來，纖指朝臉上的紗猛然一拉，頓時一張明麗無比的臉露了出來，又羞又怒的她卻見幾分別樣風(fēng)姿。
轉(zhuǎn)瞬間，衛(wèi)公主巧笑盎然，聲音若珠玉相撞，彷彿剛剛的她並沒有羞怒過一分，“君純孝，衛(wèi)嫣敬之，願爲君之姬。”
姬乃沒名分的小妾，無需父母之命，無需媒妁之言，男子便可納之，當然姬是可隨意被贈送給他人的。
衛(wèi)公主身爲貴女又是一侯國嫡公主，願爲太子申身邊的姬，是自我貶低。
公子穿慵懶地向後倚靠背後的柱子，太子大兄對女人著實是溫和，連身邊的侍姬都有些恃寵而驕，他冷眼旁觀著，不過太子大兄註定會拒絕衛(wèi)公主的，他知他的大兄溫雅柔和，相貌上雖稍遜於他，但相比於他經(jīng)年在沙場磨礪而成的鐵血氣質(zhì)，太子大兄那種溫潤如玉的氣度更爲女子們青睞，他搖晃著青銅酒樽，薄脣微勾，這不是第一次了，衛(wèi)公主也不是第一個，太子大兄真真好女人緣，且那趙國妖后，卻也因此羞而惱，惱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