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蓋一掀開,熱氣頓時撲面而來,伴隨著一股肉香味,直鉤人肚子裡的饞蟲。
舒紆陶醉地抽了抽鼻子,鍋裡的鱔魚是給娘補身子的,他只好聞聞味道解解饞。
“熟了沒?”門外傳來如璧的聲音。
“熟了熟了,好香啊!”放下鍋蓋,舒紆拿起破抹布小心地從熱水裡把缺口的碗端了出來,小心翼翼放在砧板上涼著。
如璧蹲在院子裡翻曬大棗,正午的日頭曬得地面發(fā)燙,她臉上卻看不見一顆汗珠。
“多虧了你啊,我都好久沒聞過肉味兒了,吃了肉娘一定能好起來的!”
如璧微微露出笑,頭也不擡:“鱔魚溫補,氣虛的人吃了自然會好。”
舒紆端了熱騰騰的鱔魚到屋裡去,舒母又驚又喜,連誇兒子有能耐,母子二人少不了說些動人的話,如璧在院中聽著,那神情彷彿想起了往事,迷朦又恬靜。
不多時舒紆又端著空碗走了出來,見她還在太陽下曬著,趕緊上前去:“這麼大太陽就別在這兒蹲著了,到樹蔭下去吧。”舒家屋子雖破,旁邊有棵大樹,能遮風(fēng)擋雨還能乘涼,也算是欣慰。
如璧依言到樹下去。斑駁的樹影投在她身上,隨風(fēng)篩動,襯得她好像融進(jìn)了樹幹裡,那麼自然,好像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舒紆從廚房出來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
相識三五日下來,他們每天所做的無外乎上山採藥,回家煨藥,下田捉魚,回家燉肉,裡裡外外都是爲(wèi)了舒母能早日康復(fù)。如璧總是叫他獨自到城裡去,因爲(wèi)別人看不到鬼聽到他自言自語會感到害怕,不僅對外人,就連對舒母也要求保密。
舒母問過許多次誰給自己開的方子,誰教他的調(diào)養(yǎng)法子,舒紆很想告訴母親實情,讓母親也謝謝救命恩人,但因爲(wèi)如璧拒絕在前,他只得回答自己從醫(yī)書上翻來的,每當(dāng)母親稱讚他,他就感到由衷的慚愧。
是夜,家裡的燈油耗盡了,可該抄的書還剩下些許,如璧又領(lǐng)著他到草叢裡去捉了螢火蟲來,光線雖弱也勉強可用,舒紆不斷揉著眼睛,努力保持字跡工整。
“往後別再做抄書的活計了,有我?guī)湍悖憧梢栽诟浇拇遄友e行診,抄書那點錢還不夠買來年的米。”如璧提著螢?zāi)遥鋈徽f。
舒紆心中一跳,她這麼說的意思,就是願意繼續(xù)和自己作伴了?
見他不回答,如璧又改口:“或者做上些年,攢了錢去考功名,當(dāng)個教書先生也比抄書強。”
“不不,做大夫就挺好,能救人命解人危,是再好沒有了,”舒紆連忙說,“只是我畢竟不懂醫(yī)術(shù),行醫(yī)……真的能行嗎?”
如璧淡淡道:“有我在你不必?fù)?dān)心。”
可你會永遠(yuǎn)陪著我嗎?舒紆心狂跳起來,衝動的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可他又不敢說出口,自己一個窮書生,如璧雖然死了很久,但依然是個好姑娘,萬一她拒絕……
“是、是啊,也對,”最後他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都沒問過你,你怎麼會精通岐黃之術(shù)?是以前就會,還是之後學(xué)來的?”
如璧靜靜地站著,話語也靜靜的:“大概是從前就會,之前我一直都在地下睡著,沒有出來過。”
“咦?”舒紆放下了筆,“這麼說你的墳就該在附近了?在哪兒,我也好去拜祭一下。”
她笑:“人就在你面前,還拜祭個什麼,快寫吧,不然又睡晚了。”
舒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趕緊拿起筆繼續(xù)抄。
好容易把最後幾頁完成,舒紆埋頭整理,忽然感覺亮光遠(yuǎn)了,擡頭一看,如璧走到了窗前將螢?zāi)医忾_,螢火蟲像星星一樣慢慢飄出窗外,升上天空。
“爲(wèi)什麼要把它們放了呢?明天說不定還用得上。”
舒紆很是不解。如璧將螢?zāi)爷B整齊放在一旁:“倘若留他們過夜,第二天就只剩下一袋屍體。螢火蟲壽命短暫,又何苦爲(wèi)了省事兒囚禁它們。”
“螢火蟲活不過夏天,與人相比的確可謂轉(zhuǎn)瞬即逝。”舒紆慚愧地說。
“人生百年,與山裡的樹木,水裡的石頭相比,也不過是螢火蟲一般短暫,倘若找不到理由發(fā)光,一輩子碌碌無爲(wèi),卻比螢火蟲更加不如。”
如璧的話既像是隨口道來,又像是意有所指,舒紆越發(fā)堅信,她生前必定是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自己和他簡直雲(yún)泥之別,還是不要奢求的好。
***
“你說他是姬玉辭?”衛(wèi)檀衣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你如何知道他就是姬玉辭?”
淬思垂手而立:“我能感覺得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和當(dāng)年如出一轍,簡直無法讓人相信那不是他。”
衛(wèi)檀衣瞪起眼:“現(xiàn)在的樣子?……原來你這麼晚纔回來,竟是闖皇宮去了?”淬思低頭不答,他泄氣地坐回椅子裡:“你們一個個都把他當(dāng)寶貝,我怎麼就看不出他好在哪裡!”
“他或許不好,但他是姬玉辭。”一句話,把衛(wèi)檀衣所有可能抱怨的話全都堵了回去。
生了一會兒悶氣,衛(wèi)檀衣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淬思站在那兒絞著手:“我想救他……他曾經(jīng)那麼痛苦,如今蒼天有眼,令他新生,我怎能忍心他再次失望。”
“怎能忍心?不忍心你就能救得了他嗎?”衛(wèi)檀衣依舊口氣惡劣。自從上次和宋旌撕破臉,他就沒少被人在暗處下手,下毒放暗器且不提,偶爾走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更是直接跳出幾名黑衣人,根本是來索命的。這樣心狠手辣,對曾經(jīng)是朋友的他都能痛下殺手的人,利用不成就要殺人滅口的人,究竟有什麼救的價值。
淬思果然不接話,對於自己的無能爲(wèi)力她早就心知肚明,否則在皇宮裡她就會不惜一切去還他健康。
看她落寞的樣子,衛(wèi)檀衣怒其不爭,又不免同情:“人命在天,強求不得,你既已找到他,還是趁早與他相認(rèn)罷,不要留下永遠(yuǎn)的遺憾。”
“你的意思是他過不了這一關(guān)嗎!”
“我沒這麼說……”
“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救他嗎?”
淬思兩手緊握拳胸脯起伏,顯然正努力忍耐著不發(fā)作,這樣子太久不見,久到衛(wèi)檀衣都忘了她曾經(jīng)強到令自己頭疼。
“你覺得值得嗎?”爲(wèi)了不激怒她,衛(wèi)檀衣?lián)Q了個角度問。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淬思咬緊下脣不說話。她從皇宮出來,失去了需要她保護(hù)的人之後本該消失,卻不知爲(wèi)何仍然羈留世間,而答案就在那年的秋天,她隨燕羣南下,在禾陵邂逅了半截入土的姬玉辭,自此牽掛六百餘年未曾斷絕。
如果不是心心念念要見他,自己早就化作塵土,與天地歸一了。
衛(wèi)檀衣不著痕跡地嘆了聲,道:“你聽好,相認(rèn)或者救他,你只能選其一,你選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