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見的大雪覆蓋著白茫茫的視界。
鷹嘴巖下,青岡林光禿禿的,枝丫樹杈間依然墊著雪沫兒,吊著冰凌兒。一座墳塋祭臺上,多了兩個黑色的人影,與粉妝玉砌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格外引人注目。
此刻,向倦飛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神情凝重,思緒萬千。二十年前,她在這裡品嚐了初戀的甘甜,那時她只想在白水河畔做一個男耕女織、淡泊恬靜的農(nóng)婦。哪知純樸的愛情敵不過封建世俗、人心險惡,她被拐賣到異鄉(xiāng),淪爲肉體交換的感情木偶?如今兒女生病、感情蒼白,有錢又有何用?這裡真成了她埋葬愛情和理想的墳墓!讓她覺得這世上還有一絲春色的依然是張雲(yún)岫!爲尋她,他鋌而走險、發(fā)瘋、捨棄嬌妻走過半個中國,還在清明節(jié)祭祀她,讓她心底泛起漣漪,讓她眼眶溼潤。“可是他結(jié)婚了,且過得幸福,和他終是在某個人生節(jié)點相遇又擦肩而過的兩列列車。”
“倦飛,我明天帶人把它砸了!”張雲(yún)岫指著墓碑上說。
“別,立在這兒,挺好,說明在這世上還有人還記得我!”
張雲(yún)岫囁嚅著,不知如何作答,沒想到與二十年未見的初戀相見竟是無言。
“昨晚雲(yún)靜向我說了你的事,她對你很好?”向倦飛明知故問,似乎表達著殘夢裡的不甘。
“嗯,我生病傻了,她都沒嫌棄我。”張雲(yún)岫如實回答。“看來我沒回來是對的。如果不是語溪生病,又遇血型不合,我不得回來!”向倦飛聲音突然蒼涼、幽怨。
“爲什麼不回來?向家大院是你的孃家!”生病過後的張雲(yún)岫此刻當然理解不了被拐賣婦女經(jīng)歷苦難屈辱的愛與恨、爲兒女苦苦支撐的那份堅強與脆弱、被真情感動的初戀希望升起又幻滅的起落心情,所以說話難免讓人費解。
不過也歪打正著。被最信任的人誤會,向倦飛向善價值觀瞬間崩塌,頓生怒意,撕開了被層層包裹心傷的結(jié)痂,將鬱積二十年的苦水膿水全擠了出來。只聽她邊哭邊怒訴,“雲(yún)岫,在責問我麼?我爲什麼要回來?這裡值得我留戀麼?在這裡,自己的父親活生生拆開了女兒青梅竹馬的愛情,將女兒推向了萬劫不復的火坑;在這裡,你最好的朋友,下藥姦污了我,把我賣到了他鄉(xiāng),從此我的人生套上枷鎖。在那鬼地方,爲女兒能活下來,我嫁給了比大我二十歲的醜陋生病男人,受盡胯下之辱;爲了不當生育機器,又不得不與睡過無數(shù)女人的惡霸狼狽爲奸,淪爲不恥的‘小三’;財富剛實現(xiàn)自由,兒子又被惡霸前妻綁架嚇瘋,現(xiàn)在女兒又得了絕癥……我向倦飛今生今世得罪過誰,讓我遭受如此報應?”
張雲(yún)岫先是一愣,繼而怒火中燒,堅硬的臉漲得鐵青,拳頭攥得緊緊的,“害你的男人有哪些?”
那發(fā)怒樣兒,讓向倦飛想起了曾經(jīng)爲她打架的少年雲(yún)岫。她相信眼前這個人,如果此刻楊渡、卓劍、卓豹在他面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上前揍這些侮辱過她的男人,心反而軟了下來,恢復了理智,“他心沒變,我又怎能夠傷害他?如果把他舊病逼發(fā),那是我的罪過!你愛他,別人也愛他。唉,算了,我向倦飛向來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豈能奪人所愛?”向倦飛想著,心中有愛流動,那被層層包裹的恨意就這樣煙消雲(yún)散了。
“楊渡、卓劍死了,卓豹失蹤,只有向老二還在,你去打誰?有你這份心就行了!”向倦飛拉開張雲(yún)岫攥緊的拳頭說,“你知道我的,從小大到就是個暴脾氣,有了你這個出氣筒在,發(fā)泄出來就好了。感情這個事,這麼多年我都熬過來了,死心了!要怪就怪我命孬,你不要背什麼負擔,好好跟你的尹婷婷過日子,每年在這裡給我燒一炷香就行!”
“那怎麼行,你又沒有死?”
張雲(yún)岫很認真的傻樣兒,逗得向倦飛想發(fā)笑,“你這個傻哥哥,不知哪裡修來的福氣,竟讓兩個女人把你當成香餑餑,拼死拼活地愛你!我愛你的時候吧,你窮得叮噹響;她愛你的時候吧,你傻不啦唧的!唉,人生有命天註定,富貴有根不強求!”
“嘿嘿!”見曾經(jīng)的愛人如此說,張雲(yún)岫只得傻傻賠笑,心底卻鬆了一口氣。他心裡明白,如果向倦飛非要在感情上胡攪蠻纏,以他的智商根本不可能在兩個女人、兩個女兒中取捨,只得跳白江大橋了。“倦飛,孩子的事,你不要太憂心。雲(yún)超說,只要配對成功,以目前的醫(yī)療水平,希望是非常大的。你看,張、向兩家的人一得到消息都回來了;捐骨髓沒有二話,誰的好抽誰的;亞華哥當了省長,事情多,也說抽個時間在南州相見。”
張、向兩家的團結(jié),的確讓向倦飛見識到了。聽說她孩子生病了,就在今天上午,向家大院幾代人都從城裡回來了。言談中,誰都沒因爲捐骨髓退縮過,反而像雄赳赳、氣昂昂的出槍出糧跨過鴨綠江的戰(zhàn)士,唯恐自己落下了。
二十年來,向倦飛第一次感受到身邊人不用猜忌、設(shè)防,竟如此可愛!
“莫哭,倦飛。吶,卓梓真現(xiàn)在有什麼癥狀?”張雲(yún)岫將“心心相印”紙巾遞給向倦飛。她擦拭著眼角的淚水說,“怕人,不能上學;走出別墅就緊張,怕別人害他。”
“就像當年我怕聽警笛聲一樣,這難受得很!他啥都明白就是做不到,就想躺在家裡不想出去,是吧?”
“就是。”
“三顧腦科醫(yī)院是我在美國醫(yī)好病後,按照麥克萊恩醫(yī)院理念打造的醫(yī)、教、研、產(chǎn)爲一體的專科醫(yī)院,把卓梓真送到這裡來試一試,它醫(yī)好了不少像我們這樣的病人。”
此時,向倦飛心裡燃起希望,似乎視界裡都是雪後陽光。
鷹嘴巖上,張雲(yún)靜避開人對尹婷婷說,“大嫂,你也真放心!將大哥推開倦飛,就不怕他們舊情復燃?”
“人有一種逆反心理,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戀戀不忘。珍藏二十年的感情,要是不讓你哥單獨見面做個了結(jié),他一輩子都想,越到後面恐怕真要出問題。是愛她還是愛我,等會兒就見分曉。雲(yún)靜,有些事情阻止不了的,遲早都要面對,早點了斷早安心。”尹婷婷說得頗有禪意。
“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我無話可說。”張雲(yún)靜攤開手、聳著肩。
“你小看向倦飛了!她言行舉止雖是疲憊,但應對自如、恰到火候,是經(jīng)過事的人。我大度,把雲(yún)岫拋給她,相當於將了她一軍。放心吧,她不會失禮的。小妮子,處理感情的手段,學到起!”
“我處理不來!不愛就拉倒,玩什麼智商?”
“你命好遇到了好人,要是遇人不淑,你這單純樣兒,騙了你一千次還幫人數(shù)錢。”
“他不敢!敢有二心,我剮了他!”
“看看,又耍小姐性子不是。當老總,說話要有涵養(yǎng),處事要周全,在我身邊白學了。”
在尹婷婷提點著小姑子時,張雲(yún)岫、向倦飛從崖下上來,表情輕鬆,舉止落落大方。尹婷婷朝小姑子使了一個眼色,意思是說“看,劇情按劇本發(fā)展的吧”;張雲(yún)靜也迴應了大拇指,似乎在說“你牛,世界都被你這隻狐貍算計了”。
尹婷婷大方地迎了上去,拉住向倦飛的手說,“倦飛姐,兩個孩子的病雖然有些麻煩,但不是什麼絕癥,醫(yī)得好的。我表個態(tài),兩個孩子的病,當姨的絕不會袖手旁觀!”
“那就謝謝你這個姨了!”向倦飛一握手,坦然地說,“放雲(yún)岫跟我單獨相處,就不怕我把他拐跑了。”
“哈哈,倦飛姐說笑了。是你的我留不住,是我的你搶不了!”尹婷婷的回答柔中帶剛。
“跟你開玩笑的,把雲(yún)岫還你!”說完,很有儀式感地將張雲(yún)岫推向尹婷婷。
“我就接了。”尹婷婷給了張雲(yún)岫一個擁抱。
張雲(yún)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有些尷尬,像小媳婦一樣。衆(zhòng)人開心地笑了。
五十天後,卓語溪的白細胞指數(shù)升到3.7,度過了她生命最危險的階段。
“姐姐,恭喜你!醫(yī)生說,你恢復得奇好!”在南州市人民醫(yī)院,張晶晶凝視著面帶血色的卓語溪,真誠地祝福道。
“阿妹,謝謝你的骨髓!”卓語溪雖然穿著病號服,但她感覺到四肢百骸裡的勁兒又在奔突了,獲得新生的喜悅撞擊著她的心扉。
“長著同一張臉,流著同樣的血,我不幫你誰幫你?”
“我們身上真的流著同樣的血了。”
“那是。怎麼謝我?”
“你什麼都不缺!嗯,等姐病好了,男生欺負你了姐幫你打架?作業(yè)不會做……不,阿妹這麼聰明……到白江來找你玩?”
“這……不是不可以。這樣吧,你一起幫我養(yǎng)爹!他有點傻,我怕老了受人騙、受人欺負!”
“老漢兒,肯定要是養(yǎng)的。倒不如我們姐妹一起立個志向——研製一種新藥,一起幫助像阿爸、弟弟這樣的人!”
“好,不爲良相即爲良醫(yī),讓我們精神醫(yī)學奮鬥終身!”